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生死簿——偷眼霜禽
偷眼霜禽  发于:2013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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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恩忽然问道:“你结桃子么?”眼前这桃树十分繁茂,但只见满树桃叶桃花,见不到半个桃子。

武陵君摸了摸脑袋,道:“结的,不过慢得很。”

长恩微笑道:“那年我刚刚买下那座宅子,想在院子里添一棵树,便亲自去挑。有人将你指给我看,说这桃树几千几百年也有了,但古怪得很,只开花长叶,从不结果。我看那桃花实在漂亮,便买了回来,只盼着哪一天你忽然开了窍,结几颗桃子来尝尝,谁知到死也没吃得一口。”一面叹了口气,道,“今后是再也吃不到了。”

武陵君抱着他,道:“我的桃子很香,闻一闻也好。”

长恩道:“日后再说,我们先出去是正经。”

武陵君点了点头,道:“等我们出去了,将生死簿交还回去,我去找找有什么法子能让桃子快些结出来。”

长恩摇摇头,笑道:“何必急在一时?这么多年也等过来了。”

过了二堂便是内宅门,门墙檐角显然比前面秀雅考究许多,后面便是三堂。两人停在门前,武陵君道:“三堂之中不知又有什么古怪。”

长恩道:“三堂是最后一进院子,幻境阵眼必定也在其中,我们小心些。”

武陵君道:“这是自然,你靠近我些。”

三堂之中却并没有丝毫古怪,摆设器物一应如常,过了三堂,后面还有一个花园。两人推开那刻意修饰过的柴扉,便听得一阵喧嚷传入耳中,眼前的哪里是花园,分明是刑场。监斩官高高坐着,两旁衙役差人雁翅排列,威风凛凛。台下百姓将这刑场围得水泄不通,不住吵吵嚷嚷,鼓噪喊叫。

武陵君与长恩从人群中毫不费力地穿过去,看得清清楚楚,那刑场中躺着一名犯人,头发遮住了面目,几名差官正将他手足脖颈绑起,分别系在五匹马的马尾上,想来便是任潇在人间临死时候的情形了。这时天交正午,那监斩官拿起一道公文,正要宣读,一线黑气忽从那纸张上缭绕而起。

武陵君叫道:“有古怪!”将长恩拉到身后挡着,又觉得不妥,将他一把抱了起来,纵身远远地跃了出去。回头便见场中众人都化作骷髅厉鬼,身周黑雾缠绕,哭号惨泣,逐渐向两人围拢过来。

武陵君咬牙道:“这黑气跟祖明的是一样的!”

长恩道:“任潇的幻境之中,怎会有这种东西?”

武陵君弯弓搭箭,一面道:“他两个都在这山上,日日相对,说不定早已勾搭成奸了。”越说越气,第一箭先向躺在地上的任潇的幻象射去,这时恰好一只厉鬼扑上来,正正撞在箭尖上,那箭穿心而过,去势不衰,准头却偏了些,将任潇头颈中的绳子射断了。

那绳子一断,花园中的幻境也消散了,武陵君还没睁眼,先听到仙府中鸟儿啼鸣的滴沥之声,他环顾四周,果然回到了那洞府之中,身周那团羽衣所化的云雾还没完全散开。任潇就站在武陵君与长恩身前,面色惨白,神情古怪之极。

武陵君心下警惕,一手按住了腰间长剑,喝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任潇不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长恩,道:“长恩,你都瞧见了么?我从没生过害你之心,我原本能够进京做朝官,却甘愿回到虞城去做太守,也是为了守着你。那枢密使派人来见我,要你的眼睛做药引,当场便被我命人打了出去。我……我同你吵了几句,将你关了起来,师爷便……便……是我太过疏忽,对你不住,可那不是我的意思。”

长恩道:“我从没觉得那是你的主意。”看任潇实在奇怪,又问道,“你怎么了?”

任潇听了长恩这句话,神色间十分欣慰,仍旧不答话,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道:“长恩,我对你爱逾性命,怎会有害你之心?他吃了你的眼睛,我怎会善罢甘休,与他斗来斗去,只差一步,却被他弄死了。今日`你一到祁连山来,我便知道了,我宁肯灰飞烟灭,也要再见你一面。天上地下,再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对你好,你问一问身旁那个桃树仙,他肯不肯为你做到这一步?”

武陵君莫名其妙地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这时忽然听得喀嚓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物件碎裂开来,武陵君失声道:“胎光壁!”原来他二人身周竟然罩了一层胎光壁。这障壁是以魂魄之力相护,若是受损,那便是三魂六魄一齐湮灭,再无回天之法。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仙人绝不会动用这等法术。

只听扑的一声轻响,一根长长的尖锐指甲任潇前胸透出,从心口穿了出来,鲜血淋淋漓漓,在他一身白衣上开了朵朵血荼靡。任潇低头去看,却又一根指甲透胸刺了出来,他咳嗽了几声,抬头看着长恩笑了笑,身形渐渐消散而去,已是魂飞魄散。

武陵君盯着任潇方才立过的地方,咬牙切齿地道:“祖明,是你。”

任潇身形散去,他身后的祖明便显现出来,怪不得幻境之中会有祖明的妖气,原来是他寻到这里来。祖明舔了舔指甲上的血迹,得意笑道:“他躲我躲了多少年,从来只在白日露面,今夜居然敢开这洞门,怎能怪我找上来?好喝,可惜魂魄碎了,吃不到嘴。”

武陵君大怒,道:“好你个狂妄妖怪!”长剑出手,却见祖明抬手一指那团云雾,喝道:“变!”那云雾顿时转成漆黑之色,重又将武陵君与长恩紧紧包裹在内。

武陵君慢慢睁开眼睛,天色昏沉沉的,辨不清时辰,他动了动,发觉自己坐在地上,背后倚着一根硬硬的物件,他立起身来,环顾四周,这里竟是长恩书房外的那所小院子。武陵君看着方才倚过的那棵桃树,不由得一怔,心道:“这是我。”

他环顾四周不见长恩,心下担忧之极,扬声叫道:“长恩,长恩,你在哪里?”

便在此时,忽听书房里传出什么细碎诡异的声音。

六、洞光神珠(1)

武陵君听到这声音,心中不由得一凛。那时候长恩被关进虞城府衙,过了几日,竟然被剜了双眼送回来,来人声称奉了太守大人之命,将长恩丢进书房里锁着,不许给吃喝。武陵君那时还是树形,心急如焚,却无法可施,只听见书房中头几日安安静静的,后来便时时传出这种细碎声响,似是轻轻叩击,又似是在抓挠什么。再过两日,这声响也渐渐稀疏了。

又过了几日,任潇外出回来,听闻此事便发疯一般赶到宁家,长恩早已死了。任潇恨极了那师爷,寻隙将他下狱,在狱中暗暗折磨死了,连家人一并打发了,这事在虞城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子。武陵君几年之后便修成人形,离开了虞城,任潇与那朝官的事情,他便没听说过了。

武陵君回想前事,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大步走到书房之前,一把扯下那铁锁,推开`房门,一道昏惨惨的光影落入黑暗的房间里,便见长恩有气无力地躺着,手足软软地搁在地上,使不上半分力气,他的头脸靠在书架一旁,正在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啃那书架。那书架十分坚硬,啃半晌也不过磨掉浅浅一层,木屑从他嘴里落下来,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与长恩驱除书鱼时候的香气一模一样。

武陵君万万想不到那时候长恩竟然是在做这个,真是一颗心都要碎掉,叫道:“长恩!”

长恩听到声音,慢慢抬起头来,长发散乱地从脸颊两侧散下来,只见他脸色惨白,眼睛没有了,脸上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窝,两道紫黑色的血从他眼窝中流出来,凝固在脸上,看上去像是怨毒极深的血泪一般。他将脸朝向武陵君的方向,慢慢地道:“武陵?”

武陵君说不出话,扑上去将他抱起来,紧紧拥入怀中。

长恩却露出微笑来,道:“我这个模样可怕么?”

武陵君死死搂着他,道:“是我的错,若是我早日修成人形,你就不会遭这种罪。”

长恩慢慢地道:“你知道我死之后,为何会做了司书鬼么?”

武陵君低声道:“别说了。”

长恩却继续说下去:“那时我饿得受不了,只得去啃食书架。这全是我当年花了重金、请高手匠人制作的必栗木架,最能防书中蠹虫。必栗木有毒,叶子落在水里,鱼也会给毒死,我一半是饿死的,另一半便是给毒死的。这毒入了骨血,必栗香气也再消散不去,死后做了鬼,竟然也带着。你说有趣不有趣?”

武陵君按住他的嘴,道:“别说了!”

长恩果然不再说了,乖乖靠在他怀里。

武陵君慢慢松开手,低声道:“我带你回幽都。”

长恩忽然短短地笑了一声,道:“我饿了,你结个桃子给我吃可好?”

武陵君道:“回去给你吃。”立起身来,想将长恩也抱起来,忽觉手中一轻,低头看时,长恩早已不见了踪影。

武陵君一怔,急忙跨出门去,只见院中孤零零的一棵桃树,哪有长恩的踪迹。他将小院内仔仔细细找了一遍,找不出长恩半片衣角,心中不由得焦急,叫道:“长恩!长恩!你到哪里去了,快出来,我给你吃桃子!”

推开院门,眼前并不是宁家的宅子,却是山中一隅,武陵君心中惊讶,回头看时,那小院连同书房、桃树也已经无影无踪。这一处景色十分奇异,天上夜色如墨浓深,山中却并不黑暗,不知何处照来的光影轻轻摇曳,暖意脉脉。天幕上映着一个巨大的影子,形似飞龙,蟠曲生姿,威风凛凛,龙口中衔着一枝烛火,龙尾的影子盘旋拖下来,接到远处山中。

武陵君猛地醒悟过来,心道:“日月星光照射不到,只有青龙日夜衔烛,洞彻全山,这里便是种火之山!那女树和任潇都曾把长恩叫做宁封,说他是种火山上的仙人。这里是长恩的故地。”

武陵君一面叫着长恩的名字,一面四处寻找,沿路见园圃楼台处处,十分精巧悦目,山中遍生奇草异木,其中有一种香草尤其青翠可爱,结着山楂大小的果实,形如灯笼,也如灯笼一般发着光,明光荧荧,十分有趣。武陵君嫌这青龙火光不够明亮,生怕错过了长恩的身影,便折了几枝草来照亮。他走着走着,忽见一带流觞曲水,旁边立着一人,如同山中这奇异香草一般,周身散发着淡淡光华。

武陵君停住脚步,叫道:“长恩!”

那人回过头来,漆黑温柔的眼睛看着他,道:“武陵,你来了。”面容身影正是长恩。

武陵君松一口气,上前拉住他锦青云裳的袖子,道:“快跟我回去。”

长恩微笑道:“我本就住在种火山,已有千年万年,你要我回哪里去?”他取过武陵君手中的草枝,摘下一枚果实递给他,道,“这个叫做洞冥草,果子滋味不错,你尝尝看。”

武陵君将那果子连同他的手一起握住,急道:“自然是回幽都去!长恩,你忘了么?我们是为了生死簿之事才到人间来,现下事情未完,你怎能不回去复命?我们此刻身处妖怪的幻境之中,这里不是种火山!”

长恩面上神色渐转凄凉,道:“是啊,自然是回幽都去,我只是一只鬼罢了,见不得光亮,再也不能到这里来。种火山在极北之地,原本是没有光的,后来烛阴来与我作伴,它的烛火之光连永夜也能照亮,这光若是照到我这只鬼,立刻便会魂飞魄散了。就算是幻境,能再看一眼,那也是好的。”

武陵君柔声道:“长恩,我们先回去,日后我一定陪你到种火山去。”

长恩抽回了手,长叹一声,凄然摇头道:“回不去的。”身影渐渐隐没不见,只剩下满山的洞冥草依旧莹然生光。

武陵君立在原地,手掌心中还留着长恩的余温,心中怅然若失,立刻又警醒过来:“糟糕!这里不过是幻境,我可不能陷进去,长恩看起来像是被迷惑住了,若是我也中招,那就糟了。这个祖明果然有几分本事,怪不得任潇之前不许我们离开,说他的幻境十分厉害。或许这长恩也是假的……不,祖明不知这些旧事,种火山的情形连我也不知道,只有长恩一个人清楚,他必定是真的。”

想到这里,武陵君心中忽然一动,顿时醒悟:“这里不是祖明假造出来的,也并不是幻境,是长恩的内心!”

洞光神珠(2)

他想通了这一节,那烛火之光猛然间熄灭,又乍然明亮起来,再睁眼时只见风雪漫天,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武陵君心道:“这又是哪里?长恩从前是种火山的仙人,转生做了一世凡人,之后一直在幽都,幽都可没有这样的景象。”

放眼一片荒漫迷离,也辨不清方向,武陵君顶风冒雪往前走去,冷厉的风卷着雪片从身边呼啸而过,这景色不论走多久都一成不变,脚下是万里冰川,似乎永远都看不到边际。他是仙体,不觉凡间寒暑,却觉得这里冷得透入心底。

走了许久,身前出现一道断崖,武陵君停住脚步,往下望了一眼,触目尽是深深的白,不知崖底在哪里,回头看了看来路,脚印早已被风雪湮没。武陵君叹了口气,一扭头,忽见见崖边直直立着一棵枯死的树木,枝上尽是积雪,长恩便立在树下,仍是一身烟青衣衫,萧冷得像是一幅画。

武陵君想要喊他,却又闭上了嘴,心头忽然一阵茫然:“我认识长恩那么久,却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想法。他想要什么?他想到人间过平平静静的日子,还是到种火之山做与世无争的清闲仙人?我不知道。我到幽都是为了陪着他,可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幽都。”

他心中正为难,长恩忽然转过身来,漠然看了他一眼,又转回身去。

武陵君不由得怔住,长恩待他最冷淡的时候,也都是温和疏离的模样,从没有这样直截了当的漠视,当下上前道:“长恩!跟我回去!”

长恩道:“你何必管我?”

武陵君抓住他双肩,大声道:“我喜欢你!”

长恩拨开他的手,背转身去,慢慢地道:“我什么人也不想见到,什么话也不想说,你不必时时凑到我眼前来。”

武陵君道:“为什么?你原本是仙人,现在却做了鬼,心中不情愿是不是?凡人宁长恩也好,仙人宁封也罢,又或是幽都的司书鬼长恩,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长恩摇了摇头,向后一仰身子,直直倒在雪地里,看着漫天飘散而下的雪花,轻声道:“不一样的,回不去了。”

武陵君看着他脸上平静凄清的容色,心中也不禁代他难过:“这里第一处是长恩前世最喜爱的住所,第二处是他转世之前的仙山洞府,一直念念不忘。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如今他的心中,就是这样的么?什么都没有,全是冷。”

武陵君蹲下`身去,正要说什么,长恩忽然对他一笑,一翻身,就这么坠下崖去。武陵君心头一跳,想也顾不得想,踊身跳下去,将他紧紧抱住,他这时才发觉法力丝毫使不出,两个人一起坠下去。风声疾劲地从耳边掠过,长恩忽然伸手抱住了他,武陵君将嘴唇凑在他耳边,喊道:“做鬼有什么不好?你是鬼,我就陪你做鬼!”

这断崖看起来深得不见尽头,眨眼之间却到了底,两人重重摔在雪地上,武陵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睁开眼来,居然仍在宁家的书房里,必栗木冷冰冰的幽香轻轻飘散,长恩也仍然在他怀里,面上是黑沉沉的眼窝,惨白的脸颊上凝着紫黑色的血。

武陵君抱着他,心头一阵迷惘,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长恩在他怀里动了动,忽然开口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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