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恼火、惊骇、难以置信、不可思议……种种的情绪喷薄而出,十一阿哥用力抠着桌角,匀称漂亮的指骨抠得发白,他浑身颤抖着,挺直的脊背僵硬绷紧到极致,宛如拉满弦的弓,好似下一刻就会绷断了。
不对!
十一阿哥手劲微松,一双墨眸大睁着,其中灼灼明亮,翻涌的猛烈情绪略略褪去,恢复了一丝清明。
君衡会武,且武功还不低,他能用假象隐藏未曾剃头的事、能用幻影相替悄然遁出,他若不想,皇父怎么可能得手?便是用强,一次能成功,两次呢?三次呢?
但若说君衡甘愿委身皇父……十一阿哥眯了眯眼,指尖规律地敲起手下的桌面,那康熙二十八年皇额娘去了以后,君衡怎会屡次表现出想要尽早搬离乾清宫的意愿?最后还找了他帮忙?搬到阿哥所后,君衡明显很高兴,莫非那时就已经察觉到皇父存了什么心思?
如果真是这样,那康熙三十年君衡搬出乾清宫,到皇父在西暖阁留宿君衡,这期间的两年多里又发生了什么?
对,一定是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君衡狡猾多变,是典型的无利不早起之人,对人心的把握又超出一般,他若是察觉到了,哪怕皇父真的想要他,也能想办法避开,一如他第二世对他的皇兄们一样。
可君衡却……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的呢?
十一阿哥百思不得其解,据他这几年的了解,君衡表面上对什么都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在乎,好似无欲无求,但骨子里却存着异常的骄傲,那是从灵魂中迸发出来的,他这个当过皇帝的人也未必能及。
骨子里骄傲的人,通常性子极烈,这般的君衡根本不可能委身皇父、做帝王娈宠,且皇父若真的用强成功了,以君衡那极端冷漠的本性,只怕第一反应就是杀了皇父,就算杀不了也定会不顾一切地爆发。
十一阿哥承认,君衡对他有愧,可他更明白若真遇到那样的时候,君衡或许会看在他份上犹豫一两分,却决不会改变主意。他们的感情的确不错,是知己、是朋友、是兄弟,但这不足以让君衡放弃维护自尊和人格,他们都是男子,他能理解君衡的坚持。
为了什么?
这成了十一阿哥对今日所见的最终疑问,他随手一拨琴弦,听着那流水般的声音,散去了所有的愤怒恼火,他没有注意到,得知两个男子搞在一起,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皇父时,他的反应中有惊有怒、有疑有骇,却没有一丝的恶心厌恶和不适。
他暗暗想着:君衡,你最好早点过来解释清楚,如此自我折辱是为了什么?有什么需要你这样自贱的?普天之下,难不成合我们两人之力还弄不来?需得你拿自己的身体去和皇父交换?
第六十六章:定策
第二日,清溪书屋。
康熙盘膝坐在软榻上,唇角微微翘起,执笔在炕桌上写字,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很认真。
“皇上,四阿哥昨日拿了书就到软榻边了,未曾碰书桌上的任何东西,也没有看向书桌。”一个小太监跪在软榻前的地上回禀道。
“哦?”康熙笔尖一顿,又继续运笔,“这么说他没看到那些纸条的内容?”
“回皇上,奴才……奴才不清楚。”
康熙挥挥手让其下去,昨晚他折腾了禛儿半宿,也是这两年分开的时间太长,若不然他怎舍得将那孩子累到昏过去?想到一大早,那孩子倔强地硬要起身回去,康熙就一阵无奈,他的禛儿总是这么要强。
此时李德全进来了,他走到软榻前行礼后道:“皇上,听说十一爷昨天回去摔了东西,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一宿,连晚膳都没用。”
“今天呢?”康熙放下笔吹干墨迹,随口问。
“回皇上,今儿大清早十一爷还没用早膳就抚琴了,七爷听见了,还特意跑去看了一回,对十一爷的那张琴赞不绝口,直说是大师之作。”
“是吗?那琴的确做得好。”康熙瞥了眼李德全,“十一的神色如何?”
“回皇上,十一爷的脸色很不好看,不过比昨日好多了。”李德全老实回答。
作为昨天在场的人之一,他的作用就是在十一阿哥不出声的时候,用请安的方式告诉四爷:十一爷来了。
李德全内心也有诸多想法,总觉得皇上此举……太欠考虑,喜欢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达成所愿了,这等事到底为世俗所不容,难道不该藏着掖着吗?
想到早上四阿哥走后他去整理床铺时所见到的,李德全不由为那个清淡寡语的四阿哥心酸。昨夜换他在外守着,屋里的动静半夜才歇,他送水进去的时候,四阿哥身上一丝。不挂,两腿大大分开于身侧,人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昏着,腰腹和腿、臀下的床褥上都是粘腻污浊。
那明明是尊贵的天之骄子,却……却……唉!
李德全也只能将这些想法深深埋在心底,他只是个奴才,人微言轻、命如草芥,顶多感叹几句,谁让看上四阿哥的是最最尊贵的皇上呢?便是身为皇子,也只能委身其下,不得自由!
“四阿哥呢?”康熙突然出声,打断了李德全的叹息。
“回皇上,四阿哥那儿传来消息,早上一回去,四阿哥就睡了,这会儿还没醒呢!”
康熙闻言笑出声:“罢了,是朕累到他了。”想了想,他吩咐道,“前两天不是进贡了蜜瓜吗?将朕的那份全部给他送去,让他也尝尝鲜!”
待李德全应声退下,康熙抚过面前纸上的两个小篆,他不常写小篆,但不代表他不会写,用笔慢些写出来的倒也好看。
那纸上笔画组合,分明写着“君衡”二字。
四阿哥住的地方离清溪书屋较近,当然,住的最近的还是太子。
四福晋谢恩后送了李德全离开,从身边的宫女手中拿过两个蜜瓜,往卧房走去。推门又关门,她绕过屏风就看到了靠坐在床上,脸色微微发白的四阿哥,人明明清醒得很,哪里睡了?
“呶,皇帝送来的,让你尝尝。”四福晋笑着开口,挑了个距离稍远的位置坐下,不怪她如此,自家亲亲夫君明显心情糟糕,今天连两个孩子都没见,这在往日根本不可能,足见这个糟糕程度有多严重了。
“全部丢掉。”四阿哥目光徒然阴沉,这算什么?几年了,昨晚上的康熙是最不靠谱的一次,现在送点吃的,是补偿还是嫖资?
四福晋不敢反驳,只叹口气道:“床上的事不都那样吗?对你来说,只要目的达到了,其他的重要吗?”
四阿哥垂眸,讥诮地勾起有些干的唇,他也知道,既做了又来闹脾气,比放荡无度还可耻……切,他现在还有什么节操、三观可言吗?何必惺惺作态充什么有苦衷、什么不得已呢?连他自己都会鄙视自己!
“你刚才说,皇帝怀疑了?”四福晋躲开这个危险话题,提起了不久前得知的事。
四阿哥整了整神色,酸软的身体一动就僵住了,再不敢移动分毫,他忽略这个,面带忧色道:“没错,只是我却不知道,康熙到底是在怀疑我喜欢十一,还是……我的身份?”
四福晋沉吟片刻:“你打算如何做?”
“昨天我的反应虽暂时将十一摘出去了,但到底不保险,帝王的疑心一旦起了,就不会轻易消除,必须想个应对之策。”
四福晋道:“昨天你传音让我注意十一弟的动静,从他踏出清溪书屋我就用神识盯着,他回去摔了一通东西,没有吃饭,今天早晨又弹了会噪音,把七弟都给吵得受不了了,我看他今天的脸色虽难看,比起昨天又好了很多。”
“摔东西了?”四阿哥蹙眉想了会儿,心里有些疼、有些苦。
“师兄,”四福晋小心看了看他的脸色,才开口,“你既然喜欢他,若不想让他远了你,就去解释清楚呗?”
四阿哥慢慢摇头,面上三分苦涩、七分坚决:“不需要解释,我确实喜欢他、爱他,却不需要让他知道这些,那样只会让他心存负担,这绝非我所愿。”
“可是……可是他要是知道你为何如此做,不就会接受你了吗?”四福晋不明白,语气有些急了!
四阿哥眸光骤然森冷,充满威慑地扫向她:“清桓,我警告你,若是敢多嘴,我就杀了你!”
四福晋心神一颤,沉默了,暗自有些受伤,好歹她也是他孩子的母亲,相处了四年,再不济也混到脸熟了吧,至于翻脸无情、喊打喊杀吗?
“清桓,”四阿哥叹息着看向紧闭的窗户,“你没有爱过,所以不懂,愧疚和感动,或者感激,那都不是爱,若真有缘,自会彼此吸引、两情相悦。”
四福晋周身回暖,复杂地看了眼床上神色温柔的清俊男子,不知怎的,竟对其生出了些敬意,他的爱值得尊敬,即使爱的是个男子,即使那个人并不爱他。
“师兄,你既然不想向他解释,那总该想个别的办法吧?还有,你说皇帝的怀疑没那么容易打消,那又该怎么处理?”四福晋深吸口气道。
修士身负因果,他们进了这副身体,就要了解结下的因果。虽然说有个什么,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天道会将因果返回给他们,在渡劫时反映出来,正常的渡劫都危险重重,更别说加了因果的天劫了,那是会魂飞魄散的呀!
四福晋看向四阿哥,更何况宇微师兄在这里有了心爱的人,没有帮心爱之人达成所愿之前,没有在心爱之人幸福度过一生之前,恐怕怎么都不会离开这里,这个皇宫、这个国家、这个位面,他已经泥足深陷了啊!
四阿哥听到她的询问,凝目深思了一番,有了决定:“吵架,吵架就能解决问题了,只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叹道,“这么一来,我和他怕是再也回不到之前了。”
“你该不会是想和十一弟吵吧?那就能让皇帝打消怀疑了?”四福晋难以理解,眼中满是疑惑。
“和他吵,是为了将他彻底摘出去,且吵过后我也不会再主动见他,这样康熙就不会觉得我喜欢他了。”四阿哥简单解释道,“另外,我还要和康熙吵,在吵的过程中告诉他,我是君衡!”
“什么?”四福晋猛地站起来,“你疯啦,居然要自暴身份?这个位面的人会把你当什么什么妖怪之类的烧掉的!”
四阿哥笑了:“清桓,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康熙是旧魂重合新魂的,我和他记忆中的‘四阿哥’差别甚大,他可能早就怀疑这一点了,此时戳穿了也没什么,反而能利用这个让他转移注意,何乐而不为呢?”
“可你怎么办?你就没想过你怎么办吗?”
“我怎么办?”四阿哥慵懒地流转目光,明明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却刹那间风情无限,惹得四福晋都吞了下口水,“若是三年前,我还担心康熙只是心血来潮,想试着玩玩男人,亲身检验一下男女有何不同,那时我要是说我是君衡,可能还真的会被秘密处决掉。”
“不过现在嘛……”四阿哥颠倒众生地一笑,“他可舍不得弄死我!”
四福晋撇开头,心里面嘀咕个不停。
特么的,她怎么从来不知道心如玄铁的宇微师兄还有这样一面,而且诱惑起人来,男女通杀、毫无死角,早知道她上辈子就该跑到点苍山上死缠烂打,将裙下男宠全部解散了。
一个宇微师兄就抵得上一百个各种各样的男人了,简直是尤物中的尤物,极品中的极品啊!
难怪那个皇帝四十好几了,还索取无度,作为知情人,她可是清楚的,这几年每次宇微师兄被皇帝留宿回来,总是懒懒得不爱说话,这次更好,直接全身僵硬了,这得做多久、折腾得多疯狂啊!
“擦擦口水吧!”
四福晋眼睛放光、面露猥锁地抬手一抹,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定睛看去,立时冷却了全身,理智也回来了。只见床上的男子似笑非笑,眼眸半眯着,从其中时而划过的光可以判断出,他的眼神如冰似雪,带着来自冰封世界的寒气。
是啊,这是宇微真人,那个修真界第一大家族君家和名门无为派的骄傲,岂是什么男宠可以比的?
“清桓,你要是聪明,就不要动心。”四阿哥毫无感情地道。
四福晋倏然展颜,笑如繁花般娇艳明丽:“这是自然,我可不会像你一样。”
第六十七章:我以为
两三天了,十一阿哥都没等到四阿哥,更没有等来他期待的解释。
“十一哥,你和四哥吵架了?”十三阿哥担忧地看着旁边的哥哥,他一直忙着功课,今儿才得空过来。
自去年起,十四老是在他跟前说,十一哥就比他大一岁,却已经开始办差了,肯定是四哥同皇父说的,还说四哥对十一哥比对他好,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十三阿哥心里是不信这些的,从小到大,就是皇父也未必如四哥待他好,每年那些吃的用的,都是四哥送的,有的是差奴才送来,有的是四嫂亲自送的,十四明明老来他这儿蹭吃蹭喝,却还说些怪话,真是没良心!
“没有的事。”十一阿哥摸了摸身边少年的头,其实他们只差一岁,十三阿哥勤于锻炼,长得还比他高些呢,可上辈子都习惯了如此,这都几年了也没能改过来。
“真的吗?”十三阿哥满面狐疑。
在十三阿哥的记忆中,四岁那年懿诚皇贵妃薨逝,四哥在灵堂上将他交给了十一哥,当时他还以为四哥不要他了,几天后闹着哭了一场,那时四哥说的话,他一直记得。
“十三,我没有不要你,以后也会一如既往地照顾你,只是你要牢牢记住,若说这世上有谁会真心实意的、完完全全地护着你、照顾你,那非十一莫属。”
这些年,也果然如四哥所说,十一哥明明比他只大一岁,功夫也不如他好、力气也不如他大,但不管什么时候,却总是护在他前面,在他心里,最敬重的是四哥,可最亲近的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学习的十一哥。
“真的。”十一阿哥有点无奈地重复,还坦然直视十三阿哥,直到他褪去了忧心疑虑之色。
柳方从外面走进来,行礼道:“主子、十三爷,四爷来了。”
十三阿哥顿时高兴了,跳下椅子就往外跑,他也有好几天没见过四哥了。十一阿哥先是一愣,而后面色沉凝地将十三阿哥丢开的毛笔放好,这才踏出书房往正堂走去。
一进门就见十三阿哥和四阿哥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四阿哥则微微垂首,含着一丝淡笑倾听,没有半点不耐之色。
“四哥,你和十一哥好好说说话,可不要吵架哦!”十三阿哥看到十一阿哥进来,立刻住了嘴,贴心地退了出去,只是临走前小大人似的嘱咐了一句。
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人,却无一人主动开口。
十一阿哥走过去坐到正中的软榻上,严肃地看向隔着张桌子的人,良久,他道:“你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四阿哥睫毛低垂,默不作声。
“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委身人下很光荣?”十一阿哥压抑着怒气道。
“……”四阿哥还是沉默以对。
“呵,”十一阿哥被他这副模样气笑了,手下一拍桌子道,“说话,别以为能轻易混过去!”
四阿哥没有抬头,只用手指轻轻划动软榻边缘:“……你想让我说什么?”
“解释,你给我解释清楚,为何会与皇父……”十一阿哥顾忌着没有说出来,虽然他进来前已经让奴才全部走开,门窗也大开着,可保不齐有什么疏漏,万一传出去,即便君衡现在是皇子,以色侍君、媚上秽乱的名头就背定了,那他就彻底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