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妇女笑盈盈地进里屋去忙。印风看着有些污黑的墙壁,和面前闪着油渍的桌面,诧异道,“你常来这里?”
钟明有些不好意思,但很真诚道,“我大学时在这里打过工。可能这儿环境不大好,但做的菜绝对一流!”
老板娘不一会便一一将菜上齐,满是油渍的手拍着钟明的肩膀道,“小伙子啊!要常来!喜欢吃啥阿姨给你做!知道不
?别跟阿姨客气!”
一盆泛着奶白色的酸菜鱼,一盘青菜炒香菇,一盘西红柿炒蛋。印风胃口大动,狼吞虎咽。钟明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就
停了手。印风抬头问,“你饱了?”
钟明笑笑,“我刚从饭局赶回来,现在不饿。”
印风风卷残云,不一会就将桌上菜肴扫去一半。
那桌的混混在玩吹牛,一路抬到八个六的时候,饭店的门猛地给人踹了开来。
印风斜眼一看,呦呵,熟人啊!
黄毛一根钢条负肩膀上,颇有气势地带着一群杂毛冲了进来。
“龙哥说了,今儿这场子上不能有闲杂人,不想挨揍的,都给老子滚出去!”
桌旁的混混们立即呼喝大骂起来,一时间群架的最初形态——口水战,开始。一算是领导式的人物嚷嚷道,“龙哥这也
太不给面子了!我们都是俊老大的人!你们这不摆明了要干架!怎么?上次俊老大打你打狠了,龙哥心疼啊?”
桌旁人一阵哄笑。
钟明担忧地小声道,“我们先走吧?”
印风不舍地看着那半盆酸菜鱼。
钟明刚想去拉印风,那边就打起来了。
一时菜汤四溅,小小的饭馆子里风起云涌。老板娘躲在里间无奈地哭道,“哎呦这是作了什么孽喔,哎……”
印风抹去溅到脸上的一滴辣油,盯着那盆被横空飞来的鱼骨头毁掉的酸菜鱼,心里深深深深地不舍……
钟明眼疾手快地跑印风身前,替他挡住飞来的钢管,还不忘转头叮嘱印风一句道,“别怕!”
印风愣住。
叮嘱后半晌,钟明才回神般,拉住印风的手,小声道,“我们从边上出去,实在不行,就报警。”
18.培养阶段
狼藉的杯盘开始漫天飞舞,油滴四溅。印风被钟明稳稳地拉住,在一片的“腥风血雨”中开辟出一条逃生之路。
眼看那挂着风铃的小门就在眼前,一飞着的瓷盘横空出世,砸向印风的脑袋。
印风只是眼睛一眨,就抬手打算拍掉之。没想钟明也见着了,反应快印风半步,用脑袋挡住了飞盘。
盘子碎裂的声音在一片打斗声中几乎被淹没,钟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摸了摸后脑勺,满手是血。
钟明随意地在身上揩拭掉血迹,咬牙道,“快走!”说着便一把推开门拉着印风跑了出去。
俩人刚出来不到半分钟,饭馆的门猛地向外砸开,一人滚了出来。
混混们扬着五颜六色的脑袋,举着亮闪闪的钢管,犹如战场上热血的男儿,一股脑全冲了出来。看来他们是不满饭馆狭
窄的环境,决心更换战场了。
印风和钟明被那帮小混混这么一堵,到了巷头,要出去的话,要么飞出去,要么穿过这群血气方刚的青年们。钟明捂着
脑袋,疼得皱着脸,还一副坚定的表情道,“你别怕!我这就报警!”
他不说还好,一提到报警,身边立即有人怒喝一声,“谁敢报警!”
黑社会对“警察”二字向来敏感,如此一吼,众杂毛向两人飞扑二来,扑的过程中仍不断拳打脚踢,好不热闹。
钟明立即转身把印风推在墙上,抱住他,用后背阻挡起外面的风雨。
印风听得钟明闷哼一声,本来想看热闹的心思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他忘了,他经打,钟明却不是!
印风推开钟明,迎面而来的钢棍被他猛力握住,又向前掷去,钢棍另一头的小混混只觉手腕处一股大力传来,瞬间手臂
与肩膀之间发出不协调的骨骼断裂声。
印风一手把钟明拦在身后,悠闲地看着震惊的众人。
通过钢管传力把人手臂给卸了,那得有多快的速度,多大的力道?
印风挑挑眉,“你们哪些是阿俊的人?”
几个拿着板凳的人面面相觑,之前的代表人物扯着嗓子嚎道,“兄弟哪条道上的?咱们火拼,不能伤到不相干的人,刚
没注意,只要不报警,我们就放你们走!”
印风耸肩,缓缓吐出三个字,“我姓印。”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个路人。”
但凡阿俊手下的人,皆齐齐变了脸色。黑道里的人多数知道黑蛟龙,不知印风,而阿俊这一脉不是这样的,阿俊每次的
叱喝声犹在耳边:做男人,要做印风那样的男人!你们记住,黑蛟龙不止是黑蛟龙,他是印风!正因为他是印风,他才
能变成黑蛟龙!你们永远,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
阿俊从不忘本。这也是出道至今,他依旧不改名的原因。成俊这名字,实是不适合黑道大哥。而他确确实实,用这个名
字,坐上了这个位置。
此刻,黄毛看阿俊的人齐齐愣着,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他从人群后一个个的往前挤。挤到一半,他似乎想到这
帮人中他才是头目,于是怒喝一声,“都给老子让开!老子倒要看看,什么在老子面前那叫啥……对,班门弄斧!”
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喷着成语,小弟们自发地让出条道,黄毛骂骂咧咧地上前。
众人只见他猛然间两腿颤抖,挺直的后背慢慢的陀了下来,众人看见印风那张无辜的脸。
印风问道,“你怎么了?”
黄毛哭道,“龙哥!我知道错了!上回俊老大教育的很对!是我长了狗眼!是我不开窍!”
黄毛暗叹,见风使舵不是每个人都会的,尤其是要扬着这么真诚的表情。
印风转头看看钟明,那人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印风斜睨着黄毛,冷冷道,“现在,我需要你打两个电话。”
黄毛哆嗦着摸出手机。印风道,“你先拨120,我需要救护车,我朋友脑袋破了。”
黄毛哆哆嗦嗦地拨号码,报地址,然后畏惧而又忏悔地看着印风。
印风摆摆手道,“阿俊的人先走。”
没有人敢阻拦,也没有人敢拒绝。有的人就是有这种气场,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
阿俊的人离开,留下一地杂毛。印风扶着钟明,黄毛狗腿地问道,“龙哥,那第二个号码呢?”
“110。”
黄毛,“……”
印风眼神一凛,“不拨?”
黄毛哭丧着脸报警,一众杂毛不敢后退。道上有几个龙哥?不是自己上头那个,那一定是最近掀起了不小风浪的那位了
。据说黄毛是因着那位的事才被俊老大毒打,也是因着被毒打了,自己这边的龙哥才提拔他。那眼前这个让黄毛抖得筛
糠似的漂亮人儿,九城就是道上一直津津乐道的传说了。
“是是是,在在九区这里的饭馆。唉对对,叫杨大嫂……哦哦老子在这里干架……哦不不,是我们在这里切磋……是是
我们先挑起的……恩对对,伤了两名……呃,两名路人,忽然就良心发现报警了……”
救护车先一步到,印风扶着钟明上车,关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黄毛道,“十八个人,要是少一个……”
黄毛弯腰,表情真诚,“放心吧龙哥!我们……”他看看身后,众兄弟心有灵犀般齐声怒喝,“绝对不跑!”
这句结了,警车也到了。黄毛被拷上手铐,杂毛们在一片警察的包围中被吆喝上车,跟卖猪似的。
救护车上钟明被护士摁着后脑勺,趴在病床上,看着印风道,“我都忘了,你很厉害,不会怕的。你看我真是多此一举
。”
印风低着眼帘,看了看钟明的后脑勺道,“不,我也会怕。只是从来不说,所以很多人都以为我从不害怕。”
钟明动了动,小护士冷喝道,“别动!回去要检查,万一有脑震荡,你现在动一下都可能造成痴呆!”
钟明吓得乖乖趴着。
印风笑着揩去钟明脸上的一滴菜汤,又坐回原位,看着车窗外一根根闪过的电灯柱。
钟明眼角余光瞥见他在晕黄灯光中淡淡的笑脸,整个人就跟幅画似的。他惋惜地想,这么好个人,要是小时候有我督促
着,肯定不准他去混黑社会。
钟明自豪地想起自己从一年级一直连任到大学的班长,钟明自豪地想起当时班里唯一一个保送美国的研究生名额,钟明
自豪地想起……
钟明睡着了。
印风看着那张脸,隐隐地羡慕。
当年,要是乖乖地留在家里,乖乖地穿着制服上学,不抽烟,不打架,不跟老头子顶撞,那么今天,一切是不是会不一
样?
生活容许你后悔,但是永远不会让你回到过去。
大半夜的,钟明后脑勺的头发被剃成个洞,露出白白的一块头皮出来,头皮中心,几针缝着,整体看来,搞笑又可怜。
钟明疼得泪眼汪汪,愣是忍着没叫一声。印风反跨坐在一张靠背椅后,和钟明面对面,“嘿,挺硬气的嘛,疼不?”
钟明咬牙,“没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不算什么!”
“好!”印风一拍钟明肩膀,钟明疼得龇牙咧嘴,印风豪迈道,“以后咱就是兄弟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钟明眼冒金星,心中慨叹:当你的朋友真不容易啊,见血了这都……
印风喜欢汗子,喜欢有血性的汗子。别看钟明文绉绉,有时还特腼腆,但该一展雄风的时候,那是绝对的坚·挺。就比
如那句“别怕”,印风仔细回想,确认这辈子还没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人的内心并不是和力量成正比的。印风的力量再强,内心也终究是冰冷虚弱的。
钟明不一样,他乐观,上进,坚强,勇敢。
印风眼中的钟明,罩着一层温暖的光,犹如风雪中的指明灯,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了,取暖,寻路。
凌晨的时候才终于把钟明的伤倒腾好。俩人一路出了医院,钟明苦闷道,“大厦的门现在已经关了……”
印风眨眨眼睛,“去我那呗,晚上跟我或者二胖子一起睡。”
钟明脸红,想了很久道,“有沙发吗?”
印风遗憾答道,“没有。”
钟明想到跟印风同塌而眠,心脏就不争气地砰砰跳,连带着那块不美观的头皮也开始疼。他想了想,支吾道,“那……
那我跟周先生一起睡吧。”
叠影二楼,钟明看着每五分钟进一次厕所的周清,听着厕所里不时传来的“巴拉巴拉”声,竖着汗毛问印风,“周先生
怎么了?”
印风边看帖子边道,“估计又吃多东西,拉肚子了。”
说毕,那边又是噼里啪啦一阵。
周清虚弱地走进房间,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味道。
“我,日,内脏全拉出来了……”
印风不回头道,“那从菊花再塞进去么?”
周清道,“我从嘴巴里塞进去的。”
一屋子人沉默。周清忿忿地吼,“我操,我一说出来,才觉得好恶心!我能收回这句话么?”
钟明红着脸道,“周先生,您真可爱。”
周清义正言辞道,“我不可爱,我很男人!”
印风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哦,男人……”
周清腼腆道,“你可以在前面加个,可爱的男人……”
印风面无表情,“我手有点痒。”
周清立正,行了个军礼道,“风哥!我滚了!晚安!”
钟明红着脸道,“那……那我也跟他回房了……”那模样,颇像刚出嫁的小媳妇。
周清忽然一声悲鸣,接着卫生间被锁上,又是一阵噼里啪啦……
印风笑道,“还不去?”
钟明结巴,“今……今晚要叨扰你了……”
19.陌生的故友
深秋的夜晚,凉薄而安静。
钟明和印风缩在一个被子筒里,氤氲得内里潮湿而又温暖。
夜话不是女生的专利,男人也喜欢。钟明只露了张脸在外面,感受着身旁的体温,小声地问,“会不会太挤?”
印风翻了个身,面对着他。顿时被窝里散出一些热气,属于印风独有的味道盈满鼻腔。印风道,“你跟胖子睡,那会更
挤。”
钟明红着脸不讲话,感觉自己呼吸都变得浑浊。
印风笑道,“放心,我是同性恋,但绝对不是采花贼。”
钟明尴尬地咕哝,“我不是那个意思……”
印风缩缩缩,缩到钟明身旁,把被角一拉,俩人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一起。钟明这才发觉,印风身上是微凉的。
印风委屈道,“以前在牢里阴气太重,所以我到晚上就习惯性嫌冷。还是你暖和,小伙子就是不一样啊……”
钟明不服气道,“你到底多大?”
印风在黑暗里眨眨眼睛,“你猜?”
钟明对印风充满了好奇。
这个人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懂的知识似乎很多,却偏偏坐过牢。长得很漂亮,却偏偏瘸了一条腿。
遇到危险时钟明自发地想保护他,就如晚上火拼那时。可是到头发现,被保护的是自己。而他一手扶住自己,另一手卸
了人一条胳膊,如王者一般藐视着那群人。
钟明脑袋受伤,此刻只能侧躺着,与印风面对面,俩人温热的气息的交错。钟明想了想,道,“总觉得你有很多故事。
有故事的人年龄一般都很大,可是你偏偏不像老人。”
印风嗤笑,“有屁个故事,都是些荒唐的事。算了,说你吧,你都有过哪些事?”
钟明认真道,“我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有记忆以来,就是做农活,读书。我妈老在我耳边念叨,让我跳出这个槛,去
城里。后来我考上这里的学校,又被保送出国。很简单的经历……”
印风又往钟明的方向钻了钻,咕哝道,“暖和……你继续讲,我听着呢……”
钟明声音低沉,在深夜犹如催眠曲,又如一种诱惑,“一开始试过很多工作。保险公司你知道吗?就那种特别注重礼仪
的,我曾经因为鞠躬的角度不对,被罚在走廊里练习了一上午。再后来到了现在的公司,有了工作经验,一上岗就是行
政经理,慢慢地就走到这一步了。呃,我住过地下室,那时候条件艰苦,每个月工资我都寄一大半回家,饭也吃不饱…
…”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热气一阵阵喷到钟明的耳朵上。
身边那人即使睡着,也是缩着身体,借着月光,钟明看见他皱紧的眉头,薄薄的嘴唇轻轻抿着。他试探着伸手,想把自
己的热量传给那具冰冷的身体。
钟明觉得这一夜是有生以来睡得最不踏实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