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坛会结束之后,佛祖请紫微大帝去大雷音寺中观看佛宝,墨墨不够格跟去,便在刚刚讲法的地方等紫微。金纱少年悄悄地从去大雷音寺的队伍中溜了出来,一路奔回讲坛会,果然看见墨墨还在一堆蒲团里坐着。金纱少年一个跃身,在空中化成原形,变成一只巨大的金鹏,气势汹汹地朝墨墨扑了过来。墨墨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一只金光闪闪的大鹏鸟正直朝自己这边扑来,慌得就地一个滚身,避开了金鹏鸟的爪子。墨墨狼狈地趴在一堆垫子里,朝着空中的金鹏大喝:“你这土鸟!胆敢对我下手!”
金鹏在空中振翅,旋起一阵又一阵大风,墨墨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只觉得后颈上一紧,跟着整个人被提了起来,两脚离地,被金鹏一路带到极乐天的东边。到了东边的一片草地上,金鹏毫不客气地把墨墨扔了下去,墨墨摔在地上,痛得惨叫一声。金鹏又变回金纱少年的模样,悬在墨墨眼前脸色冰冷地说:“你竟敢在佛祖讲法时心神分散,当众睡觉,你可知自己亵渎了佛法?”墨墨跳起来,冲着半空中的少年大吼:“你到底是谁?我跟你无冤无仇的,做什么这样?”金纱少年冷笑一声说:“我乃佛祖座下新进的金鹏使者,凡亵渎佛法者,金鹏与其势不两立!”
墨墨怒极,张牙舞爪地冲上来要揍他,金鹏手上结一个梵天印,向着墨墨一推,麒麟立刻被这股大力撞得往后飞去,最后一头栽倒在东天境的边缘处。金鹏看已经教训得差不多了,想把他抓回去重新扔到讲坛会去,他飞过去停在墨墨前面,伸手想把摔得鼻青脸肿的墨墨抓起来,麒麟看见他伸过来的手,一口咬了上去,金鹏“啊”地叫了一声,一甩手,墨墨就这么被他甩下了东天境,一路朝着下面的轮回盘落下去,眨眼就没了。
金鹏傻了眼,呆站半天才醒过神来去找佛祖求救。
佛祖听完金鹏禀报,转身向紫微大帝说:“看来我要欠紫微大帝一笔因果债了。”紫微正在看一柄法杖,听了这话直起身来,笑着说:“既是如此,便先欠着吧。”
佛祖讲了十八天经,紫微不能走,连听了十八天。
第十九天,紫微出了西方极乐天,站在云上算出了麒麟耳朵上封印的方位,便踩着云急急地朝人间去了。
人间正是熙熙攘攘的上元佳节,紫微隐了神气,落在地上,化成一个年轻书生,仍然是一身紫衣,拿着折扇,顺着麒麟耳环上的封印气息一路找了过去。紫微走了半天,最后在一间书院前停了下来。院子里一片朗朗的读书声,最中间坐着一个穿着墨蓝色衣裳的年青人,正领着一群小孩子读三字经。
紫微在书院门口靠着门看院子里的人,不由得心里暗想:“怎么会变成教书先生呢?麒麟转世的话,好歹也该是个富贵人家王侯将相才对,怎么到了你这蠢麒麟身上,就变了这般不入流的角色呢?”
院子里的人瞥见门口突然多站了一个人,走过来向紫微拱拱手问道:“这位兄台有事?”紫微笑着回礼:“无事,路过此处,听见孩子们读书读得精神,就停下来听听。”转世的麒麟傻傻地笑着说:“这帮孩子是很听话。”紫微把玩着折扇,盯着麒麟问:“不知先生高姓大名?”麒麟说:“岂敢岂敢,在下宁镇怀。”
紫微也拱手向他道:“幸会幸会,在下柯华。”
吴缺耳朵里轰鸣一声,转头望着柯华,柯华却摇摇头,对他说:“不用看我,我不是紫微。”
宁镇怀突然多了一个叫柯华的学友,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他是个孤儿,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爹在他不满一岁的时候也去了,他孤零零地长大,要不是邻居的大娘们看他可怜,轮着把他喂大了,他早就饿死了。而且长到现在,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他跟柯华说这些的时候,柯华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说:你是煞气极重的黑麒麟,除了我,谁又能禁得住你的煞气?
柯华留了下来,跟他一同在书馆教书,没过到半年,柯华就把宁镇怀拐到了怀里,两个人仍像千年来那样相处,柯华时时搂着宁镇怀,坐在一处看夕阳西沉,朝阳东升,不知不觉,已是三秋。
第四年上,柯华接到诏令,要赶回天庭,柯华把宁镇怀叫到院子中央,说:“阿怀,我要走了。”宁镇怀傻傻地问:“去哪里,你不要我了?”柯华浑身发出紫光来,露出他本来紫微大帝的神相来。紫微伸手召出法印来,笑着对宁镇怀说:“墨墨,我又怎么会不要你”
他把宁镇怀身体里的麒麟魂招出,那魂魄一时还想不起自己是谁,只看着自己透明的身子慌乱地问紫微:“柯华,我可是死了?”
紫微点上他的额头,一道白光闪过:“醒来,墨麒麟。”
宁镇怀魂魄的束缚散去,一头黑发瞬间染成墨蓝,眼瞳里放出金光来。如今的墨麒麟,在人间这二十多年,居然长成俊秀青年了。紫微给他理理散乱的头发,抱住他说:“墨墨,跟我回家。”
吴缺看着看着,心底忽地冷成一地寒霜。
——阿怀不是薄情人,可他的心,却不在你们身上。
那是自然,若是拥有过星辰,谁又会在乎萤火虫的微光?
第二十章:可否回头
吴缺飞到妙手园门前,还没等敲门,园子门已经开了,宁镇怀脸色有些苍白,跟以往一样对他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抱住他说:“想我了么?”吴缺抬头看宁镇怀的脸,忽然摸上他的脸说:“才两天不见,怎么瘦了?”宁镇怀温柔地拢住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角微微带笑说:“自然是害了相思。”
吴缺把脸藏在他肩上,闷声问:“是为了谁?”
宁镇怀抱紧他,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你。”
吴缺在他怀里笑了一声,反抱住他,紧紧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宁镇怀被他压到心头的伤口,一阵闷痛。
宁镇怀抱着吴缺坐在亭子里,吴缺靠在他怀里睡着了,宁镇怀有些奇怪,以前都没有发现这个小药仙这么能睡的,而且是不是越来越瘦了,怎么抱在手上都有些硌手了。他低头看吴缺睡梦中的脸,吴缺的脸一如既往的干净,带着点懵懵懂懂的孩子气。宁镇怀看了他一会儿,抱紧了他,额头抵上他的额头,自言自语说:“小药仙……以后不要恨我。”他没发现,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吴缺的嘴角微微地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在忍哭。
“柯华,”吴缺在一片灰暗的梦境中叫柯华,柯华从一片虚无中慢慢现出身来,摇着折扇问他:“什么事?”
吴缺站在那里静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有多少时间?”
柯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说:“不太长了,再过两个月,我的神识就会将这个身子占满。”
柯华见吴缺低头不语,走过去说:“不要怨我,这也是自然的事。你本身是没有仙缘的,只不过是紫微将我扔下界时,不留意把我砸进了你的身子,你是借着我的仙气才飞的仙。原本成仙的就是我,于你也并没有什么损失,你可是白捞了这两百年,就算明年一到,你重新化作魂魄分离出这个身躯,我也会替你寻一户好人家去轮回。”
吴缺自嘲地笑笑:“连心都赔上了,怎么叫做白捞?”
柯华被他这一句说得一愣,拍拍他的肩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你轮回时,是要喝孟婆汤的,一喝下去,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吴缺抬头望着一片混沌的天空,喃喃说:“可我不想忘。”
宁镇怀给琉璃树浇下一盏自己的心口血,琉璃树立刻把地上的血吸得一干二净。宁镇怀捂着胸口进了屋子,一进门就看见吴缺醒了,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他。宁镇怀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捏捏他的脸说:“醒了怎么静悄悄的,也不出个声音让我知道?”吴缺软软地靠在他肩上,说:“我就是这样,哪一天我走了,肯定也是这么静悄悄的。”
宁镇怀笑了一声:“你是神仙,要走去哪里?”
吴缺不说话了,主动凑上来吻他,宁镇怀被他碰到胸口的伤口,疼得皱了皱眉头。吴缺发觉了,一把拉开他的衣襟,只见他的胸口上正在心口的地方,密密麻麻全是刀伤。
“这!”吴缺抓着他衣襟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
宁镇怀伸出手点在他额头上,念出忘却咒的法诀。看着吴缺软倒在自己怀里,宁镇怀拉上衣襟,抱住吴缺发起呆来。
“小药仙,醒醒!”
吴缺在梦里听见柯华叫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柯华手上抓着一团泛着蓝光的东西,见他醒来,举着那团东西对他说:“他又给你施忘却咒了。”吴缺摸摸脑袋,隐隐有些作痛,他问柯华:“这次我忘记了什么?”柯华把手上那团东西扔给他,说:“自己看。”吴缺捧着那团东西,宁镇怀胸口上狰狞的伤口浮现在两人眼前。柯华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说:“这是取心头血的刀法,他取心头血来做什么?”柯华忽然一合手上的折扇,问吴缺道:“他可是说过他园中那棵怪树是琉璃树?”
他指尖一动,一片云从远处飞过来,飘得近了,化成一棵参天巨树的模样。柯华伸手摸上那棵树,回头问吴缺:“你可知道琉璃树的来历?”吴缺摇摇头,柯华道:“也难怪你不知道,到现在,恐怕只有玉帝才知道这琉璃树的出处了。”柯华手上一捏,那朵云化出的树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小药仙,我让你看一出戏可好?”柯华笑着问吴缺,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吴缺下意识地点点头,柯华抓过他的衣襟纵身一跃,拖着吴缺沉到如云的往事中去了。
梦外,宁镇怀抱着昏睡的吴缺兀自发呆,也许是因为这两天取了心头血的缘故,总觉得心上有个地方像漏了一样,原本装得满满当当的心,现在漏了一些陈年旧事,又装进一些新愁。
他怀里的这个小药仙,不笑的时候很呆,笑的时候很好看。看起来永远是傻乎乎的样子,好像怎么骗他,他都不会知道。这是他骗过最顺手的一个药仙,这人不会问他那么多,好像自己说什么他都会相信。宁镇怀忽然想起以前在人间的时候听过的那个故事,猎人打猎多年,有一天在山间看见一只新生的小鹿,在溪水边跳跃,小鹿看见猎人,竟然不知道闪躲,反而走过来亲近猎人。猎人看着小鹿无忧无虑的样子,怎么也下不了手猎杀。
最后猎人陪着小鹿在溪水边玩耍了一个下午,之后猎人回家,把弓箭折断,改行做了樵夫。
若我是两手染血的猎人,你可是那只救赎我的小鹿?
宁镇怀低头贴上吴缺的脸,苦涩地笑笑:只怕我走得太远,罪孽太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第二十一章:柯华
好大的火。
吴缺的脸被漫天的大火烫得发痛,眼睛被阵阵烟气熏得酸痛无比,睁都睁不开。柯华在他身边,广袖被热气蒸得飞扬而起,两只眼睛晶亮得像紫晶。柯华让吴缺看眼前的景象,冷冷说:“三千年前,天庭差点毁于这场大火。”
吴缺勉力睁开眼睛,看见天宫无数琼华玉宇高台朱阁都陷在一片火海里,柯华一拽他的手,提着他飞到半空中,指着烧向北方的一条火线对他说:“你好好看看,那是什么?”
吴缺看见那条火线,似乎是有生命一般一路向北极快地冲了过去,最前面跑着的,赫然是一头踏火的黑麒麟。那麒麟一路怒吼着朝北奔去,所过之处,一片火海。
“阿怀?”吴缺喃喃说,“为什么?”
柯华脸色冷得像冰一样,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北极中天紫微大帝耽于声色,疏于职守,致使中天星象纷乱,人间众生命数颠覆,王朝覆灭,战乱四起,苍生受苦,罚入北天寒极思过千年。踏火金瞳墨麒麟,私逃昆仑山,惑乱上神,罪本当诛,幸蒙佛祖垂怜,收入西方极乐天,为东天境守园灵兽,终生不得回返天庭。”柯华说完,转头对吴缺僵硬地笑笑:“这是当年的圣旨,我还记得一字不差。”
他低下头,看着一路狂奔的墨麒麟对已经惊呆的吴缺说:“你说这麒麟有多蠢,自己拽了耳朵上的封印现了原形,打伤了西方来接他的使者,非要去北天寒极救紫微,一路上踏火而过,天火几乎烧毁了半边天庭。”
吴缺看见墨麒麟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群天兵天将,正不停地往麒麟身上投着各种兵器,投在麒麟身上,只是激起一阵火花,半点也伤不了麒麟的身。
麒麟奔到北天寒极的入口处,拼命往入口处的冰壁上撞。吴缺只觉得整个天庭都在震动。
“孽畜!”天空中传来玉帝的怒吼:“你好大的胆!”
接着一张金色的网从天而降,将那不停撞击冰壁的麒麟网了个结结实实。金色的网急速缩小,如利刃一般把麒麟身上的黑鳞甲切得片片尽碎,麒麟身上立刻迸出大蓬大蓬的血雾来。可麒麟却像不知道痛一样,仍然用力撞着冰壁,想救里面的人出来。
那网收得更紧,麒麟支持不住,带着一身鲜血淋漓轰然倒地,麒麟鬃毛上挂着的一只七宝耳环立刻发出紫光来,笼住麒麟。巨大的麒麟一点点缩小,最后紫光散去,地上躺着的,已经是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黑衣青年了。
“皇兄,”冰洞里传出紫微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紫微有事,需对皇兄单独言明。”玉帝在半空中现出身形,衣袖一挥,立刻隐去了紫微和自己的声音。玉帝和紫微说了片刻,望着冰洞沉思了一会儿,又隐没在了层层流云背后。
吴缺和柯华在半空中却把紫微和玉帝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紫微向玉帝说:“紫微自知罪过,只请皇兄勿要牵连无辜。”
玉帝大怒:“都这个时候了,你倒还是惦记这头孽畜!”
紫微影影绰绰地站在冰壁后面,沉静道:“皇兄,是紫微的过错,紫微愿意一人承担。”玉帝怒极反笑:“我却不知,你要如何承担?”
紫微慢慢说:“紫微愿剔去心中这段凡情,从此之后,一心向道,以弥补过错,现下只请皇兄放过这麒麟。”
玉帝脸色变了又变:“你……此话当真?”
紫微在冰壁后面说:“万年之前,不言有情,万年之后,亦可无情。”玉帝沉思一会儿,又说:“只要你想通就好,至于你说的剔心之事,是要我派人来,还是你自己动手?”
紫微沉默一会儿,说:“紫微自己动手便可,只是要借皇兄一把匕首用。”玉帝沉声道:“好。”只一瞬,就隐去了身影。
柯华的脸色越来越差,回身召来大片流云,遮住了天地。
吴缺在一片混沌天地中,抬头四顾,一时之间无比苍凉。
柯华脸色阴沉地站在半空中,自嘲地笑笑:“小药仙,你可知道剔心?”吴缺摇摇头。柯华捂住胸口,摇头苦笑说:“天界之上有一匕首,名叫清明,可刺入胸口而不见血痕。用它可将心中所想所念所爱统统剜除,只是其中之痛,不可言说……不可言说。”
柯华直起身子,手腕一动,漫天云彩散去,北天寒极的冰洞外,恭恭敬敬地站着太乙真人和紫微大帝,太乙真人手上托着一个檀木圆盘,圆盘上盛了一个紫色的光球。
太乙真人对紫微道:“上神,玉帝已将那麒麟用赤火印封在了妙手园中,现下还要借紫微神一束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