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们走。」宁天瑜伸了一只手环住他削瘦的肩膀，稳稳地扶住他笨重的身子，带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厅。

第五十三章

「进去吧。」宁天瑜将苏墨玉扶至门前，抽身想要离开。

「别走。」苏墨玉不允，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口，示意他陪自己一道进去。

「嗯。」宁天瑜纵是想避嫌，也不想让苏墨玉一个人提心吊胆，便推开了半掩的门，率先走了进去。

「王爷！」裴安国有些局促不安，似是没有料想到先进门的会是王爷。宁天瑜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立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镇静一些，以免引得苏墨玉心慌，而后才是小心地扶着眼睛不便的苏墨玉跨过了门槛。

「要我回避吗？」宁天瑜替苏墨玉斟满了茶，凑在他耳边探问。自他们进大厅落座也有一盏茶的时间了，只是他们父子二人都紧守牙关，愣是没开口，只有裴将军不断以杯盏叩击红檀几的闷响和苏墨玉不断揪紧衣角的小动作透露了他们的慌张。宁天瑜看他们这般，料定他们需要一个私密的空间独处一番，适逢苏墨玉也没有反对，便知会了一声，旋即起身离了前厅。

「苏公子……」裴将军眼睛一眨不眨地黏在苏墨玉身上，和别离有七分相信的温润柔和的面庞，较之前日白胖了一点，气色也好了很多。虽然王爷已经向他告知了苏墨玉现在的身体状况，但初看到他高高挺起的肚子还是让他心中一抽一抽的，眼眶又酸又涩，像是自家的珍宝被别人掠走了一般。裴安国自认是个粗人，即使心里千回百转，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毕竟没有任何一句，可以弥补自己十几年的缺席。

「……」苏墨玉还是不言，兀自将衣裾攥得更紧。他无法言说此刻的心情，十几年间一直当做仇人来恨的人，现在却以一个思念儿子的父亲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虽是自己一直以来的误解却无法拉下脸来承认……

裴将军看局面还是很僵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化解，手足无措之际突然摸到了腰间一直挂着的一块玉佩，眼睛蓦然一亮，忙起身将取下的玉佩放在了苏墨玉手边。

「这是什么？」苏墨玉一时有些不解，将玉佩攥在手中摩挲把玩。玉质剔透温腻，刀工细腻，玉佩中央本是光秃秃的，只是有些不规整的划痕，算是将整块玉糟蹋了。苏墨玉摸着摸着，觉得有哪里不对，划痕虽然粗糙，却像是组成了一个什么字，细细体会下来倒像是一个“玉”字。

「都那么久了，也难怪你忘了……」裴安国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这玉本是我贴着身带着的，小时候你贪玩，吵着闹着要我这玉，我便把它给了你。本想找个师傅刻个你的名字上去，你却不肯，要自己动手刻，这就是你的杰作啊。只是你们当时走得太急，连这个都没带上，我就把它贴身收着了，现在也是时候将它还给你了。」

「谢谢！」记忆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早被忘却了的往事溃堤一般地涌上了心头。父亲被自己当马骑，带自己踢蹴鞠；父亲手把手引着自己雕刻，笑着挂自己的鼻子，记忆中的种种和这个声音沧桑的将军重合在了一起，心中缺了的一块终于被填满了。苏墨玉想到这儿，眼中含泪，不受控制地一颗一颗滚了下来。

「小玉，怎么哭了，我又说错话了。」裴安国看见豆大的泪珠顺着苏墨玉无神的眼睛滚落，一时间心急如焚，笨手笨脚地替他拭泪。

「没有，没有，没说错话。」苏墨玉急匆匆地拦下他的手，自己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父亲……」

「……」裴安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回神的时候，嘴咧得大大的，「诶，诶，诶！」

「小玉，是我对不起你和纹水，今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们。」裴安国也是激动，眼眶红了一圈，快将苏墨玉的手都抓红了。

「不不，不需要，真的……」苏墨玉吸了吸鼻子，有些哽咽。对于前尘往事，他真的是有些释怀了，记着反倒令自己更痛苦。

「好好，我的小玉有出息了……」

爹爹，原谅我再不想如此沉重地恨下去了，希望你也能放下，也能幸福。

第五十四章

「身子还受得住吗？」苏墨玉刚出房门，一早就候在门外的宁天瑜忙迎了上去，搀着自己向房间走去。宁天瑜发觉苏墨玉心情很好的样子，嘴角也一直扬着，心里顿时宽慰多了，「谈话似乎很顺心？」

「是。」苏墨玉心情不错，也就不吝啬对宁天瑜的笑容，还将整个身子都倚到了他身上。

「你能放下我就放心了。」宁天瑜也笑着回搂了回去，将苏墨玉在臂弯中桎梏得更紧。

「不过，」苏墨玉原本是一直笑着的，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有些僵，「我可以原谅我的父亲，因为他除了一时的懦弱，放开了爹爹的手，其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我绝对不会原谅先皇，他毁了我一家人的幸福，我可以遗忘却独独不可以原谅。」

「没关系，没关系的，」宁天瑜看苏墨玉有些急火攻心，一面给他顺气，一面宽慰他，「我从来没有要求你原谅父皇，你能不迁怒于我我已经很满意了，今后别在多想这些了，好好保重身体，我关心的只是你。」

「……」苏墨玉一下子从怒极攻心变为了万分羞赧，就算知道这些甜言蜜语当不得真却还是让自己甘之如饴。

「我怕你今天会累着，特意邀了童大夫来给你看诊，现在他怕是已经到了你的院子中了。」宁天瑜知道他羞涩，听不得这些情话，体贴地将话题转了开去。

「那感情好。」虽然苏墨玉不认同宁天瑜动辄就将大夫请上门来为自己看诊的紧张模样，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有些想念童秋了。

「小默！」童秋刚见苏墨玉，就赶忙迎了上去，他当日就知苏墨玉身世不凡，没想到竟然是此等尊贵身份，后来又知苏墨玉真名，童秋倒也不在意他欺瞒自己，毕竟他的身份总是要顾忌些什么的，只是他还是习惯以原来的称呼称谓苏墨玉。

「童大夫，不知近日在外面住得可惯？」出言询问的是宁天瑜，他当日邀了童秋来照看苏墨玉的身子，遂就给他安排了一处离滢泓阁不远的住处，近日又没有请童秋来为苏墨玉看诊，自然也就不知是否怠慢了童秋。

「王爷言重了，住处很好。」童秋有些窘迫，宁宣王地位高贵，自己一个粗鄙人，还真是有些害怕唐突了王爷。只是说来奇怪，打童秋见宁天瑜的第一眼，就觉得宁天瑜像极自己的那位故人，不过童秋倒是不以为意，就当是自己思念成疾罢了。

「那还劳请童大夫为墨玉诊脉。」宁天瑜放心地笑了笑，将苏墨玉扶到石桌边坐下。

「小秋，为何不将忆清带到阁中来耍？」苏墨玉将手伸出给童秋看诊，一边询问。自己怀孕愈久，愈发觉得小孩子可爱，童秋家那个宝贝女儿性子乖巧可爱，自己有她陪着就极为欢喜，所以总是想让童秋抱女儿来陪陪自己。

「改日吧，」童秋将指节搭在他脉上，细细探了一探，「孩子很健康。」

「这样我就放心，我道是昨晚累着……」宁天瑜舒了一口气，像是要将昨晚的事情和盘托出。

「王爷！」苏墨玉朝他一瞪，生生地将宁天瑜的话逼了下去。童秋会意地点了点头，别有深意地叹了一声，一下子惹得苏墨玉红了脸。

「好了好了，我先离开，留你们叙叙旧可好？」宁天瑜笑归笑，却不想惹恼了他，所以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留他们二人聊天。

「嗯。」苏墨玉握了握宁天瑜覆住自己的手，就让宁天瑜离开了。

第五十五章

「小忆清，过来这儿。」苏墨玉拍拍手，示意忆清朝自己这边来。自从上次他向童秋提了带忆清过来陪陪自己的要求，忆清就常跟着他的爹爹过来，久而久之也和自己这院子有了情谊，刚学了走路的娃娃，却总能窜得老远，自己一个瞎眼人真是禁不住她闹腾了。

「叔叔，抱……」忆清蹒跚着步子，速度却不慢，一下子就走动到了苏墨玉身边，眼看就要扑上去。

童秋本在一边坐着看医书，抬头瞥了一眼却看到了这样惊险的画面，忙一个箭步上前将忆清给揪住了。

「爹爹……」忆清嘴一瘪，委屈地看着童秋。爹爹好凶哦，还不让自己去抱漂亮的苏叔叔。

「你个小淘气鬼，」童秋象征性地弹了一下忆清的小脑袋瓜儿，「快撞到叔叔了你知不知道，你看你，哪有个女孩子的样子。」

「你看你，对孩子那么凶干什么，她还什么都不懂呢。」苏墨玉顺着童秋的声音将手一伸，就把小忆清拉到了自己的石凳边，让她顺顺利利地攀到了自己怀里。

「啊……咿呀！」忆清满足地将头埋进苏墨玉的怀中，只是不满有个“大西瓜”挡着，咯得自己怪不舒服的，就伸了小手去摸那个“西瓜”，那“西瓜”似是有感应，还舒展了下手脚，蹬了一下忆清伸过去的小爪子。

「这里住的是宝宝，是小忆清的弟弟或者妹妹哦。」苏墨玉觉得她的动作实在好笑，就抓住了她不停乱动的小爪子，给她细细地解释。

「爹爹……要弟弟……」忆清不知想到了什么，脑袋一歪，就窜到了童秋那里，伸着手去摸童秋平坦的小腹，似乎也想从那里找出一个弟弟来。

「小默，我到房里找些东西。」童秋听到忆清的话时，脸登时就黑了，苏墨玉虽然看不见，也大概知道了情况，就没有阻拦童秋，想让他进房去一个人静静。

只是小秋这心结，何时能解啊。

「公子，王爷到了。」绿萝从院门口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忙着将漆盒中的点心张罗到桌上，她今天知道童大夫要带着女儿过来，特意嘱咐厨房备下了小姑娘喜欢的甜食，「宁德王爷也一同前来了，王爷特别让我告诉公子一声，公子不必太过拘谨。」

「知道了。」苏墨玉点点头，宁德王爷是当朝皇帝夺位时的大功臣，据传与圣上、宁宣王私交甚密，现在看来此言不虚。而且天瑜敢带他来见自己，定是对他知根知底，既然天瑜已经安排好了，自己也无需自扰。苏墨玉将玩疯了的忆清唤回来，抱她跨坐到自己腿上，任她自个儿挑喜欢的点心入口。

喜欢甜食是小孩子的天性，小忆清瞪着满桌的点心，义无反顾地将手伸向了桂花甜糕，教养很好地用两只小手捧着，小口地咬着点心。吃了一会儿，看苏墨玉没有拿些什么来吃，还将手中自己最喜欢的甜糕掰开，扭头把没有含过的一块儿塞进了苏墨玉的嘴里。

宁天瑜和宁天清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其乐融融的场面，也没有出声惊扰，只是等在一边兴致勃勃地看。

「呀，王爷伯伯。」倒是小忆清眼尖，发现了站在一边的宁天瑜，扯着苏墨玉的衣角，示意他注意来人。

「草民见过宁德王爷。」苏墨玉将小忆清抱回了地上，眼看就要给宁天清行大礼，却被宁天瑜慌忙拦了下来，怕他动作不便以致伤了自己。

「本王久仰苏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宁天清一向冷厉，此刻眼神中却多了一份赞许。苏墨玉冰肌玉骨，面庞儒雅，气质泠然，虽然眼睛不便，但那副宠辱不惊，安如磐石的持重反更令人敬重，自己的皇弟这次的眼光果真不错。

「王爷谬赞了。」

「伯伯，吃。」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忆清已经颤颤巍巍地走到了宁天清面前，把她自己好不容易藏下来的另外一块桂花甜糕递给了这个毫不熟识的伯伯。

宁天清有些无措，再低下头看忆清，登时愣住了。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水润润的，一如琥珀色的琉璃，和自己记忆中的那双眼睛交叠在了一块儿，让他万般思绪，一时晃了神儿。

「伯伯——」忆清赌气般地嘟起了红润的嘴，催促宁天清拿去她递过去的甜糕。直到看着宁天清将甜糕尽数吃下去才满意地笑了。

「咦，忆清怎么知皇兄最爱这甜得发腻的桂花甜糕？」宁天瑜已在苏墨玉身边自寻了一处坐下，乐得看自己一向冷然的兄长与蜜糖一般的小姑娘互动。

「忆清喜欢，那是我最喜欢的。」忆清有些不解，歪着脑袋正色道。

「呀！」宁天瑜被她一本正经的回答给吓到了，这个小姑娘和兄长的喜好可真像啊，要不是自己清楚，还真要以为她是自己兄长的私生女了。你还别说，他们长得也有几分相似！。

「天瑜，你帮我到房间里看看，小秋进去找东西很久了，可别出了什么事？」

宁天瑜得了苏墨玉的指示刚想进房间里去看看，却被宁天清拉住：「皇弟，你好好陪陪苏公子，我进去看看就好。」

说罢宁天清就进了房间，留宁天瑜和苏墨玉独自待在一块儿，本也是出于好意，却不知为何好一段时间都没个动静。

「你别碰我，滚开，滚——！」

第五十六章

童秋用手恶狠狠地指着面前的人，眼圈却不自觉地红了，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他从未想过他们的重遇竟然是这般。

方才忆清缠着自己说要弟弟的时候，童秋只觉得于心有愧。忆清一向听话而乖巧，只此一样，却是自己想给也给不起的，自己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完满的家庭。童秋心中酸楚，眼角也酸酸的，因而借故进了房中，平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可不能让那么小的孩子早早地就知道这些会令她痛苦的事情。

哪知他在房里待了片刻，刚准备出门时就听见了门外的异动，童秋只当是王爷来探望小默，可听了一会儿又觉不对，似乎还夹杂另一个声音，熟悉地让自己颤抖。童秋一再告诫自己那是自己听岔了，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抖动着将半掩的房门推开了一条细缝，只望出去一眼就如遭雷劈一般地呆在了原地。

是他，竟然是他！

童秋踉踉跄跄地倒退了数步，瘫坐在地上，耳中嗡嗡作响，小默为什么叫他王爷呢，宁德王爷，哈哈哈，哈哈！

童秋只觉得迷迷糊糊的，连宁天清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缓过神来的时候，发觉宁天清正想靠近自己，立刻尖叫着跳起来，跌撞着向后退闪。

「小秋。」宁天清一开始也愣住了，缓过来的时候心里涌上了一阵狂喜，一向不显山露水的脸上也泛起了笑意，急匆匆地迈出几步想去抓住童秋的手腕。

「你别碰我，滚开，滚——！」童秋慌了神儿，胡乱地去拍宁天清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地向下滚。他还要接近自己干什么，他不是不要自己了吗，他不是把自己孤零零地丢在那么远的地方吗？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小秋……」宁天清觉察出童秋有些激动，也没有再去刺激他，只是站在原地，热切地上下打量着他。他瘦了，小猫一般的眼神却坚毅了不少，一向不谙世事的童秋会变成现在这样一定吃了很多苦。童秋见宁天清没有再靠近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倚着墙壁滑了下去，痛哭失声。

「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生孩子好疼，撕心裂肺的痛楚，可我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自己……」

「呵呵，我好傻，真的好傻，你连名字都是假的，对我又有几分真呢，哈哈，哈哈哈哈！」

童秋泣不成声，却一直笑着，看来好不凄惨。宁天清心里一阵阵地抽痛，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却让他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劝起，气氛一时僵硬了起来。

「爹爹，爹爹，你怎么哭了。」小忆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她是趁苏叔叔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溜进来的，没想到爹爹竟然在哭，肯定是那个坏家伙欺负爹爹了。

忆清一下子扎进了童秋的怀抱，也呜呜地哭了起来，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登时哭成了两只小花猫，很是狼狈。

「小秋……」宁天清又是浑身一震，这个孩子是小秋的孩子，那么，这一定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当年没有亲眼见证着出生的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