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空江上——拐枣
拐枣  发于:2012年0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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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郡的清水江已经长长久久地流了不知多少年。

每至夏日午后,乡里们总喜欢在那长堤旁的古槐树下坐着歇息——高树蓊郁,茂叶繁柯,绿荫若浓云一般筛了那炽热

的日光,只余下星星点点的璀璨碎芒,轻巧地掠过每个人的额头,擦净了他们原本被晒得通红的脸颊。

纳凉的时候总免不了闲谈,而闲谈的结果,在拐了七八道绘声绘色的弯儿之后,也往往会落到近在咫尺的清水江上。

——听说这清水江中可住着位大神仙呢!

——还是美貌绝伦的仙姑,我见过她夜里在江边驻足来着!

——你这小郎才几岁,还能见过什么仙姑?恐怕是花巷里那个醉红阁的仙儿姑娘吧!

——我就是见过!

——哈哈哈哈,见过见过……

……

笑闹不绝之声在如同小鹅一般纷至沓来的雪白浪花的冲刷下渐渐湮灭于水中——可不是,什么神仙之类,众人也只视

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又有哪一个人会当真呢?

可清水江中,的确住着神仙。

此刻清水江的主人——小仙沧凛正坐在光滑皎洁的白玉石案边,一脸扭曲地盯着石案对面的年轻女子。

女子着一件浅紫的重绉纱襦裙,绣了繁复又绮丽的逐浪堆云纹,在柔柔的水波中仿佛一尾紫鳞的鱼儿,高贵娇俏的模

样。她一边剥着手里鲜红诱人的荔枝,一边随口赞美道:“阿凛,这南郡的荔枝可比南海好,过几日待我回去时你别

忘了给我多装上几挂。”

沧凛的嘴角猛地抽搐了几下,咬牙切齿地挤出话来:“素紫,你好歹收敛点成不成?这清水江的主人不是你,在我这

里都赖了一月有余了——说是消夏,哼,我看是被我兄长赶出来了吧?”

素紫瞥了沧凛一眼,不屑地冷笑一声,伸着指尖戳戳沧凛的胸口:“你也知道是‘你兄长’把本姑娘赶出来了,非但

不代那个沧朔向我道歉,反而这样张狂跋扈——这清水江如此逼仄,每日江面上还吵吵闹闹,喧喧腾腾,打渔运货无

所不有,简直能和市集‘媲美’了,真是连南海的一处海湾都不如。若非是情势所迫,任你请本姑娘几次,我都不屑

来呢!况且,阿凛——这清水江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了?我可记得上面放的话是让你暂管清水江——”

“我‘暂领’清水江大小事务已不下千年,清水江主人舍我其谁?再者——”沧凛故意上下打量素紫半晌,然后轻蔑

地嗤笑道,“将来我自然会遇到龙女——也就是真正的清水江主人——并且结为连理。龙女温柔妩媚天上地下仙神皆

知,可不像某些水母妖姬——”

已经被散仙们叫了一百多年“水母妖姬”的素紫懒怠与沧凛争论,她只是专注地剥着手里的荔枝,撇撇嘴道:“啧啧

,温柔妩媚的龙女啊!那就烦请清水江暂时的主人,啊不,是永远的主人——大仙沧凛快去找到她吧!啊,这荔枝实

在甜得很,要不要给小鲸鱼多带些呢?”

沧凛对于素紫的自说自话既忿忿然又无计可施,只有摔了水苍色的衣袖,不再理会她,举步往江畔水湄行去。

此时夕阳余晖未收,懒懒地铺陈在粼粼的江面上,好似敷彩浓烈的瑰丽画卷一般,连绵不绝地望东滔滔奔腾而去,一

时之间金光跃动,水色熠熠,仿佛无数耀眼的火苗在江面上簌簌燃烧,映得半江殷红灿黄,风致灼灼,美不胜收。

沧凛寻了个幽僻之处,负手立在江边,直到月升日浸。

微带热意的江风拂过沧凛的脸颊指尖,他有些懊恼地忿忿低头,脚边的江水挟裹着雪白的浪花仿佛一只只蝴蝶,争先

恐后地扑上他的衣角。他拿足尖拨一拨翻腾着的潮头,那些浪花倏忽之间蓦然向四周退去,抹出一轮不大的圆圈,圈

中波澜不兴,仿佛一面镶着细碎白玉的圆镜。

沧凛便向那“圆镜”之上探了探脑袋——初七的弯月在其中洒了淡淡的疏离辉光,映出了他抻着颈子张望的身影,引

得一尾小鱼凑上水面,吻了吻他水中的脸颊。

沧凛盯着自己的倒影琢磨了半晌,左看右看似乎也不见得难看——分明就是风姿俊爽!何况和他长得颇为相似的兄长

——南海仙君沧朔镇日摆了张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冷脸,却依然有曳着霞纱云裳的天界仙子们羞涩递上绣满了花鸟虫鱼

的绢帕,怎么偏偏自己就无人问津呢?

想到这里,沧凛的眼前就朦胧晃动辄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将那身影生生甩出了脑海

沧凛又愣神了片刻,抬眼时却发觉清水江彼岸渐渐汇聚起无数星星点点的闪烁灯火,影影绰绰地衬出少女们执灯挽手

而行的身影,那些堆绣了石榴忍冬牡丹花的撒银飞金的大幅裙裳随风微微飘动着,伴着她们娇俏的笑声,将那些都梁

、零陵的动人香气一点一点抚过江面,悠悠然弥散开来。

沧凛被芬氲的香气熏得晕头转向、如坠云端,他不禁皱了皱鼻头,然后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沧凛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身后的两三株野蕉被他的脊梁撞上,簌簌地摇着宽大的叶片,仿佛不满他的粗暴似的,扫

过沧凛的脑门。

沧凛原本心中就窝了火,这下更甚火上浇油,他一把捋开那些碍事的蕉叶,正要将它们齐齐折下,却蓦地发现野蕉树

后似乎蜿蜒出一幅皱巴巴的衣料来。

沧凛一震,忙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往那黑黢黢的野蕉树后走了两步——那衣料似是素罗的内裙,惨白的颜色又挂

了无数脏兮兮的泥泞,就像是被沤臭了的猪肚子一般,随意塞在那里。

这又是谁在清水江岸头乱扔……沧凛一边想着一边抓起了那条内裙,却发觉自己抓着的,好像不止是一条内裙。

一段拖着足衣的小腿正僵硬的挂在裙下,再往上……

攥成拳的双手、扭曲的脸颊、大睁的黯淡双眸、乱草一般的乌发上还斜插着一只硬木簪子。

女的,还是个死人!

沧凛的内心哀号一声,“啪”地坐在了地上。

尽管沧凛从修炼到成仙少说也有万年了,却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一具冷冰冰的女尸死不瞑目地躺在自己的面前。他魂不

守舍地僵在那里,直到手中的内裙突然动了一动,随即,有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影子从内裙边攀爬而上,然后一爪

子摁上了沧凛的手腕。

沧凛瞪着双眼,与那黑色小怪物面面相觑——这是一只有着长长的尾巴的尖脑袋怪物,嘴角的一对软须上挂着湿淋淋

粘糊糊的胎衣,唯有那双眸子又圆又亮,映着月华仿佛两颗润泽的夜明珠,定定地砸在沧凛的面前。

沧凛被它盯得毛骨悚然,连滚到喉口的那声尖叫都被生生咽了下去——他并不知道这怪物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它虽然

虚弱得浑身打颤,但那目光异常的犀利警惕,犹如两把银刀,直剜到沧凛的心口。沧凛揪着怪物滑溜溜的尾巴,正不

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听得“噗”一声,那小怪物猛地垂下脑袋,晕了过去。

沧凛用拇指蹭蹭怪物尾上的一层细鳞,蓦地一拍脑袋,自语道:“怪了,怎么死人还会生鲇鱼?”

第二章

素紫正准备挪过白玉桌案上的最后一挂荔枝,抬眼却看见沧凛揣着一只形状怪异的东西走了过来——那东西软趴趴地

贴在沧凛的胸口,把他的衣襟都染上了斑斑块块的痕迹。

“沧凛,你又把什么龌龊东西带回来了?”素紫瞪眼瞅着那怪物低垂的的脑袋——湿漉漉的液体正从怪物的嘴角一滴

一滴地往下淌着。

沧凛将那东西放在地上,又蹙着眉望了望对方濒死的模样,叹了口气还是把它拎在手里,往自己的卧房去了。

素紫忙不迭地丢下荔枝,提裙跟了上去。

沧凛扯过枕巾把怪物擦干,又如同包角黍一般裹了个严严实实,塞在了枕边。

“这到底是什么?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个怪物?”素紫再次瞥了一眼那怪物露在墨蓝色枕巾外的一尺乌油油的尾巴,狐

疑道。

沧凛戳戳怪物的嘴巴,见它一时半刻恐怕难以苏醒,便把适才的一切都与素紫说了,末了还故作深沉地叹道:“可怜

这鲇鱼胎毛未褪就成了孤儿,唉唉,我把那个女的悄悄拖到花巷的县衙去了,明日大概……”

“沧凛。”在沧凛絮絮叨叨的过程中一直端详着怪物的素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沧凛的话头,“首先,鲇鱼不会有‘胎

毛’,也不可能‘胎毛未褪’;其次,它不是鲇鱼——分明是龙。”

沧凛一怔,又瞅瞅怪物,猛地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孤陋寡闻的水母精,还龙呢!这种丑八怪哪一处像龙了?明明就

是一条大鲇鱼!人怎么可能生出龙来,哈哈哈哈……”

素紫瞥了瞥沧凛,冷笑道:“人也不可能生出鲇鱼来。再者,你见过有脚的鲇鱼么?”

“反正不是龙……”沧凛狡辩一句,却蓦地听见身后的枕边传来了极轻微的“咔哒”一声,他连忙回过头去,但见那

怪物吃力地抬了抬颈子,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里的迷茫渐渐退去,又迅速涨起了胆怯与疑虑。

沧凛见它对自己有些畏缩与恐惧,便努力假笑着扬了扬嘴角,然后伸出手打算摸一摸它的脑袋——

“啪!”

沧凛只觉得眼前蓦地一白,接着就是一脸凉凉的粘液,顺着脸颊满满地滑落下来——一片模糊中,他瞧见怪物警惕而

愤怒地弓着身体,冲自己狠狠啐了一口涎水。

素紫隔岸观火,乐不可支地扭头啃了一口石榴,不敢笑出声来。

沧凛凶神恶煞般抹了抹满头满脸的唾沫,正要对怪物痛下杀手,但它却歪歪扭扭地摇晃了一阵儿,再次无力地趴在了

床褥上,目光扫过素紫手里的石榴,有了一瞬的停顿,旋即又垂下了眸子。

沧凛望着它虚弱又倔强地垂首蜷缩成一团的模样,扬起的手掌突然就落不下去了。

一刻之后。

“吃吧。”沧凛压低了声音,轻唤了怪物一句,然后将一碟剥壳去核的荔枝摆在了它的面前。

怪物抬起脑袋,定定地瞅着沧凛,然后怯怯地拿鼻尖拱一拱那碟荔枝——许是自出生以来的这几天它滴水粒米未沾,

实在是饿得头昏眼花,因此也不顾这东西究竟能不能吃,只是下意识地把那些荔枝全都吞了下去,一边咽着一边呛咳

了几声。

沧凛看看它,转头又剥净了剩下的荔枝——幸而怪物尚小,也吃不了多少,在咽下最后一口甜津津的雪白荔枝肉之后

,它终于舒服地拱拱身体,将脑袋埋在枕巾之中,睡着了。

“喂。”素紫看看双手沾满了甜汁的沧凛,道,“你最好还是去找沧朔问问——他在南海与水族多有往来,究竟是什

么他肯定看得出来。若是龙族还是趁早还回去为上,万一找上门来,免不了又是一阵纠缠。”

沧凛仿佛没听见素紫的话,只是敷衍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总不能一直叫怪物,该给取个好名字——叫什么呢?

哎呀今天七夕的月色还不错,又是晚上捡到的——‘皎皎云间月’,不如叫做‘皎皎’!对,沧皎皎……”

“沧凛——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皎皎——还什么‘沧’皎皎,还不如叫小黑呢!”素紫着实没看出那黑龙身上有

半片鳞是皎洁的。

“是我把它捡回来的,我就是它爹,自然得跟我姓‘沧’。”沧凛头也没回地理直气壮道,“要不还叫‘素皎皎’?

“它是龙族,不是你随便可以收养的!”

沧凛这次当真没有听见素紫说了什么,他正兴奋地戳着“沧皎皎”露在枕巾外同样黑漆漆的肚皮——对方的喉咙处咕

哝了一声,翻过身子继续坠入梦乡。

素紫望着沧凛,最后溃败一般摇摇头,转身而去。

沧凛又细细地瞅了瞅怪物身上覆瓦似的鳞片,心中一动:若真如水母精所言,这个身世诡秘的怪物是龙的话——说不

准还是这清水江的真正主人?等这怪物大了,自己就可以离开这条困守了千年的清水江,摆脱那个恶毒淫邪老家伙的

觊觎了吧!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轻松起来,一时竟也不计较怪物霸占了自己的床榻,趴在它的身边睡着了。

次日沧凛是被一阵轻微而执着的推搡弄醒的——他眨眨眼,朦胧中望见一双点漆般的乌目,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少了昨夜的疏离,眼神激荡,目光复杂。

“皎皎?你……”沧凛心有余悸,唯恐它本性难改,又吐自己一脸唾沫,连忙往后仰了仰颈子。

谁知怪物经过一夜的养精蓄锐,仿佛得寸进尺一般,蓦地扑到沧凛的肩头,然后用力地伸出舌头,把一夜积的涎水,

全糊上了沧凛的脸颊。

“怎么你就知道这样!”沧凛被它仰面扑倒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道,“本仙辛苦把你捡回来,不是拿自己的脸

给你糊窗纱的!你……”

沧凛还要教训它,却见对方默默地往地上一跳,留给沧凛一个四爪挺拔身形修长的冷冷背影。

“沧皎皎,转过来!”沧凛气得发抖,抹开脸上的涎水,喝道。

怪物抬起前足,连脑袋都懒得转一转,自顾自地走到了角落边,不屑多理会沧凛。

“沧皎皎!就算你是龙,也没有如此忘恩负义——”

“这才破晓时候,沧凛你喊什么喊,你究竟能不能安生片刻?”门外素紫的声音隔着白玉墙壁传来。

沧凛气急败坏地冲过去开门,但见素紫倚在门边,满脸的烦躁不满。

“……”素紫听完沧凛对皎皎的指责,扶着额角无力地叹一口气,“舔脸又不是啐唾沫,那是感激你——我早说了它

是龙,你指望一条不会说话的龙向你跪拜以示谢意么?还有——沧皎皎实在太难听了,它不是龙女。”

“喂。”沧凛戳一戳怪物的背——那仿佛竹节一般的脊梁挺了挺,高傲地折成凌厉的弧度。

它没有回头。

“喂。我好歹算你的养父——养父你知道么,就是父亲了——你看,我都不计较你没有叫我‘阿爹’,你还要和你阿

爹生气?”沧凛趴在怪物身边,也俯身成那样的姿势——幸而素紫已经离去,否则让那水母精瞧去,自己岂不是丢尽

了脸面?

它睨他一眼,依然无动于衷。

“……好,我错了成不成?这样,我给你剥荔枝,等会儿带你去南海玩总行了吧?”沧凛一心想确认这怪物究竟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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