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弟弟,从面团子似的脸到肉嘟嘟的下巴,然后目光停留在温暖的细幼的脖颈。他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若现在是个梦,明明已经死了的人,如何做的了梦?若他被李世民射杀在玄武门前是个梦,是否是得了天神眷顾,得了一个启示?
若,若他在这个时候把世民杀了,那么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吧?他想起那时李世民冷酷的双眼,一箭穿心,连半点犹豫都没有,那时的元吉,满脸血污……那时心中的痛,那时心中的……恨。
恨意一点点从心底浮了上来,没过了自苏醒以来的茫然无措,李建成无意识地伸出手,狠狠掐住了李世民的脖子,李世民脸上笑意未退,便扭曲成了痛苦的神情,他下意识地挣动着,还带着肉涡的双手无力地抓住李建成的手指。
只要你死了,我便不会死,元吉也不会死。李建成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酷烈,与战功累累的李世民相比,他一向以仁和示人,但骨子里,杀伐决断他一点儿也不缺,尤其,是面对此生最恨之人。
他望着李世民痛苦的眼,眼底却是清澈如水的,这双清澈的眼,何以变得冷漠呢……连自己的亲生兄弟都不放过。
眼看世民挣动的力气逐渐微弱下来,“哐啷”一声碎响,拉回了李建成冰冷的目光,一名侍女捂着嘴,一脸惊骇,地上是碎了的碗碟,看样子约莫是来送饭的。
李建成松了手,任由弟弟倒在一边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捂着脖子断断续续地咳嗽。
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打量着那名抖得跟筛糠一样的侍女,半晌才开口道:“你看见什么了?”与他平日里春风和煦的笑容不一样,此时是冷酷至极,仿佛一个不顺心,就可能捏断她的脖子。
侍女惨白着脸,闻言急忙跪下俯首道:“奴婢……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为何打碎碗碟?”
“是、是婢子一时大意,求大郎饶恕!”侍女不顾地上的碎片,拼命磕起头来。
“够了!”李建成喝止,他嗓子还有些沙,放低了却莫名的有些温柔的意味,“若是划破了脸就不好了,你收拾收拾下去吧。”
“是、是。”侍女惊惶地收起碎片,手指被划得鲜血淋漓也顾不上了,端起托盘匆匆行礼便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这是她服侍李建成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冷酷的面容,仿佛换了一个人似地,并且,还要掐死自己的亲生弟弟,都说人虚弱的时候容易被鬼魂附身,大郎莫不是……
李建成依旧坐在地上。
若不是侍女撞见,以他方才的手劲,下一刻便能把李世民掐死,李建成看了看自己的虎口,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过……幸而被打断了。世民如死在这里,父亲母亲那边决计圆不过去,那么好不容易重得了再来一次的机会,也就这样罢了。
而身边这个年仅五岁的李世民,即便他十年后驰骋沙场,如何英勇,现下也不过是个淘气无知的孩童,这个年纪夭折实在再容易不过。
慢慢来,李建成告诉自己,即便这是一场梦也无妨,他定要李世民死在他的面前。
“大哥……”
李建成有些意外地看着一旁缓过气来的孩子重新牵起他的衣角。李世民肉嘟嘟的脸颊失了血色,脖颈上还有一圈极深的青瘀,带着泪水的双眼满满的都是委屈,人见犹怜,他却只觉厌恶,想必就是因为这个弟弟惯会装可怜,自己才会如此疼爱,任他闯多大祸事都尽力包庇,只可惜现下还不是除掉他的时候。
03.借刀杀人(上)
李建成缓了神色,道:“过来,大哥给你揉揉。”
李世民听话地躺到李建成怀里,撅着嘴小声道:“大哥,世民做错什么了吗?”
李建成没有回他。他轻柔地按揉着淤痕,只是掐握时力道太大,这痕迹恐怕是消不去了。
李世民见大哥虽依然面无表情,手下动作却是温柔的,他才五岁,即便还因着方才的事而有些胆怯,但他向来亲慕这位兄长,此时便也毫无芥蒂地在李建成怀里眯着眼几乎昏昏欲睡。
李建成却停了动作,父亲母亲必会注意到世民脖颈上的伤痕,而刚刚那个丫鬟,也是个隐患。
既要瞒过这件事,需得好好想个法子。李建成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纤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冷淡,他轻声向快要睡过去的李世民道:“世民,你今儿就在大哥这儿住一宿,好不好?”
他原本就是气质柔和的人,因病沙了嗓子,轻声说话时更是令人如沐春风,温柔体贴。
李世民亦有好些日子没和大哥好好亲近了,闻言欢喜道:“真的?那阿娘那里大哥会帮我说么?大哥病了之后,阿娘都不让我来。”他嘟着嘴,有些小委屈。
“那是怕把病气过给你啊,傻孩子。”李建成微笑道,他心里已有了主意,却要李世民好生配合才行,为此做戏哄哄这个弟弟也无妨。
“为什么?世民身体很好,邱师傅也说世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李世民挥了挥自己圆润白皙跟藕节似的小胳膊,有些不服气地说。
李建成把他从地上抱起来,颇有几分吃力,他托了托李世民圆墩墩的屁股,取笑道:“是够壮实的,瞧这下巴,不晓得有几层了。”
李世民当即把自己的脑袋埋到李建成颈窝里,糯糯地埋怨:“世民没有这么胖……”
李建成抱着他往房间里走,一面问道:“肚子饿不饿?也不知还有没有人送饭来。”
“大哥还没用饭吗?”李世民扭脸问道。
“是呀,婢女好像把饭菜给摔了。”李建成道。
“哪个下人如此笨手笨脚的,真是可恶!”李世民不满道。
“你不是最喜欢莺红了么?还说将来要娶她呢。”李建成面不改色地编谎。
他记性极好,记得这名侍女叫做莺红,也算是自小就跟着他的,容貌尚算秀丽,约莫是服侍自己久了,行事笑谈间倒有一两分他的影子。也是因着如此,李世民虽一向对他那几个近身伺候的婢女多有嫌恶,唯独对莺红倒还不错。但有没有说过娶她这样的话,李建成并不知晓,只是这么一说罢了。
李世民却恼怒起来。
“我才没有说过!大哥,大哥,你不要听她胡说!”李世民攥着拳头,一张小脸都涨得通红,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忿忿的模样。
李建成有些吃惊地道:“咦,你不喜欢莺红么?”
“原先我觉得她还不错……”李世民嘀咕道,接着又大声道:“但是我现在不喜欢了!大哥,我听阿娘说,这样嘴、恩……”他使劲儿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憋不出那个词儿,急得满头大汗。
“嘴碎?”李建成帮他补道。
“对,就是嘴碎!”李世民高兴起来,接着模仿窦夫人的话,“这样嘴碎的丫头不能留,要逐出府去!”
“母亲不会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就把莺红赶走的。”李建成抱着李世民坐到床上,笑道,“你莫要小心眼了,为难她又能得了什么好去。”
李世民脾气有点儿倔,李建成如此劝说,反倒令他愈发讨厌起莺红来,当下不依道:“不,我再也不想看见她了。我去求阿娘,阿娘定会允我的!”
李建成柔声哄了两句,见李世民依旧任性,便叹气道:“既是如此,你也别直冲冲地拿那样的小孩子话去向母亲告状,要不母亲又该训你了。”
李世民年纪虽小,却聪明得很,听大哥这样说,便晓得大哥是愿意帮他了,立即笑弯了眼道:“大哥,你有什么好主意?”
“你往常到我这儿来,遇上我有功课的时候,不是也会同莺红玩耍么?若是她没照料好你,让你磕着碰着了,母亲自然不会留她。”说到这里,李建成微微皱了眉,担忧地察看着李世民脖子上的淤痕,歉疚地问道:“对了,这里还疼不疼?对不住,大哥方才……”
李世民抱住李建成的手,安慰道:“世民不疼了,大哥别难过。”
他知道李世民自小便聪慧异常,如此稍稍暗示一下,他定会明白意思。
“怎么能不难过呢,看你伤得不轻,父亲母亲也要担心的。”李建成面上还装着愁眉不展。
李世民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忽然拍手道:“啊,我晓得了!”他眉开眼笑,似乎非常得意,“大哥,你又不是故意凶我的,世民倒觉得你掐得好!”
李建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甚而去摸他的额头,“世民,你莫不是发烧了?”
“我没有啦!”李世民扮了个鬼脸,笑眯眯道:“大哥你放心吧,明儿那个莺红就会被赶出去了!”
李建成像是当他小孩子玩笑,只是敷衍着哄道:“恩,大哥放心得很,你可不要惹祸。”
“知道啦,大哥,我去给你端饭菜吧。”李世民从床上下去,迈着短腿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小孩子特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李建成收了脸上宠溺的笑意,他长相随了窦夫人,因而轮廓柔和,瞳色也较浅,笑起来温柔似水,不笑的时候却有些冰冷的意味。
“这个时候,只能派邓武去了吧。”他略略抬起下颌,叹了一句,“没有什么可用之人啊。”惋惜的语气中莫名夹着一丝杀意,令人寒意顿生。
李世民在李建成这儿腻了一天,即便李建成大病初愈,总是觉得困倦,李世民也毫不在意,大约在他眼里,只要能同大哥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到了晚间的时候,却还是被窦夫人派来的婢女接回去了,说是怕吵着李建成休息。
李建成着实松了口气,他确是没那么多精力应付这个调皮鬼,幸而午睡时这个弟弟溜去旁的地方玩了,才算是勉强得了休息。
只是,放他回去似乎有些早了,还不知道世民有没有想好说辞。李建成半倚在床头,手中执着一卷书,心思却不在上面。
夜已深了,烛火“哔剥”一声爆出一朵小小的烛花来,李建成看不下去,便将书卷搁到床边小案上。他静静思索片刻,微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待吹熄烛火时,李建成已拟好说辞,不论事态是否依他所想,父亲母亲那边他总能应对过去,最坏也不过一顿说教。
临睡前,他还想到,明日要先见邓武一面,得赶在母亲来看他之前……
04.借刀杀人(下)
寅时,天际尚是一抹浅白,李建成便披衣起了。
他走到窗边,时辰还早,府里静悄悄的,还没有什么动静。
立了片刻,一名精悍男子率几名府兵绕过假山从小径过来,一见到立于窗边的李建成,那名男子立即挥手示意身后的府兵停下,自己走到窗下,抱拳行礼道:“大郎!”
李建成含笑道:“辛苦你了。”
“这是卑职分内之事,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男子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来。
“邓武,我要你明日除掉一个人。”李建成忽然轻声道。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唇色浅淡,眉目倦怠,看起来像是精致的瓷人儿一般,那薄薄嘴唇中吐出的话语却挟带着血腥意味,令闻者战栗不已。
邓武黝黑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诧色,但很快的,他恭敬地俯首抱拳,坚定地道:“是!”
答毕,他便毫无异色地退下,继续带着府兵巡视去了。
李建成目送他离开,微微一笑。邓武自小与他一处习武,他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再清楚不过,这件事托付给他便完全不必担心,剩下的便是母亲那边了。
待会等母亲来了,他便知道这事到底是成还是不成了。
想到母亲窦夫人,李建成心里竟有些慌张起来。他忽然发觉这将是自己醒来后第一次见到母亲,那个在自己的生命中占据着不可替代的地位的女子,于他二十五岁时病逝,她的逝去也一度给他极大的打击。而如今,重来一次,母子再一次相见竟是……为了欺骗她,好达到自己的目的么?
用过早点不久,窦夫人果然来了。
她已年过三十,依旧肤白胜雪,乌黑的头发梳成盘桓髻,素淡地压着几枚花钿,容色庄重而温和。
李建成素来敬重她,连忙起身让座,站于一旁。
“建成,你身子还不甚好,也坐下吧。”窦夫人微笑道。
待李建成在她身旁跪坐下来,窦夫人握住他的手,叹道:“这一病可又清减了不少。”
“母亲不必如此,若是为了儿子忧心伤了身子可就是儿子的罪过了。”李建成忙劝道。
“你这是什么话,做母亲的不论什么时候为儿女操心都是情愿的。”窦夫人嗔怪道,“倒是你,要学着好好照顾自己了,要不然可不是让为娘心疼么?”
窦夫人对自己的孩子向来疼爱有加,有点小病都恨不得自己为孩子挡去,李建成望着她慈祥的面容心中暖流涌动。
“是,儿子受教。”李建成恭敬道。
“你呀……”窦夫人叹了口气,“这一病倒是持重了许多,你已是十五的年纪,有些事,自然晓得该怎么做,我也不多管你了。”
她细细端详着李建成,眼中满是关怀温情,李建成只觉心头沉重,几乎要把自己所经历的事说出来,向母亲认错。
窦夫人却先开了口,“对了,建成,昨日世民回来身上却带着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李世民的名字,李建成如同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立时冷静下来,即便对母亲尚有愧疚,他仍是收敛了心思,犹豫道:“这……”
窦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也没什么……”仿佛顶不过窦夫人柔和的笑意,李建成无奈道:“昨日儿子午睡时,世民像是跑去莺红那儿玩了,也不知怎么弄的,竟是哭着跑回来的,脖颈上还有伤痕,儿子问他,他也不说,儿子问不出什么,想来也没什么大事,便……”
“弟弟受伤,你这个做大哥的倒想着敷衍母亲?”窦夫人皱起眉,斥了他一句。
窦夫人平素里慈爱,训起人来时,作为一家之母的威严便显出来了。
“是儿子不对,没看顾好世民。”李建成连忙道。
“你大病初愈,一时没看住他是无妨,但也要寻个靠得住的奴婢照料才是,昨晚世民回来,脖颈上的淤痕可把我吓着了,听世民说,是那个叫莺红的侍女弄的?”窦夫人问道。
李世民那脾性,窦夫人再清楚不过,他的脾气随他父亲,倔强好强,别人同他讲理,他表面上是听从,背过身却是另一副模样,这个家中,管的住他的只有李建成。窦夫人是个明理的人,这事儿要是错在世民,便不会责怪莺红,哪怕她伤了李世民。
“这……儿子也不甚清楚。”李建成也皱起眉来,“莺红也算是稳重的,照理不会犯这样大的错……”他觑着窦夫人的脸色,谨慎地提议道:“不若,让世民过来,问清楚了,再找莺红当面对质,如何?”
“也好。”窦夫人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这事就交与你了。世民昨晚为这闹了我一宿,我得先回去歇歇。”
李建成应下了。窦夫人又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午饭后,李世民便被窦夫人的贴身侍女带来了。小肉包子一见到李建成便兴奋地挣开侍女,扑进了李建成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