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此之慢,慢得颜子睿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吐吸,以及龙泉上折返出的寡淡的天光。
一丝一缕,向前迢递而去。
李世民的箭飞了出去,缓慢地,挤进李元吉的胸口。
人潮混战在一处,嘶叫声,呼号声,兵戈声。
颜子睿却只看见龙泉上的光,映出这个新生不久的大唐的,灰蒙蒙的天光。
渐渐,这片凉薄的天光被染成红色。
淡,而深,而殷然,而……
青城子的手仍是热的,他伸过来,轻轻贴在颜子睿脸上,仿佛安抚。
青城子说:“子睿,合卺的那杯酒,是真的。我也真的……喝醉了。”
龙泉陷在青城子体内。
这象征了大唐的荣光的兵器,饮血时,吞没性命时,是苍艳而无声的。
血是热的。
很久以后,泪也热的。
而到了那时候,酒是冷的。
壹壹伍
今日皇上又没上朝,不过也并无甚大碍。太子李世民得力得很,手下又有一班贤臣良将,据说今日,连骨头最硬的魏征也终于被太子收入麾下。
至此,隐太子李建成一脉的气数大致也就尽了。
晚上皇上又召宫里的伶人宴饮寻乐,太子那时刚和几位大臣商量完对付突厥的具体事宜,人还在宫里,便也去凑热闹。
父子俩一个弹龟兹琵琶,一个敲羯鼓,和了一支《秦王破阵舞》,当真其乐融融。
但据说,太子走后,皇上自个儿弹了一支《郁轮袍》,哭了一场,把琵琶摔了稀烂。
前脚皇上哭完,后脚高公公就把消息传到太子耳朵里了。
因此颜子睿跨进秦王府宏文馆偏厅时,姜由皱着眉,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正不悦呢,要不您明日……”
颜子睿看着这忠心耿耿的亲随:“哪个爹看着自己儿子把另外两个儿子杀了,再杀了自己孙子孙媳百十来口人,都没甚么好脾气,殿下这不算冤。”
姜由的脸几乎要低到地上:“您好歹也——”
颜子睿摆摆手:“我省得,李建成兄弟俩也不是甚么好物,若李世民落他俩手里,估计秦王府的蛤蟆都得被腰斩。”
“哎,便是这话!”姜由老怀大慰。
却不妨颜子睿一撩袍角跨了进去,姜由一个没拉住,脸登时就绿了,只听颜子睿远远飘来一句:“今日不悦明日不悦,等他悦了,我也不用走了,直接埋秦王府树底下得了。”
姜由的绿脸眼见着黄了。
李世民看着这个穿了一身白的青年人走进来,便放下酒碗,笑道:“父皇说,东宫空着,没人住,嫌冷清。我倒懒怠搬,这秦王府住惯了,身边也人也都是旧相识,总觉得舒坦些。”
颜子睿没坐,就那么站在李世民面前:“等殿下登了基,还要搬进太极宫。总要变的,世道轮回,生生不息么。”
李世民点头:“所以一些事总会过去的,等过去了,也就好了。说不定还有新的日子等着。”
颜子睿道:“殿下透彻,那我就不多说甚么了。”
两个人各说各的,似是说到了一起,又像是各自胡扯,但最后竟然都听懂了。
李世民端起酒碗:“喝酒?”
颜子睿摇摇头。
李世民看着他,语气极平淡:“尝尝,杜康。”
颜子睿也没甚么惊讶,随口问了句:“殿下不都喝烧刀子么,这么温厚的,也入得了口?”
李世民倒了一碗给他:“后劲大,回味绵长,是好酒。”
颜子睿一饮而尽。搁下碗,李世民的眼睛亮得慑人魂魄,如同开春的日光笔直地坠在深谭里,教人一眼看去,就如酒醉般眩晕。
但颜子睿已经茶酒均沾,百无禁忌了,酒醉也不过微微闭了眼,说话并不含糊:“殿下……保重。”
李世民只是倒酒。
“唐幕之邪性,却不是恶人,算卖我个人情,别为难他了。”
李世民仰头干了酒:“好。”
其实本就无谓了。那些大野龙蛇,江湖子弟,他李世民并不想过多干涉。唐幕之碍于宗族命令,前来为他效力,本该看住青城子以防万一,却不仅让青城子直入太极宫生出一番变故,甚而连让他短暂恢复功力的唐门秘药都是青城子拿一对“灵丹”“妙药”换的,这些如今看来,不过付之一哂。
毕竟这个唐幕之,也不过是为这对师徒所感而已。
叹只叹玄武门当日情景里,各个人都想挣出个生天,好教旁人落入死地,眼睛血红,刀刃明晃晃,谁有心去听这个唐门少主一两句切口隐语?
谁又能想到,等上个盏茶功夫,药力一过,青城子便是连个寻常小儿都杀不死?
猜不透,又等不起。
等到真相大白,却也都无所谓知与不知了。
酒真是好酒,入口醇厚,进了肺腑,过了一阵,才热辣辣地烧起来,而一起喝酒的人却都各自四散,云淡天淸。
那一身缟素的青年人走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李世民忽而喊了一声:“相时——”
那个身影顿住了。
“相时,你可还记得《瀚海录》?”李世民道。
那个身影折转身,异色的眸子看着李世民,等着下文。
“那也是你师父的心血,替我,也替他,去把《瀚海录》里的东西寻回来罢。”李世民说完又添一句,“多久我都等着。”
那人犹疑了一刻,点了点头,又折返了回来:“我要龙泉。”
李世民心中一喜,忙不迭地叫姜由把剑拿来,心里想的是,他还记挂这把剑,尽管染了血,他对这剑也依然是另眼相待的。
而颜子睿接过这剑,扔了剑鞘,只扯了身上一幅布,绕了几圈,挂在腰间,心里想的是:这不详的利器上,曾有师父的血。
天色阴暗逼仄的玄武门内,他手无寸刃,作势要杀秦王,却又口口声声说着灵妙宫、一生之约、合卺。
究竟是只为激怒颜子睿,好教他不再犹豫,痛下杀手,以了却这一段繁杂的人事,还是也有那么一二分,在隐隐地不舍?
龙泉裹在缟素的布帛里,冷淡,漠然。
李世民便看着这个从方外贸贸然闯入人世,闯入亲王府的人,终于走得远了。
姜由进来给李世民添酒:“殿下不是不在意那《瀚海录》么,怎么还教颜大人去寻那东西?”
李世民慢慢呷酒:“人总要有点念想,栓着魂,才好活下去。
尾声
世人皆知,青史共鉴,李唐王朝太宗皇帝的李世民,由秦王而太子,由太子而登临天下,开一代贞观盛世,平强敌,震四海,文治武功,煌煌叫人不敢直视,只能伏在地上,呼一声“天可汗”。
贞观四年三月甲申日,杜如晦病卒,时年四十六。太宗哭之甚恸,为其废朝三日。赠司空,徙封莱国公,谥曰成,并手诏为制碑文。
贞观三年,太宗追复刘文静官爵,满朝文武皆诺然,因刘文静被诛时,其子刘树义和刘树艺被太宗皇帝命人设法保全,故而又袭封鲁国公,许公主李尚驸马。但刘树义兄弟怨愤其父及宗族被戮,后谋反,被诛。
贞观三年后,史载裴寂渐有行为不端之说喧于朝堂之上,太宗因而生忌,及至谣传坐实,太宗皇帝下旨流放。后又传裴寂有逆反之心,太宗大怒,于朝堂上历数裴寂四大罪状,桩桩都是死罪,裴寂听闻,抑郁而终,卒年六十二。
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遣大相禄东赞至长安,献金五千两,珍玩数百,向唐朝请婚。太宗许嫁宗女文成公主,唐送亲使是江夏王,太宗族弟,镇守灵州的原任城王李道宗。行至泊海,远远望见松赞干布的迎亲队伍,李道宗对文成公主道:“凤儿,可还有甚么要我转达的?”
文成公主掀开步辇上的珠帘,素手纤纤,美人如玉:“爹爹,若哪日我相时哥哥真回来了,便和他说,凤儿对不住他。叫他若有心,便来……看一看我。”
李道宗颔首:“为父记下了,凤儿放心。”
季凤儿笑了笑,向前路望去,喧嚷热闹的迎亲队伍前,有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将作她丈夫,而他身后,是千里无垠的风沙和冻土,和形容枯槁的断云。
凭谁记取,曾引剑意决风雷,不知天涯落千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