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别有惊涛动地来
陆捌
次日李世民便在大帐中召集诸位将军,各人凭手中鱼符印信带了人马亲兵,整肃下来共八万多人马班师回朝,留下李道玄手中一万,史万宝手中一万,高祖皇帝亲调五万共七万人马由李建成差遣。
临别饯酒,李建成以手中酒卮与李世民碰杯,与李世民同样深色泛着琥珀光泽的眼眸深深看着他的嫡亲兄弟,东宫太子举杯:“二郎,干。”
李世民朗声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兄弟俩都未曾多说一个字,曾经并肩平沙过大唐疆土上,扬起长风,杂花生树,枝叶婆娑,已然是一季新春,改换了天地。
白蹄乌与飒露紫等在军阵前,玄黑晏紫,油光水滑。
李世民翻身上马,一扬鞭,八万人马浩浩荡荡出发。
李建成挺立在后方,目送大军荡起风沙烟尘,慢慢渐行渐远。
李元吉恨声道:“大哥,就这么让他去了?”
李建成凝视前方,声音中隐隐有叹息:“三胡,你待如何?”
李元吉道:“莫如把人扣下来,不交出鱼符便不放人!反正这里又不是长安,父皇鞭长莫及!”
“放肆!”李建成喝了一声,道,“三胡,你行事怎么还是如此鲁莽?留二郎在此,他手底下的将军不听我们号令,就算扣了人又如何?他们便不能硬抢?”
李元吉急道:“那也比放虎归山的好!”
李建成喟然道:“三胡,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兵法你还是读得少了。”
李元吉不服气道:“那大哥又有甚么高招?”
李建成笑了笑,转身拍拍李元吉的肩:“我吩咐你办的事如何了?”
李元吉闻言便笑道:“洛阳天策府那边吗?大哥你真是料事如神!我按你说的去找,果然在东郡找到当年瓦岗寨未曾跟随李密归附我们的旧部,大哥你猜怎么着,我还找着一个人,就是张亮带去洛阳天策府的亲信王保的族弟!”
李建成饶有兴趣地道:“如此?”
李元吉兴奋道:“不错!大哥不是交待给我听,李密当年造反之势越来越大时,瓦岗寨有部分人胆小怕事,想要叛逃吗?哈!那帮乡野村夫能成甚么事!这事让当时跟随李密的张亮听到了,这老小子倒精怪,把事往李密眼前一捅,于是李密咔嚓咔嚓斩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个是那王保的族弟,王保求了张亮,才救下那人一条狗命。那人从此可把张亮恨死啦!”
李建成道:“你便让那人去洛阳假意投奔王保?那人起义尚且害怕,怎能听任你摆布,自入虎口?”
李元吉道:“哈!我可没大哥那么好心,谁有闲工夫对那么个下作村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我直接把他老母妻儿捆了,在旁边点堆柴火,哼哼,他若不应,我就请他吃烤人炙!”
“你!”李建成语塞,只得无奈道,“三胡,我说过多少遍,凡事不可太绝,你折腾那些无辜人命做甚。”
李元吉面有戾色,道:“我管他们无辜有辜,谁挡了我们的路,我就让他下了地府都不得安生!况且我也懒得和那起人废话。大哥,你就是太仁厚了些,你拿真心待人,别人谁拿真心待你?还不如立威扬势,生杀大权在手,我看谁敢说个不字!”
李建成失笑道:“那不成了隋炀帝?”
李元吉嗤道:“隋炀帝又如何,享尽荣华,便是两三年也不枉此生了,天下人唾骂又如何,死人又听不到。”
李建成无奈摇头,心知自小被亲娘抛弃始终是李元吉的心结,却也不好过多劝解,只得伸手揽过李元吉肩膀安抚似的拍了拍,道:“好啦,不说这些,回了罢,还一摊子等着咱们。”
行军小半月后,李世民带着人马临近皇城长安。
当行至距离长安城八十里地的终南山时,李世民下令停军休整,并派秦王府亲信飞骑持秦王印信将消息传至城中,不到半日飞骑便回报,得知高祖皇帝已在太极宫正门承天门率百官等候多时。
到底父子情谊在,李世民心头一热,当下便要下令全军整队急行,那飞骑却上前一步与李世民低语道:“殿下,来时房玄龄大人托人捎话给属下,请殿下低调行事,切勿张扬。”
李世民皱眉道:“房先生?他还说甚么了?”
那飞骑道:“因是托人捎话,属下也不敢多问,只探听到说是杜如晦大人被尹德妃家人打了,房大人为此发了大脾气。”
李世民愕然道:“有此事?”
那飞骑道:“具体的属下因赶着回话,未曾多问。只隐约晓得最近京城内生了不少乱子,大多冲着殿下而来,刘文静大人一直在多方调度,而朝堂上尚书仆射裴寂近来与刘大人也多生龃龉。便是这些了,殿下,其他属下未来得及探听。”
李世民沉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颜子睿等人走得远了,道:“殿下,东宫看来按捺不住了。”
李世民点头道:“看来建成为防我回京,趁东宫无主时下杀手,做了不少布置。”
颜子睿笑道:“现在是他们山高路远,左右我们占先。”
李世民道:“我不是担心这些。倒是杜先生,本来有固疾,如今遭劫,这身体只怕又要让人忧心起来。”
颜子睿戏谑道:“杜先生一病,只怕房大人的心思也飞了一半。”
李世民一乐:“这当口你可别火上浇油,房先生能把你身上骨头一块块都拆喽。”
这一消解,李世民眉间阴郁之色便散去许多,当下振作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大的乱子也得回了府才好商量,不耽搁了,吩咐各位将军,拔营!”
号令一传,顷刻间八万人马嘈杂声止,八万人马不一刻整肃完毕,从终南山出发,向长安城外郭正门明德门开行过去。
一路急行,从明德门进,大军跨过内城朱雀门,沿朱雀门大街正道直行,沿路百姓欢呼加贺声充盈在耳,颜子睿骑在马上看着长街两边挤挤挨挨、满满当当的笑脸,一时忘了那些沙场杀伐与宫廷争斗,不自觉地挺胸傲视,心中豪情漫涨。
这便是江山社稷下的生生细民啊!
他们发自内心地为归来的将士祝祷喝彩,有满脸沟壑的老叟妪媪,有花枝招展的好女新妇,有葛衣白袍的读书郎,有总角垂髫的小娃娃,三教九流,千家万户,仿佛都聚在了纵贯南北长安城的这条繁华长街上,迎接归来的英雄。
在这涌动的人潮中,颜子睿不禁想,就算是为了这些百姓,在战场上洒的每一滴血也不白流,每一条性命也不枉费了。
此时暮春浓烈的日光将大地照得一片璀璨,将士们铁衣夺目,步列齐整,走在当先的李世民从马上回头,正碰上颜子睿的眼,虽然那双眸子色泽不一,但其中灼灼的热切却并无差别,李世民豪然一笑,长吸一口气,一时声震九霄:“唐军威武!!!大唐威武!!!”
“唐军威武!!!大唐威武!!!”
三军轰然应和,反复数唱才罢,声音响遏行云。
远处太极宫正门承天门缓缓开启,尽头,高祖皇帝与满朝文臣武将立于嘉德殿前高砌的汉白玉天阶上。
颜子睿深吸一口气,不期然想起快两年前的除夕夜,陇州灿烂的烟火下,有人曾用富丽的辞藻向自己描述过这座天下最华丽的宫城。
如今,飒露紫的马蹄得得行过冗长宫道,他颜子睿终是踏入这座皇宫御苑。
宫道两边,太常寺、鸿胪寺、太仆太府、司农寺、尚书省、中书外省、门下外省,一间间皇城内阁鳞次过眼,身后百姓声音渐行淡远,最后只剩了车辙滚过路面的雷雷声响,伴着步行声、马蹄声与间或的刀牌相击之声,回荡在嘉德殿前的宽阔天街中。
一切恍如每个无知少年最壮阔的梦境,铺陈在颜子睿眼前。
百官朝贺、皇帝嘉奖、摆在两仪殿内的接风宴。
一直进行到深夜。
颜子睿回到秦王府时,只觉得这一番应酬下来比打了一仗还累,浑浑噩噩踢开自己住处大门,樱桃与雪梨等几个小侍女笑着迎过来:“奴婢几个恭喜都尉得胜回朝。”
颜子睿心下顿觉一热,离府半年有余,冷不丁见着这几个服侍他的小丫头,倒真生出些远游归家的亲近之感,不由笑道:“多谢啦,这里承蒙你们几个照看。”
樱桃活泼,有些雀跃地道:“都尉大半年不见,黑了瘦了!”
雪梨托着云母纹贴瓷莲花灯走近,轻斥道:“樱桃,胡说甚么呢。都尉这是沉稳了。”她说着抬起脸对颜子睿道,“都尉——”说着手一抖,莲花灯哐当坠地摔个粉碎,一截蜡烛滚落出来,熄了。
颜子睿狐疑道:“雪梨你怎么了?”
雪梨却呆呆地看着颜子睿,眼里一时竟滚出泪来,她哽咽道:“都尉,你的眼睛——”
这时几个丫头都围将过来,女孩子哭起来一个带一个的,不一刻好几个侍女都啜泣不止,颜子睿本就疲累,此时只觉脑袋像胖大海一般鼓胀起来,不由头疼道:“这个……这个没甚么,哎你们别哭啊,我还没哭呢——”
他这么一说几个小丫头哭得更凶,颜子睿打架斗嘴不在话下,可几时哄过这些娇滴滴的女孩子来着,只觉这哭声天魔音穿耳也似,几乎要把他逼疯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扔下一句“我出去会儿啊!”,说罢脚底抹油,夺门而逃也。
陆玖
夜色漆黑,众人都各自将息了,李世民因离京甚久,今夜与长孙王妃于接风宴后,便一同留在他未封王前在太极宫的寝宫承庆殿过夜,颜子睿在偌大个秦王府乱冲一气,竟无处可去,等跑了一阵再一抬头,宏文馆赫然立在眼前。
在门口张望两下,颜子睿望见宏文馆内阁里隐约有灯火,心想倒不如在宏文馆将就一宿,便抬脚迈了进去。
宏文馆分内外三进,昼夜都有学士三班轮值,以防李世民突然传唤。颜子睿绕过值夜耳房,向内堂而去,那里有间朝南的阁子,睡榻卧具一应俱全,有时李世民看天色晚了懒怠回去,便在阁子里歇下。
颜子睿熟门熟路摸到房门前,门照例未锁,稍一推便开了,颜子睿迈步进去,愣了:“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转过脸来,果然是刘文静那惹人厌的青面鬼,他见了颜子睿也没甚么好气,道:“你是看门神还是土地公,如何我便不能在此地?”
颜子睿充耳未闻,自语道:“呸呸,真晦气。”说着便往门外迈去,却听刘文静道:“你且站住。”
颜子睿嗤笑一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有病吗。”说着径直往外走。
刘文静也不恼,只冷淡道:“那便等秦王死了你哭灵罢,恕不远送。”
颜子睿勃然大怒:“刘文静!你敢咒秦王殿下!”
刘文静转过身背对他:“咒人能死,那我省下多少事。再者,我不过逞一时口舌,你这大喇喇一走,倒要害人性命。”
颜子睿冷声道:“牙尖有毒,我劝你多少积点阴德,怎么半年没见,刘大人又朝阎罗殿精进许多。”
刘文静不以为意地笑笑:“我都不在意,倒烦劳你替我忧心。”
颜子睿盯着他越发清瘦的背影,道:“你有甚么废话趁早说。”
刘文静方才起身,转过脸正色道:“颜相时,你今夜便做好准备,明日启程,带上秦王府昆仑奴二十人,疾奔洛阳接应天策府中季宜珂季凤儿等女眷回来,切勿声张。”
颜子睿被他冷肃的神色吓了一跳,知他绝非说笑,便也郑重道:“怎么,有确切线报东宫要动手?”
刘文静点头:“封德彝的密函前天就到了,飞骑已经将信送出,你到洛阳时张亮那应该万事具备了。”
颜子睿惊诧道:“内史舍人封德彝?他也投到秦王府来了?”
刘文静讥诮一声:“不过一根两头滑的老油条罢了。两边都不想得罪,指望着做三朝元老,梦倒不错。”
颜子睿道:“他如此奸猾,倒好拿捏。张亮把人送来,自己在洛阳顶着岂不便宜,为何又要我大费周章地带昆仑奴去接?”
刘文静道:“宜珂姑娘,如今该叫一声张夫人了,怀胎数月,据说看脉象还是一双龙凤,张亮能放心让掌中宝心头肉一路山路水路的颠簸而来?”
颜子睿恍然道:“原来如此。昆仑奴擅负重,脚底下功夫堪称神人,有他们山路抬辇,水路驼人——看不出,刘大人倒还有这几分人情味。”
刘文静嗤笑道:“我倒想省这麻烦,只怕张亮要活剥我的皮,到时候我拿甚么去孝敬十八殿阎王?”
颜子睿不理他反讽,道:“东宫是如何知道天策府动向的?莫非出了内奸?”
听到“内奸”二字,刘文静的神色便冷下来,声音刻骨寒凉:“想来如此,不过这内贼露头也是迟早的事。”
颜子睿随口接道:“秦王府似乎没见过内奸啊!”
刘文静眸光冷冷波动,在橙黄烛光竟如银针一闪:“也就雷重喜一个命大,秦王念他忠于旧主,锁起来吃闲饭。”
颜子睿被他目光刺得一激灵,顿觉脊背爬上一股凉意,不禁喃喃道:“其余人——”
刘文静冷笑:“其余人都在阎罗殿等我呢。”
颜子睿道:“你——”
刘文静似站得累了,踱到床榻,暮春天气,他在房中竟还烤着炭炉,刘文静将手拢在炭火上取暖,手指映衬着橘红炭火,浅白欲透。
颜子睿心中一恻,道:“你的寒疾……”
刘文静兀自笑笑,语调平淡如水:“不知在阎王殿里,还能不能看见秦王府过年的焰火。”
颜子睿便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接口。
刘文静烤了一刻,支在茶几旁着银铫子上炉盖翻腾起来,刘文静懒懒地走过去,提水冲了抹茶捧在手里,见颜子睿还愣着,好笑道:“颜都尉还有指教?”
颜子睿道:“那,殿下知道吗?”
刘文静道:“知道甚么?”
颜子睿觉得喉咙发涩,咽了口唾沫,道:“那些奸细,还有,我明日动身之事。”
刘文静看着手中茶杯,慢慢勾起嘴角:“他是李世民,不是观世音,不用事无巨细俯察民情。且知道了又怎样,我难不成还指望着棺材牌位上追封三师三公左右仆射?”他呷了口茶,悠悠道,“至于你的事,只怕我想藏着掖着,秦王殿下也未必放过我罢。”
颜子睿脸上便红了一层,幸而站在暗处看不分明。他张了张口,发现实在也无话可说,只得转身走了。
刘文静目送他出门,看了看手中茶,冷笑一声泼在炭火上,嗤一声,化作袅袅青烟。阁子里不一刻便冷下来,刘文静用力揉揉太阳穴,连衣袍也懒得脱,扯过被子搭到身上,和衣睡了。
不多时,有丫鬟提着羊皮风灯引了值夜的学士进得房里,刘文静撑在床上,眼皮也没掀,冷冷道:“本来想吩咐你传话叫人,眼下不用了,出去罢。”
一夜无话。
次日,李世民携长孙王妃从太极宫回到秦王府。
小别胜新婚,李世民外出征战半年多,夫妻二人自然话不尽的离情别意,在宫中私话不便多说,回到府中,李世民与长孙氏在房中又叙话半日,用过午膳后,李世民叫着长孙氏的小字道:“观音婢,这半年多来苦了你在宫中周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