原本李世民是坚决不要他待在这间屋子里的,奈何李建成根本不听他的,执拗地坐在他的榻上。再后来,他病的迷迷糊糊,偶尔醒来时,只有见着大哥的时候,才会稍稍安心,与大哥聊会儿天,方才会沉沉睡去。
其实他就连睡着的时候都很痛苦,眉尖紧蹙额上布满汗水。李建成小心翼翼地用锦帕拭去他额上的汗水,相处了两三天,他对这个默默忍耐、明明很难受还要强装笑的孩子的恨减少了一些,多了些许同情。
他想起从前元吉曾狠狠地说心慈手软者,难登大业,从前他不以为然,然现在想想,元吉说的极是,否则他心中也不会出现愿世民快些痊愈这样蠢笨的念头。李建成轻叹一声,将锦帕浸入一旁的温水里。
“大郎,”碧玉在帷幕外唤他,道:“郡公让您去书房一趟。”
父亲在这时候唤他作何?因为怕频繁进出屋中,衣物上沾染的污秽会传染他人,他自进来后,便没踏出屋外一步,就在今儿早上,父亲还让丫鬟带进话来,要他细致地照顾世民。李建成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起身出屋,唤丫鬟端来热水,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去见李渊。
一踏入书房,他便感觉不对劲,书房内的气氛很凝重,李渊与窦夫人端坐在胡床上,面容严肃。
李建成与他们之中隔了一张书案,明显地看到李渊脸上显出愤怒的神色,他交叠贴在额上,俯身一拜,唤道:“父亲、母亲。”
“跪下。”李渊喝道。
李建成一怔,撩起袍子的下摆乖乖地跪下来,一双清澈的眸子不解地望着李渊。
李渊抚着胡子,凛冽的眼神与板起的脸无一不显示他极度愤怒:“你倒是很镇定。”
“儿子不知父亲所说是何意?”
李渊一拍书案,震落案上的镇尺,“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才会让你进去照顾世民,若不是你,他的天花怕是早就能痊愈。逆子,你是何等的狠心,竟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要杀害,我李家怎会出你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一顿狠狠的责骂把李建成骂傻了,他依旧不明就里,疑惑的目光转而投向窦夫人。窦夫人却不看他,淡色的眸子转向门外,唤道:“绿柳,进来罢。”
绿柳迈着小碎步进来,拉开一个大间隙,然后跪在李建成旁边。
窦夫人冷冷的睨了李建成一眼,冷声道:“你听听绿柳是如何说的,”又转向绿柳,道:“把你今早与我和郎君说的话再说一遍。”
绿柳应了,朝李建成一拜,“大郎,切莫怪绿柳,绿柳只是不忍心再见二郎受苦,见夫人与郡公心焦。”
“二郎的天花,是大郎你害他得的。大郎曾说二郎自小聪慧异常,人人喜欢,特别是郡公与夫人尤为宠爱他,怕他长大之后威胁到自身地位,便想着要除去他。前些日子,有名家在南方的仆役回家探亲,大郎便授意他带些小玩意儿回来与二郎。”
“那时,南方已传出闹天花的消息,大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名仆役怕得罪大郎没有好结果,便顺从地带回来一件瓷枕,大郎又嘱咐婢子交给二郎。二郎与大郎向来亲昵,得了礼物高兴得不得了,当晚便枕着睡了,所以才……不光如此,以前二郎脖子上的淤痕也是大郎掐的,只是二郎不愿大郎受罚,才诬陷莺红。”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垂着头,貌似紧张地跪着。
从绿柳进来的那一刻,李建成便已经知晓发生何事。绿柳与莺红向来交好,此刻大概是要诬陷他为莺红报仇,而且莺红临走时,也将真相告诉了她,倒是他低估了这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女子。
“父亲、母亲竟不信建成的品行反倒愿意相信一名丫鬟无凭无据的言辞么?”
“她是你的侍女,平时与你最为亲近,何故要陷害与你。我差人问过碧玉,你曾让绿柳送去一个瓷枕确实不假,另外也拷问过你授意那名仆役,证实绿柳所言非虚。”
“父亲……”
李建成还想解释什么,却被李渊喝止,“够了,我们李家容不下你这样狠心的人,来人,送这位公子出府。”
“郎君……”窦夫人本想替李建成求情,李渊望了她一眼,她便垂下头,叹了一声气。
李渊正在气头上,他本是个暴脾气,此时更是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李建成甚感无奈,只得跟随在仆人后面出了府,他回头看看李府,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没有随身携带钱财的习惯,摸摸腰间,有一块上好的白玉佩,当了换些银两,觅个住处再做打算罢。
李世民数次醒来都不见大哥,碧玉只是说大郎被父亲叫去了,却答不上来什么时候能回来,他精神实在不行,几次都又让碧玉哄睡了,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却还是不见李建成……服侍他喝药的依旧是碧玉,不禁有些恼了,“碧玉,大哥怎地还不回来。”
碧玉的端着药碗的手轻轻一颤,很快就镇定下来,回道:“兴许是郡公带大郎出去办事了罢。”
她的小动作没有逃过李世民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感觉她不对劲,说话没有底气,显出心虚的感觉。
“碧玉,你莫要瞒着我,大哥到底怎么了?”他体力不支,说话断断续续,潮红的面色愈发红起来,脸上的水痘鼓鼓的,像是要流脓。
碧玉知晓自己瞒不住他,便压低声音道:“大郎被郡公逐出府了。”
“你说什么?”
李世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情绪激动,止不住咳嗽。碧玉急忙去抚他的背,“二郎莫要嚷,郡公本不让奴婢告诉你的,若让郡公知道,奴婢便不能待在二郎身边了。”
待他稍微平静下来,碧玉又给他喂了些水,咳嗽消耗许多气力,李世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无力地问道:“父亲为何要把大哥赶出府去?”
碧玉便将听来的一切与李世民讲了,又道:“我听人说,大郎被逐出府时什么东西也没带,也不知以后要如何生活。”
碧玉与李建成关系不错,此时也不禁担心起来,依她对李建成的了解,他的为人是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然而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李建成狡辩。而且李建成在李世民生病的这些天是如何悉心照料,她是看在眼里的,若他真要害人,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来照顾李世民呢?
“大哥如此宠爱我,又怎会害我?父亲怎么能听一个丫鬟胡言乱语,我要找他去。”
李世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卧榻上跳起来,就要往门口走。碧玉吓了一跳,急忙制住他按回榻上,“二郎,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碧玉你放开我,我要去找父亲理论。”
他双脚乱蹬,又咳嗽起来,满脸通红,碧玉心疼的紧,不禁落下泪来。张大夫本在帷幕外边,听见里屋吵闹便掀开帷幕进来,一见李世民在闹腾,急忙制止道:“公子切莫激动,您现在身体弱,犹忌情绪波动,乱了体内气息。”
“我要去找父亲……”他只是这么说,瞪着一双无神的眼。
碧玉拭去脸上的泪水,道:“二郎莫要闹,我这就给你寻郡公去。”
过了片刻,李渊便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他的脸蒙着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卧榻上的孩子已经精疲力竭,看上去奄奄一息。
“世民。”他轻声唤道。
李世民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珠子微微转动,“阿爹,我要大哥。”
李渊此刻也只得依着他的话,满口应着,“好好好,我这就叫人去寻。”
“阿爹是在敷衍我,”他的眸子又转向榻边上白鹤灯座,上头已经燃起蜡烛,此时已经入夜,他咳嗽了两声,道:“我明天早上便要见着大哥,不然世民就不要再吃药了。”
李渊的目光闪烁,抿着唇一点头,道:“阿爹这就叫邓武去寻。”
11.就此了结
李建成就近找了地方住下时,已是晚间了。他倒是不甚担心自己,只是世民那里,若是见不着自己,怕是会闹吧,他坐在床沿,有些怔怔地想道。
烛火哔剥作响,爆了好几个灯花,李建成蓦然回神,忍不住苦笑起来,他还是心软了,即便梦醒时那么恨,恨到失态地掐住了李世民的脖子,他明明是想让这个弟弟死去的,明明这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这几日照顾竟没有一次想起过这个念头。
仔细想来,怕是从世民被父亲重责之后他便存了几分犹豫了,到底是亲生兄弟,若能有转圜的余地,若能改变他所梦见的未来,那么是不是这个亲昵他依恋他的弟弟可以存活下来呢?
如此苦恼半晌也没个结论,李建成摇摇头,皱眉看了看身上的衣物,虽然没什么污浊的地方,但以他的习惯,必得沐浴换衣才成。
从袖中摸出钱袋来,掂了掂,分量轻飘飘的,李建成叹了口气,自己急着用钱,白玉佩也没能当到多少钱来,为今之计,也只有等窦夫人劝了父亲,自己才有回去的可能吧。
李建成不担心也算是有恃无恐了,他清楚窦夫人和李渊的脾性,要说他们真的相信了绿柳的话,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尤其是窦夫人,当时她担忧的神色李建成并没有落下,窦夫人约莫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能劝说正在气头上的李渊,才会默不作声,坐视他被赶走。
而父亲李渊,想必事后定会心存疑虑,不过父亲的面子搁在那里,抹不下脸来找他也是极有可能的。
回府不过是时间问题。
瞧了瞧简陋的房间,他无奈地和衣躺下,这次确是自己大意了,才被绿柳这婢子将了一军,邓武明日定会来寻自己,到时便可从长计议。
第二日一早,邓武果然寻来了,带来的消息却令李建成颇为惊讶。
“父亲要我回去的?”李建成又确认了一次。
“是的,郡公嘱我定要将大郎带回去。”邓武一板一眼地回答。
李建成皱起眉,李渊不应当这么快就召他才是。他思索一会,问道:“父亲什么时候找的你?形容如何?”
“昨夜亥时刚过。郡公亲自上门来说的。”邓武道,“似是新沐浴过,有些疲惫,身上还有一股子药味。”
邓武看起来憨直,却不是没脑子的人物,这简单几句话完全给出了李建成想要的答案。
“这么说,是世民……”李建成垂下眼来,一时间神色莫辨,过了片刻方才掸掸衣袖,道:“如此,我们这便走吧。”
一日不到,李建成便又回了府。
府中下人大多并不知他昨日曾令郡公大怒,甚而逐出府去,更不知他被罚的罪名,此时见了他依旧恭敬。
果不其然,回来后,李渊并不见他,却是吩咐了邓武将他带去李世民房里。
碧玉为他换上洁净衣物,一面服侍他戴上面纱手套,一面低声道:“二郎醒着,只是不肯用药。”
微闭的眼睫颤了颤,李建成抬眼望向被折屏遮挡住的拔步床,喃喃道:“见不到我就不服药,是吗?”
碧玉一言不发,躬身退下。
李建成慢慢走进去,不过几天,李世民就整个消瘦了一圈,白玉似的胳膊上布满了水痘,看着格外怵目惊心。大约是被子盖在身上实在难受,他将薄被踢到一边,摊着四肢,双目无神地盯着床顶,手指时不时地抽动两下,硬是忍耐着不去抓奇痒无比的水痘,嘴唇苍白地死死抿着。
李建成默默地看了许久,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一出声,李世民便立即发觉了,“大哥!”圆圆大大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方才还痛苦不已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大哥你回来啦!”
李建成过去,端起搁在一边的草药汁,皱着眉帮李世民涂抹。
既是大哥来了,李世民便乖乖任他动作,草药涂到患处时,刺刺疼疼的,惹得已经开始长痂的地方愈发痒了,他耐不住想去抓,被李建成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不要乱动。”
李世民便乖乖不动,他趴在床上,有些困难地扭脸去看他,“大哥,你昨晚去哪儿了?”
李建成沉默着,他白净的脸庞上没有丝毫表情,手下动作却是轻柔的,极其小心的样子。
李世民见大哥不回他,便也将脸埋进被褥里,不吭声了。
等上完了药,又把重新温过的要给李世民喝下,李建成才开口,他声音很轻,有一丝不稳,“世民,昨晚有没有好好睡觉?”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迷糊地道:“我一直在睡啊……”他病得憔悴,脸色本来就不好,现下眼眶都有些青了,哪里是睡过的样子。
李建成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喜欢大哥吗?”
“喜欢!”李世民理所应当地看着他,他的神情非常坦然明亮,即便病容恹恹,乌黑眸子里如同过往一般倾慕依旧。
李建成微笑起来,他摸了摸李世民瘦削的脸颊,道:“大哥也喜欢你。”
一宿没睡,李世民好容易见过了大哥,说了几句便睡着了。李世民换过衣服,擦过身,从房里退了出来。
一出门便被叫去了李渊那里。
李渊背对着他站在书案前,手里握着一只小小的纯金的手环,上面缀着两只铃铛,打造得尤为精致。
“我与你母亲隔了十年才有了世民,自然疼爱会多一点,我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你也是满心欢喜的,这个金手镯也是你帮他套上去的,后来这孩子年纪长了,便不戴了。”李渊摆弄着那小巧得可爱的环子,他面色平静,倒不像是要责怪李建成的模样。
李建成垂首侍立,静静地听着。
“我昨日确是欠考虑了,世民昨晚闹了半宿,同我哭诉说瓷枕是他看上向你要的,说我老糊涂了,竟然宁愿信一个婢子,也不信自己的亲儿子。”李渊苦笑一声,“我看他浑身都是水痘,瘦成那副模样,哭得都打嗝儿了,还不肯停,我就晓得,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加害世民,否则世民不会如此信你。况且,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他将手环放到李建成手里,牢牢握住,“你们兄弟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互相扶持,即便将来各守一方,能遥相呼应也是好的。这是我和你母亲最大的心愿了。”
李建成肃穆地点点头,他小心地收好那枚手环,“若是无事,我便下去了。”
“去吧,世民那孩子一刻离不了你,你也要小心一点儿。”李渊挥挥手,疲倦地道。
与大哥见过面后,李世民这一睡就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时间虽然长,但却比前些日子要安稳多了,烧也开始退了,张大夫看过之后颇为欣慰,道是已经开始结痂,若是不出什么问题的话,想必日后疤也不会留几个,现在这么睡怕是体力消耗过甚,无碍的。
听了大夫的话,阖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一向端庄持重的窦夫人甚至倒在李渊怀中喜极而泣,浑不顾鬓发歪斜,朱钗松动。李渊也微红了眼眶,他轻轻拍抚着窦夫人的脊背,哑着嗓子对李建成道:“建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建成动了动嘴唇,却觉心中酸苦,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碧玉从房里出来,白皙脸颊上带着泪痕,笑道:“二郎醒了。”
张大夫不久也从里头提着药箱出来了,笑呵呵地道:“没关系了,此后汤药需得继续喝些日子,注意别把没长好的痂弄破就行了。”
窦夫人拿帕子抹了泪,推开李渊便往房里去,李渊连忙跟在后面,夫妻俩急匆匆地进去看许久未见的儿子了。
李建成站在门口没有动弹,他确是费心费力照看了李世民的,期间又遭绿柳陷害,心绪起伏颇大,饶是他年纪轻,身体底子也好,此刻还是觉得有些吃不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