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出来本是十一阿哥早有预谋的,七月初七是七夕节,京城会有夜市和灯会,往常这些活动举行时,多半是元宵或者中秋,宫里必然有筵席,他们不可能出来的。
为了逛灯会,他便表现出心情不好的样子,他知道每次这样,君衡都会无条件地陪他出来,或者四处走走,或者寻一家茶楼坐坐,果然,今天也是如此。
苏培盛和柳方坐在另一桌,同样要了两碗馄饨,他们时时注意着这边,眼见十一阿哥一点点吃光了那碗馄饨,而四阿哥只吃了一半,更多地只是看着十一阿哥吃,仿佛……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胃里可舒服了?”君衡等旁边的少年放下筷子,便递过去一块帕子。
十一阿哥擦擦嘴角,给了个疑问眼神。
君衡放下一块碎银,准备离开了:“晚膳你没用多少吧?或者可以说根本就没用?馄饨带着热汤,面食又好克化,你啊,这么折腾迟早要伤胃的!”
十一阿哥也起了身,听到这话他不禁一愣,原来这人带他来这儿是……是因为这个?他不得不承认,君衡若真的关心起一个人来,总是不留痕迹而细心妥贴,让人贪恋而难以割舍。
他却不知,君衡肯这般相待的,也唯他一人而已。
夕阳西下,天渐渐黑了,街上的行人反而多了起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更多的摊贩,忙忙碌碌摆着摊子、挂着花灯。
君衡奇怪地左右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离中秋还有一个多月吧,怎么会有夜市?”
十一阿哥暗觉好笑,这人竟连七夕都忘了不成?他虽是故意在今天出来的,却不愿让君衡意识到他的用意,万一吓跑了可就坏了。
既然君衡不知是七夕,那就让他以为是个巧合吧,让他以为恰好他们出来碰上了七夕,而非是因为七夕才出来的。
“今日是七夕节,你连日子都忘了?”十一阿哥道,语气和表情都自然得很。
君衡脚步一顿,在同行的少年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时候,偷眼望了他许久许久。即使明知这不过是个巧合,他心里还是生出些柔软情丝,和心爱的人共度七夕……即便对方毫无此心,他也异常满足,有可能这是他们唯一一次约会呢!
十一阿哥目光巡视已经摆出来的小摊,视线忽然停在一处,紧接着他转身道:“君衡,有银子吗?”
跟在后面的柳方略显不解,出来时主子不是带钱了吗?怎么现在又向四爷讨要?但他知道此时不该说出来,所以忙低头遮去了表情,以免拆了主子的台。
君衡面露了然,随手就将腰间的荷包取下来给了,在他看来,如胤禛这般出门不带银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胤禛可能是故意这么做的。
十一阿哥接过荷包向那个小摊走去,暗自感慨不已,一个连打赏奴才都必有理由的人,竟然问都不问就把身上的银子给了他?这荷包里至少有几十两吧?说不定还有银票呢!
片刻后,十一阿哥回来了,他将荷包还了君衡,同时递给他一块打了络子的月牙状玉佩,那玉佩一边呈圆弧,一边却是弯曲的波浪状,玉质不过尔尔,巧的是造型和绳结,让人观之耳目一新。
“送我的?”君衡很高兴地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收好,尽管这份礼物是他自己的钱买的。
“嗯。”十一阿哥点头,没有多言,只暗自摩娑藏在袖中的另外一个玉佩。
这本是成对的东西,两块玉佩形状相似,可以沿着波浪形的那边合到一起,届时才是完整的一块,或许没有雕花刻字,但是其中的寓意却甚得他心,若不然他怎会一眼相中?
唯一可惜的是,他还不能急着让君衡知道这个。
“既然有夜市,那我们便多逛逛?”君衡道,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既怕敏锐如胤禛察觉什么,又怕胤禛恼得拂袖而去,毕竟他们都是男人,一起逛七夕灯会多少有些不搭调。
“我出宫时说了,今天宿在你府上,怎么,不欢迎?”十一阿哥不答反问,他就是为了七夕求得出宫夜宿的,怎会不愿一起逛逛?
君衡眼底划过含蓄的惊喜,笑道:“哪能啊?下午时连瑚图里都想让你留下呢,再说我那府邸不就是你曾经的府邸吗?”
“这可不一样,”十一阿哥轻笑,俊美的脸在满街灯火的映衬下,越发精致绝伦,“我原先的府邸可不是你那样的,设计和布局完全不同。”
君衡笑而不语,他就是不想如此,才揽过来自己设计,若不然住着也不自在。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于人群中缓缓慢行,一起度过了这个七夕。
第七十九章:拉拢的宴会
康熙三十七年八月,圣驾巡幸塞外,这次康熙带走了君衡,留下了十一阿哥。
自圣驾出京后,十一阿哥的心情就一直很糟,他也没有发脾气或者骂人,更不曾处罚过哪个奴才,只是从头到脚诠释了一个字“静”,表情变化少了、话少了、出门少了,总之就是什么都少了,可就是这种“静”让伺候的奴才胆战心惊到了极点,个个小心行事,生怕撞到枪口上。
七阿哥留京办差,往日里他常来十一阿哥这儿论琴品琴,如今也不肯来触霉头了,这个弟弟平时看起来乖巧安静、沉稳有度,没想到一言不发的时候,还真有种慑人的气势,瞧着挺怕人的。
五阿哥和九阿哥都去塞外了,十三阿哥又忙着照顾敏贵人,如上辈子一样,敏贵人今秋起的确身子不好了。
就是因为这样,十一阿哥才放任自己的情绪恶化,懒得调节扭转,而这一切则是因为跟随圣驾去塞外的君衡。
未曾意识到自己心思的时候,他对君衡与皇父的关系更多的是恼怒震惊,极力想知道君衡所图为何,然而如今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一想起皇父会在热河行宫、御帐里宠幸君衡,胸肺间就烧出一把火,那是嫉妒、是酸涩、是不甘。
他想告诉自己忽略此事,现在的他只是个仰仗皇父才能生存的皇子,无权无势,没资格为了这个对皇父怎样,他更怨不得君衡,谁让他给不了君衡想要的,虽然他至今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他明白得晚了,所以便输了一筹,但他确定,皇父没有得到君衡的心,那他就还有机会!
十一阿哥的坏心情一直持续到圣驾回京的第二天才好转,那天他坐在房中等着去打听君衡消息的奴才,就见苏培盛来了。
“奴才给十一爷请安,十一爷吉祥。”苏培盛连同他身后的小太监拜倒在地。
十一阿哥多少有些意外,叫起后问:“何事?”
“回十一爷,主子这次去塞外打了几只猎物,昨儿宫门下钥了不得进出,今儿一早就命奴才将这些挑好的皮子送来,说是十一爷冬日里手脚易冷,做件厚衣服好暖身。”
小太监将包袱交给柳方,柳方亲自拿到十一阿哥面前,解开一看,里面竟是黑色的貂皮、貉皮,至少有八、九张之多,都已经处理好了,直接就可拿来做衣服。
“你家主子……还送了谁?”十一阿哥眸光变暖,唇边多了抹浅浅的笑纹,但他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回十一爷,主子还挑了些送到十三爷那儿了,”苏培盛小心看了眼上坐的少年,又补充道,“不过,只有送到十一爷这儿的,是主子亲自猎的,主子这次去塞外就光猎貂和貉了,白貂少,便只猎到三只,主子说做个手捂子倒是使得。”
十一阿哥闻言往包袱下面翻了翻,果见有白色的貂皮,看着虽漂亮就是太少了,给小孩子用还差不多。想到这里,他让柳方翻出那白貂皮,另外打了包袱交给苏培盛。
“承四哥惦记了,我也用不了这许多,那白貂皮还是拿回去给瑚图里做袄子吧,上次我不是听瑚图里念叨着要个貂皮斗篷吗?”
等苏培盛离开了,十一阿哥笑着一推那些貂皮:“柳方,让韵秀看着做衣服吧,今岁倒是不用挨冻了!”
眼瞧自家主子心情好了,柳方也跟着开心了,便凑趣道:“瞧主子说的,宜妃娘娘可舍不得主子挨冻呢,若是五爷和九爷知道了您这话,保不齐连府上的库房都能搬您这儿呢!”
“满嘴胡沁,滚吧你!”十一阿哥踹了他一脚,笑骂道。
“喳!”柳方假意“哎哟”一声,抱着貂皮装出受伤的样子出去了。
十一阿哥忍俊不禁,望着门外只露些许的天空笑叹一声,罢了罢了,早日得到君衡的心,还怕只懂掠夺占有的皇父?以君衡的性子,心之所在就是人之所在啊!
秋风扫落叶,降雪送梅香,一转眼康熙三十七年就到头了,康熙三十八年悄然而至。
正月初九是十四阿哥的生辰,宫里自然准备了庆贺,兄弟姐妹们都奉上了礼物,但寿星本人却非要在第二天于宫外重新庆祝一次,受到邀请的只有兄弟们,外加宗室里关系近的堂兄弟,比如裕亲王府、恭亲王府、康亲王府、简亲王府等等。
初十那天,一群天皇贵胄们陆续到了京城最好的酒楼,席面被定在了这里,按说十五未过,很多店铺都是不开门营业的,奈何这群人身份尊贵,寻常人哪能得罪,哪怕这酒楼背后有人,也不得不笑脸相迎。
君衡来得不早不晚,受邀的已到了一多半,雅间里在他出现时寂静了一瞬,原因很简单,他是出了名的不合群,谁都知道他和十四阿哥关系不太好,大多数人暗自以为他今天不会来的。
“四哥,这边坐。”十一阿哥知道这些,主动打招呼道。
雅间里这才活络起来,不过投注于君衡的目光却各有意味。
“四哥,这儿的酒真不错,你也尝尝?”十三阿哥走过来就倒酒,一副给酒楼做广告的模样。
君衡摇头一叹:“少喝些,仔细身子。”
倒完酒后,另一边的王府阿哥叫了十三阿哥好几声,他便撒腿跑去和人拼酒了。
十一阿哥扫了眼那边:“你就别拘着他了,敏贵人好容易病愈了,让他松快松快也好。”
君衡默然抿酒,面色有些担忧,他和胤禛都清楚,敏贵人现下虽然好转了,但今年还会病的,届时……怕就难以回天了。
待人齐了,十四阿哥做了简单的开场白敬了酒,一伙人就大吃大喝起来,可让人讶异的是,这酒席上最活跃的却是直郡王,他周旋于皇子和王府阿哥之间,其中不乏铁帽子王和铁帽子王的世子,如椿泰(康熙三十六年袭爵)、雅尔江阿。
众人这才会意,难怪庆过生了还要在宫外再办一次,敢情是这么回事。
如此一来,像君衡这样贴了太子党标签的就很尴尬了,几乎坐了冷板凳,除了十一阿哥再无人多搭理他,他也不在意,只坐在那里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菜,时而抿上一口酒,仿佛真的只是来吃饭的。
而像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这样名哲保身的,则频频被敬酒或者被拉住说话,像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一阿哥这样立场不明的,就变成了重点照顾对象。
当然了,十一阿哥很聪明地坐在君衡旁边,完全将其他人推到了前面,也是八、九、十阿哥不愿他搅和进去,索性替他挡了这拉拢。
“大哥……太急了!”十一阿哥看了眼喝得满面红光的大阿哥,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君衡执杯的手一顿,复又端到唇边:“他不急又能如何?其实他急了也没用!”
十一阿哥想想如今的局势,明珠折腾得太厉害,去年被皇父打压下去了,索额图还是低调如故,这辈子的明珠倒像是上辈子的索额图,世事当真难料。大阿哥这般费心钻营,皇父若是忍不下去了,怕是会比上辈子更早圈禁大阿哥。
十一阿哥看看旁边安之若素的君衡:“这其中……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君衡一愣之后赞赏道:“不愧是你啊,这都能看出来?”抿了口酒后,他转着杯子轻笑,“我只是个谋士,早年给太子出谋划策过。”
“为何帮他?”十一阿哥目光灼灼,“他”指的是太子。
“这不过是个交易罢了。”君衡没有细说,却言明了关键。没错,那就是个交易,他为太子定下十年内的计划,而太子给他想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十一阿哥不再多问,只举杯共饮。既是交易那就不存在党附之说,就他所知,这几年君衡和太子的接触还没有和他的多,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党的。
宴至最后,多半人都喝趴下了,五阿哥带着喝醉的九阿哥回府,谁知十阿哥巴着九阿哥不放,无奈之下,他只得将两人一并带走。本来八阿哥准备带走十阿哥,这会儿倒是不用麻烦了,一转眼却见十一阿哥抓着君衡不放手,君衡还扶着划醉拳的十三阿哥,看起来颇有些手忙脚乱。
“八弟,看这情形,要不你带十三回去吧,十一就交给四哥,我带十二回去。”七阿哥瞧着不成样子,便开了口。
在场唯一完全清醒的就是君衡,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看着虽好,实则已有些上头。
“七弟说的是,”五阿哥点头赞同,“这几个小的都醉得不成样子,放到一起难保不出乱子,还是一人带上一个,至于我……”他苦笑着望望身边两个连体婴儿,“回去多派两个人伺候也就是了。”
十四阿哥被大阿哥带走了,三阿哥自个儿都醉得不醒人世,更别说照顾弟弟了,包括十五阿哥在内的小阿哥们没到喝酒的年龄,宫里没有放他们出来,所以今儿不在跟前。
一切安排好后,八阿哥接过十三阿哥上了自家的马车,五阿哥、七阿哥也带着弟弟们陆续离开了。王府的阿哥们自有王府操心,早早便被接走了。
酒楼前就剩下了君衡和十一阿哥,苏培盛从马车里取出一件斗篷,那本是给君衡准备的,他却将之裹到十一阿哥身上,打横抱起他上了马车。
黑暗的马车里,君衡摸了摸怀中少年胭脂一样的脸,看清了那酒酣的每一寸表情,他低低一叹:“可千万别着凉了啊!”
第八十章:到底谁不能
苏培盛在前面打着灯笼,君衡抱着十一阿哥走在后面,一行人在黑了大半的恬郡王府疾步穿梭,看起来有些急切。
“叫人煮些醒酒汤,嗯……再烧些热水,煨点小米粥。”君衡低声吩咐,说完又加了一句,“还有,准备一套干净的衣物。”
“喳。”苏培盛应了,眼看到岔路口了便问,“主子,去书房还是……”
君衡脚步一停,良久道:“点苍阁。”
片刻后,他们进了一处清雅安静的院子,奴才们忙着烧水熬粥,君衡则抱着十一阿哥径直到了屋子里,一路走到床边将人放下,拉了被子盖好。
掌了灯的屋子里光线暗淡,却足以让人看清床上人的模样,十五岁的少年身量纤秀却不孱弱,一张脸俊美如丹青圣手所绘的工笔画,前几年稍显秀雅的眉宇渐露英气,幼年时的婴儿肥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日益分明的轮廓。
“主子,醒酒汤好了,现在端进来吗?”苏培盛在外问道。
这一声惊醒了凝望的君衡,他转开眼“嗯”了一声,小太监们轻手轻脚进来,将醒酒汤放在桌边的小几上,又把煨着粥的泥炉抬到窗边,紧接着浴桶、洗澡水都备好了。
苏培盛打开合起来的屏风,又将符合十一阿哥身量的干净衣物放好,指着角落里两桶水道:“主子,水许是烫些,奴才们另外备了冷水,若是过阵子再沐浴,怕就有些凉了,热水也放在那儿了,主子若有吩咐,便唤一声奴才。”
君衡瞧了眼放在那边一冷一热的两桶水,点点头道:“你想的很周到,我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下去吧,门外也不用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