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簿(第四、五卷)+番外——营长小五
营长小五  发于:2012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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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理寺一早派去洛阳取证的人马终究晚了红拂夫人一步,去到洛阳时,丽景门的人已将人证物证消弭于无形,红拂夫人接过手来,将府中机要人等动用江湖旧识,一拨送来长安,一拨放到洛阳军防,再剩下的便托到江湖人士居处。

如此一来,天策府中只剩了寻常的管事下人与禁军兵卒。这些人在红拂夫人训导下三缄其口,任大理寺派去的评事如何责问,只咬死了一概不知,而王保之弟背地里作东宫眼线之事,早让丽景门的人查了出来,将人悄悄料理了。

这番无功而返将东宫一干人等气得够呛,而大理寺内张亮翻来覆去也只说自家清白,并无违逆之举,孙伏枷审了十来天,刑也上了,酒也灌了,却仍旧是大晴天点灯——白费力(蜡)。

正当秦王府内稳笃笃只等大理寺放人时,大理寺内的眼线传来消息:张亮被动了私刑。

所谓私刑,自然极尽折磨之能事,在避人耳目处加诸人犯之身,三魂去七魄,人面换鬼脸,大凡用了私刑的,最后也就剩了一口人气,故而大唐律例明令禁止。

李世民闻言大怒道:“东宫忒损!这等下作手段使来,与禽兽有异乎!”

连刘文静都略微露出一丝惊讶来:“我拿准了孙伏枷那梗老儿必定把人看得死死的,居然还能让上了私刑,他这刚直不阿的名头倒有待考量了。”

秦琼在一旁道:“东宫的人马带了大部去对付刘黑闼了,连魏征也没留在长安,谁人能有这胆量与手段?”

他这话也正是众人心中所想,闻言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杜如晦微微点了点头,房玄龄脸上渐渐现出凝重神色:“裴寂。”

颜子睿失笑道:“哈,裴寂这老狐狸终于也要出洞了吗?”

李世民的眉不由拧紧:“小打小闹这许久,裴寂这老儿终是按捺不住要出手了。”

尉迟敬德拍手道:“哈哈,如此甚好。大家摊开了放在明面上打,生死无二话,倒也痛快。”

刘文静乜他一眼,低头拨弄手中茶汤,边道:“裴寂不是狐狸,是千年王八万年鳖,精得一把胡子就剩下几根老鼠胡须。若这次是他出手,必定如乌龟吃食,探个头又缩回去。哼,没有天大的好处,这老儿能把底兜出来给我们看?”

李世民道:“张亮身后是天策府一门的经营,还有洛阳以东的势力,我们花了大心血在洛阳,武库兵卒如今锁在我们手上的,河北南北大营——”

颜子睿插话道:“还得除去罗艺去泾州时带走的几万人马。”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此外还有京城十二卫,几位将军手里的人马并秦王府玄甲军,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人马,稍有异动消息就会风也似地传到各处,非紧要关头不可妄动,一动便只有一拼到底,再无转圜余地。”

众人皆点头称是,李世民接着道:“洛阳则不然,一来无论朝廷或者东宫都无从探知我们在天策府到底屯了多少兵马,这是一招暗棋,再者,洛阳的人马不随虎符调遣,只看我秦王印信,故而旁人动不得分毫。”

颜子睿补充道:“且洛阳为东都,万一不测,退居洛阳,亦可与东宫平分天下,自成一家。”

李绩叹道:“如此说来,眼下张亮可谓是万千丝缕的那一根线头,扯动了他说不定就能扯出一张洛阳兵备图来!无怪乎裴寂都要出手。”

颜子睿却皱眉思忖道:“但,若……不是裴寂呢?”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一惊,王君廓瞪大了眼睛道:“不是裴寂老儿?还能有谁?!”

颜子睿摇头道:“虽说能动大理寺卿,且眼下最想对付张亮的,只有死贴着东宫的裴寂。但裴寂和皇上也亲得很,万一是皇上的意思呢?又或者,这不是裴寂所为,另有别处伸来了手脚?”

李绩顺着他的话头慢慢道:“如此说来——这事还需仔细分辨才是。”

刘文静不经意地扫了颜子睿一眼,将茶盏搁在桌子上,自语道:“今日这膳食传得倒有些慢。”

王君廓坐在他近前,闻言便觉得肚子饿起来,大声道:“殿下,今日这饭怎么还不吃?”

他这一嗓子,在座众人便都觉得饥饿起来,李世民道:“今日天实在热,王妃听厨房说你们十几个大老粗连肉都吃不下,叫人起了五条大花鲤,生杀了做吴兴连带——”

此菜品尉迟敬德向来偏爱,闻言忍不住道:“大妙啊!我正愁这两天热得慌,想要酸凉冷食,长孙夫人真乃天女下凡呐,哈哈!”

李世民笑道:“听说主食是鸭花汤饼。”

这是李绩所爱,听罢不由赞道:“冬吃鸡夏吃鸭,长孙夫人心思细致如此,我等可真是三生有幸。”

说罢众人便热热闹闹赶去吃饭,别无他话。

及至过了几日,适逢早朝。

时值月望,一大早李世民便打点齐整了由姜由牵着白蹄乌从玄武门进了太极殿,朝臣分列两边,盛夏时节天色亮得绝早,满殿煌煌灯烛衬着白亮天光,显现出一派开国气象。

先是照例三省六部呈报近况,待刑部尚书说完退回朝臣队列,李渊问道:“张亮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孙伏枷出列答道:“回禀陛下,此案目前查无实据,人犯咬定清白无错,眼下仍在查办中。”

李渊沉声道:“查无实据?那李元吉折子上所言,都是诬陷不成!”

孙伏枷忙道:“臣办案不利,齐王所书种种,臣派人去往洛阳查验,未曾亲眼见得。”

李渊道:“未曾亲眼见得?”

孙伏枷躬身道:“正是。”

他素来自诩刚正,说话不知转圜,这“正是”二字出口,将高祖皇帝噎了个干瞪眼,朝堂上一时陷入僵局。

正窘迫间,裴寂咳了一声,出列道:“孙大人,偌大洛阳,偌大一个天策府,大理寺即便倾巢前去查验,倒也未必能查个清楚。”

孙伏枷一愣,不知他何意,便只看了他一眼,静等下文。

裴寂捋了捋稀稀拉拉的胡须,问道:“敢问孙大人,人犯张亮可有供认罪状?”

孙伏枷脸上便有一丝恼色:“我之前已说过,裴大人不曾听到吗?人犯不曾供认罪状!”

裴寂便哼笑了一声,道:“老夫多嘴再问一句,也不知孙大人是如何鞠审的?”

孙伏枷恨恨道:“我大理寺司掌面审拘押,自是遵照大唐律法,至于鞠审张亮,自然是按体量刑,分毫不逾矩。”

裴寂道:“孙大人刚正耿直,大家有目共睹,老夫心中也向来钦佩万分,大理寺在孙大人治理下,也必是各部之楷模。”

这一顶高帽子一扣,孙伏枷脸色稍霁,却听裴寂接着道:“然而此案非比寻常,圣上将此案交托于大理寺鞠审,老夫私心猜度,怕在看中大理寺清正公直之外,圣心更是别有深意。”

他说话慢条斯理,回荡在肃静殿堂中,听得孙伏枷头皮一麻,不禁抬头看李渊脸色。而李渊的面目藏在通天冠十二垂旒之后,不知喜怒。孙伏枷不由指节发紧,扣着手中笏板道:“老夫……愚钝……”

裴寂似早料到他反应,也无欣喜行状,仍旧顶着一脸正色道:“孙大人辖大理一寺,夙兴夜寐,政绩斐然。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偶有想不到的地方,也是情有可原。”他说着执着象牙笏板向前走了一步,道,“老夫为孙大人打个比方罢。譬如养马,孙大人治大理寺,好比有马千驷,养于牧地,自然如《马经》所说,闲时每匹草一围、粟一斗、盐六勺,春冬时则草一围、粟一斗、盐二合,寻牧监数人,每日里带着马群驰骋奔走、休憩将息,都有定时,这便是有法可依,孙大人以为如何?”

孙伏枷只得道:“裴大人所言甚是。”

裴寂接着道:“而现如今有一马,性暴烈,难屈从,而主人又着急着近几日就要征用,孙大人,此时,这马又该如何养?”

孙伏枷擦一把额汗,道:“自然是……着人单独驯养,备得上好草料,悉心看顾。”

裴寂脸上算计的得色一闪而逝:“悉心看顾之外,却要如何驯服?莫非还跟着马群一处放养?”

孙伏枷忙不及地摇头道:“不敢不敢。必当铁鞭鞭之,铁挝挝之,关其栏而不得肆意奔跃之,至其俯首帖耳方止。”他说完,不禁对裴寂作揖道,“多谢——裴大人提点。”

李世民在一旁听得如此,心中早已怒起,却也愁当此情境,自己囿于身份,实难出面驳那老狐狸,只得按捺下怒气立在一旁。

这边厢,裴寂道一声“不敢当”,捋着胡须退回朝列,孙伏枷整肃了衣衫正要向李渊拜下去谢罪,却听身后响起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恭贺孙大人,终于识大体,明大义。”

捌陆

这不稍掩饰的讥讽之声顿时引得满朝哗然,李渊看着走出队列的刘文静道:“刘爱卿,何出此言?”

刘文静从从容容朝李渊行礼道:“回禀陛下,臣不过是觉得尚书仆射裴大人与大理寺卿孙大人这一曲渔樵问答,着实为我等人臣之楷模,感慨系之耳。只是——,恕臣愚钝,心中尚有一惑不得解,想要请教孙大人。”

李渊深知他脾性,料定话无好话,却也只得无奈道:“爱卿有何惑,但讲无妨。”

刘文静道:“张亮一案臣知之甚少,无可置喙。只是臣往来突厥与中原那么几趟,对马匹蓄养倒还有些见识(注解1),故而倒也想学着问一问孙大人。”

他说着转向孙伏枷,一双寡淡清冷的眼眸在孙伏枷脸上轻巧一刮,孙伏枷心中登时一惴。只见他面带三分凉薄笑意地问道:“敢问孙大人,马瘦毛长,是好马是劣马?”

孙伏枷不解其意,仍气他适才语出不逊,没好气地道:“自然劣种。”

刘文静毫不在意这老头暗指,兀自问道:“那膘肥体健,如何?”

孙伏枷瞪眼直脖道:“刘大人这是捉弄老夫?连黄口小儿都知晓,膘肥体健自然是上等好马。”

刘文静点点头,道:“孙大人息怒,且听我再多嘴几句:骨大丛粗,杉材难方,腿象鹿而差圆,是谓优劣?斜颈宽胸,前八后刀,夏秋膘而冬春瘦,是谓优劣?一踊三丈,泪槽白斑,行雷霆而奔龙虎,是谓优劣?”

孙伏枷文臣儒生,寻常马还识得,哪分得清马的这许多讲究,当场被他问住,不由瞠目结舌,尴尬万分。

刘文静此刻口气倒是少有的和善,他执着笏板对孙伏枷拱拱手道:“孙大人辖大理一寺,夙兴夜寐,政绩斐然。然,术业有专攻,偶有不知道的地方,也情有可原。”

这段说辞众人听在耳中颇觉耳熟,还在回想间,便见刘文静已转身对着裴寂,众人这便登时醒悟:这篇话与裴寂方才扣给孙伏枷的高帽子像了十成九。

裴寂脸上仍旧是八百年不动的波澜不惊,只是一双老花浊眼越发阴沉,李渊见状,在御座上喝止道:“刘爱卿,这又是作甚?”

刘文静躬身道:“孙大人既不知,那方才拿养马打比方的裴大人定然是成竹在胸了,臣自忖学识品行远不及孙大人,见贤思齐,故而想乞闻裴大人垂训一二。”

他说完也不等李渊反应,便径直对着裴寂道:“裴大人方才既耳提面命头头是道,万望此时也要尽一尽同僚之谊,不吝赐教才好。”

见裴寂无甚开口的意思,刘文静又作揖道:“裴大人可万万莫要顾左右而言他,需直来直往的才好。我刘文静虽不才,倒也知道上进,裴大人要是藏了绝学,那可真叫人心寒呐!是不是,裴大人?”

他说着笑吟吟地看着裴寂,裴寂被他盯得无法,方抬起沟壑纵横的老脸,看了刘文静一眼,嗓子眼里似乎卡了一口老浓痰,半天才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眼:“前两匹是劣马,后一匹乃好马。”

“好好好,”刘文静就着玉笏板击掌三声,“裴大人当真爽快。前两匹果然是劣马:骨大丛粗,杉材难方,腿象鹿而差圆,此乃河曲神骏!斜颈宽胸,前八后刀,夏秋膘而冬春瘦,此乃突厥精骑!至于最后一匹好马嘛——,一踊三丈,泪槽白斑,行雷霆而奔龙虎,《相马经》曰,奴乘客死,主乘弃市,的卢,凶马也!裴大人当真好见识,好眼力!!!”

“刘文静你——!!!”裴寂登时恼羞成怒,一双常年睁不开的老眼此时恶狠狠盯着刘文静,恨不能戳出两个洞来!

一旁李世民亦是心惊:刘文静乖戾不是一两日,但在朝堂上如此嚣张,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如此当庭羞辱国之重臣,且不说触怒天威如何如何,即便李渊念他是当年晋阳一同起兵的元老旧臣从轻发落,依照裴寂的脾性,也决计饶不了他!

想到此节,李世民强自定神,跨出一步欲将刘文静拦下道:“刘文静——”

“哈哈哈哈,”刘文静却根本没给李世民说话之机,大笑着踱了两步走开了道,“优劣不辩,好歹不分!裴大人呐裴大人,如此,您还想给孙大人讲甚么是非曲直?只怕孙大人是被您绕进去了罢!”

裴寂听罢气得胡须发颤,伸出枯枝也似的手怒指着刘文静道:“人非牛马,刘文静你莫要混淆视听!”

刘文静即刻回道:“见心则性,有性则灵。万物有灵,何来这许多高下贵贱!”

裴寂的手颤得几乎握不住笏板,怒发上指,口中只得一个“你”字,半天说不出句整话,倒是唾沫星子喷出不少。

李渊见状,心下大为不悦,斥责道:“朝堂之上,如这般胡搅蛮缠,成何体统!刘文静,你扯出这些无聊说辞,到底意欲为何?”

刘文静低头嗤笑了一声,抬起脸道:“回禀陛下,臣在想,裴大人尚不分马之优劣,何以笃信人之清白污秽。驯马之人将烈马驯服,所持非为利器凶兵,而需谙熟马性,体察马意,知道何时喂料,何时挥鞭,方能如愿。且驯马者,意欲使其活而尽其用,裴大人却一味将孙大人往虐杀一路引,这却是何居心?”

李渊被他诘住,沉吟道:“这个……”

刘文静趁热打铁,接着道:“且裴大人方拿驯马一事比同张亮一案,翻又训导臣说了人非牛马,岂可等同视之,这一番自相矛盾,教臣更不知裴大人之深意。裴大人所言虽句句为圣上计,臣却听得糊涂。臣虽不明张亮一案,却也能猜得陛下将张亮收归大理,必是为了查明真相,还清者以清,罪者以惩,”他说着讥笑一声,“裴大人心中所想却是拿铁鞭鞭马,铁挝挝马,还口口声声说是圣意,叫臣费解得很——”

“刘文静你休要含血喷人!”裴寂终是顺过气来,截过刘文静话头喝道,“老夫何曾说过铁鞭铁挝之类的话来?!那是大理寺卿孙大人自己说的!”

刘文静饶有兴味地道:“哦?那是我记错了,裴大人对您不住。”他说着侧过脸对孙伏枷道,“这么说来,我也要一同问问孙大人了——”

孙伏枷见他的脸转过来,只觉得对这张脸从未如此又恶又怕,待刘文静轻轻巧巧吐出这句话时,老头儿早已是汗出如浆,登时不假思索地道:“老夫,老夫可从未对张亮用过铁鞭铁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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