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生死簿——偷眼霜禽
偷眼霜禽  发于:2013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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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恩轻轻颤动一下,黑气丝丝缕缕地散出体外,他的身体也渐渐从冰冷变成凉凉的,长恩是阴鬼之体,身上从无热意。武陵君看看差不多了,便急忙停手,生怕自己的纯阳仙气伤了他,一面半跪下去,将长恩扶在自己身上靠着,向亭中那白衣仙人道:“多谢援手,不知是哪位仙人相助?”

那仙人却不答话,隔了半晌,才低低地道:“是宁长恩么?”

武陵君心中一震,道:“你怎知道他的名字?”

长恩此时缓缓睁开眼睛来,他环顾四周,道:“方才是哪一位叫我名字?”眼光从那仙人所在的亭中掠过,却并不停留。

武陵君低头看着他,奇道:“长恩,你看不见?就在那边。”

那白衣仙人长叹一声,道:“以洞光珠为双目者,前尘恩怨皆不可见。长恩,你心中果真恨我么?”

长恩静默不语,武陵君听了这话,早已喝出声来:“虞城太守!是你!”

五、惨淡旧事(1)

那洞府中一派仙家祥和,云烟缥缈,瑶台上素琴横置,高悬明月珠作灯烛,如今气氛却古怪得很,长恩神色漠然,武陵君一手按剑,那白衣仙人却是满身萧索之意。过了半晌,只听那白衣仙人道:“是我。前尘旧事此时不忙提起,你是何人,为何认得我?为何与长恩来到此处,还惹到了那祖明?”

武陵君冷笑道:“你不认得我?长恩是怎样被你们害死的,我却在旁瞧得清清楚楚。你口口声声待他好,却将他害得好惨,苦苦挣扎六七日才得咽气。你活着时候一心攀附权贵,不择手段,死了居然能够修仙,老天也当真不开眼。”说了最末一句话,又不由得皱眉,只觉得他这仙气有些古怪。

那白衣仙人低低叹了口气,道:“你是谁?”

武陵君冷冷地道:“我叫武陵君。”

那白衣仙人默然半晌,道:“原来如此,你是长恩书房之外的那棵桃树。”

武陵君道:“不错!”

那白衣仙人从亭中立起身来,向两人慢慢走过来,近了瞧见他穿着一身纯白羽衣,容貌清俊。那仙人道:“长恩,你的眼睛……我难辞其咎,可这绝非我的本意,我不愿伤你一分一毫。”他停在长恩身前,深深凝望他的脸容,轻声道,“……长恩,你比从前瘦了些。”

长恩似是没听到他的话,摸了摸腰间的锁云囊,向武陵君道:“事情已经办完,我们回幽都去吧。”

那仙人抬手拦住了他,道:“去不得,祖明守在外面,这妖物白天没什么厉害,夜间却嚣张放肆得很,还会施用幻术。你不愿意跟我在一处,也要等天明再走。”

武陵君道:“你居然这般好心?”

那仙人道:“我从来都没有半点对长恩不善的意思。”

武陵君道:“你没要害他,长恩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你若是存心害他,只怕他连鬼也做不成了,只好魂飞魄散。”

那仙人露出一个惨恻苦笑,道:“长恩,你为什么始终不肯对我说话?你死之后,我过得如何,你可愿意听一听?你若恨我,听完之后心里多半会舒服许多。那祖明守在祁连山中,便是想要吃了我。”

武陵君一怔,道:“祖明想要吃你?你那一世是怎样死的?”

那仙人道:“祖明爱吃的鬼魂只有一样。”

祖明最喜五马分尸而死的鬼魂,武陵君自然是知道的,他自从有了灵识,还是树形、并不能移动时,便对长恩倾心,后来亲眼瞧见长恩被这仙人的前世害得苦苦挣扎而死,心中自然是恨透了他。这时忽然知道这人也死得如此惨法,胸中不由得大快。

那仙人道:“长恩,你恨我是么?那一世你若是好好地过完,之后便能回归仙界,做你的种火山逍遥仙人宁封。你是仙人转世,本该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只因我同样是仙格入命,这命理被我生生打断了,你心中恨我是么?我却也没好过多少,如今是半仙半鬼之体,被罚在此整理仙府书籍,偿还害了你的罪过。”

武陵君恍然大悟,他方才边觉得这仙气有些古怪,原来是为了这个。

那仙人没说明与长恩相识的一世为何会遭此酷刑而死,却伸指往武陵君身上一点,并未碰到他,凌空吸出一只蠹虫来。那蠹虫随即化作人形落在地上,正是那少年。

武陵君当惯了树木,对身上的虫子一向无所知觉,这时才知道那少年原来化作原形躲在自己身上,当下喝道:“你倒会找地方!”

那少年道:“明明是你叫我躲起来的!”他转头看到那仙人,忽然往后跳了一步,躲在武陵君身后,惊叫道,“雪花酥!”

武陵君顿时想起这少年说过被人寄到幽都之前,曾见到寄信之人手边摆了一碟雪花酥。雪花酥是长恩家乡最出名的点心,他二人是同乡,这人也爱吃这个,那是丝毫不稀奇。

那仙人望着那少年,道:“长恩,这脉望是我整理旧书时候寻到的,前些日子我将此物寄给你,服了大有好处,你却没吃么?他已经化为脉望,怎地又变回了虫子?”

武陵君闻言大怒,脸色冰冷,直气得笑起来,道:“这东西是你寄到幽都去的?你可知道这小玩意儿惹了什么祸?他将生死簿之中的墨精尽数吸走,善恶寿数一笔抹消,如今人间幽都一片大乱。长恩被府君责罚,我二人受命到人间来,便是为了修复生死簿。长恩究竟是欠了你什么,活着被你折磨,死了都不得安稳?”他越说越怒,一手按在剑柄上,么指一推,一寸寒光出鞘,惊心摄魄。

长恩并不插言,只是望着明月珠出神,听武陵君说完了,便摆了摆手,道:“武陵,不必多说了,我们尽快回幽都便是了。”

武陵君满心怒火正待发泄,初次听到长恩唤自己“武陵”,硬生生忍住了,应道:“好。”

那仙人长叹一声,道:“长恩,你就这般不愿同我说话?”

长恩本已转过身去,听了这句话,侧过脸来,他看不见那仙人形体,只望着声音来源之处,淡漠道:“我与你,有何话说?”

那仙人沈声道:“便是没话可说,天亮之前,你们也不可离开。若硬是要走,我只有得罪了。”反手扯下`身上羽衣,向武陵君与长恩抛去,那羽衣飞到半空便化作一团雪白云雾,将两人笼罩在其中,云雾渐渐散开时,眼前景物却全然变了,只见画角飞檐下两扇两人多高的黑漆大门,门面上铜钉镶嵌,左右各蹲一尊威风凛凛的石狮,正是当年的太守府。

武陵君从未到过太守府,并不认得,怒道:“这又是什么地方?那混蛋耍什么花招?”

长恩道:“是他在人间时候的官府与住处。”

武陵君道:“那就是幻术了,找到阵眼便可破解,我们进去瞧瞧。”

长恩点了点头,随着武陵君跨入门槛之中。

两扇黑漆大门推开,入耳便是一阵琅琅读书声,眼前并不是前庭甬道的景色,居然是一所学堂。似乎正当夏日,窗前垂着细细长长的竹帘,十几名少年跪坐在席上读书,这些人均是幻象,看不到武陵君二人,只是自顾自地读书。

武陵君绕着这些人走了一圈,蹲在一名青衫少年面前,饶有兴致地看了半晌,笑道:“长恩,这人像你。”

长恩道:“这便是我。我与他乃是同窗。”

武陵君道:“哪个是那混蛋?”

长恩便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一名白衫少年。

那白衫少年并不读书,神色悠悠的,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张纸。武陵君抬手将他的衣领拎起来,道:“装神弄鬼的东西!我一剑刺你个透心凉,看看这幻术破不破得去?”

那白衫少年神色不变,也不答话,虽然被武陵君拎了起来,仍旧侧头看着那张纸。武陵君弯起手指,在他额上狠狠弹了几个爆栗,道:“聋了么?哑巴么?”

长恩道:“他也是幻象,问他也是无用。”看那张纸上只写了一句“与君镇日倚栏杆”,恍惚记得是生前少年时的戏笔之作,提起笔来,蘸了蘸墨,续一句“看尽一春花事东风软”。那白衫少年眼珠一颤,转了几转,望向长恩,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要笑,还没笑出来,整个学堂连同众人便消散而去,现出府衙甬道的原貌来。

惨淡旧事(2)

两人走过甬道,从仪门一旁的小角门进去,只见眼前赫然又是一条甬道,当头烈日炎炎,两名少年在甬道旁交谈,仍旧是一穿白衣、一着青衫,似乎比先前大了四五岁。那青衫少年垂着头一言不发,那白衣少年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不住地说:“你不读书了?不读书了?怎会这样?”

那青衫少年只是低着头,半晌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带着些哭音,几粒水珠滴落在青砖地面上,在烈日之下转瞬便消失不见了。那白衣少年瞧着他,心里一点法子也没有,眼圈不由得也红了。

武陵君不由得也觉得手痒,想替那青衫少年擦泪,他转向长恩,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武陵君还是桃树之体、刚刚有了灵识之时,长恩已经年逾弱冠,直到长恩死去,他也没来得及修成人形,不能移动,对书房小院之外的事情一概不知,长恩旧年之事自然更加不知道。

长恩沉默半晌,慢慢开口道:“我家中原本世代为官,与任家是世交,我与任潇从小便认识,在一起读书。我父母早亡,长房的大伯父见我肯读书,很是喜欢我,将我带着身边抚养,大家族中事端百出,势利眼也不在少数,伯父却从没委屈了我。十六岁那年,伯父遭同僚构陷,被下在狱中。”

武陵君心道眼前两名少年这情形,多半是刚刚出了这个变故,长恩向那日后的虞城太守任潇辞别。只听长恩续道:“这事牵涉不小,宁家就此败落了,家产尽数抄没,只留下一些祖庙田地,有族人打听了路子,变卖了田产,凑了银钱,将伯父赎了出来。伯父心中怨愤,狱中又受了苦,气病交加,不久便过世了,留下大伯母与两个妹妹,一两银子、一分田地也没了。我见读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向任潇借了他攒下的压岁钱,便去经商。”

武陵君吃了一惊,道:“你去做生意?”长恩从来都是寻常读书人的打扮,在那小院中也只是读书临字,武陵君只当他是书生,决计想不到居然是商贾。

长恩微微一笑,道:“你觉得奇怪是么?我自己有时候想一想,也觉得奇怪。只不过人到了没法子的地步,又有什么做不出的。”他向衣袖中探了一探,取出一只小小布包,道,“果然有这个。”打开来看,却是一条手帕,里面裹了十几锭银锞子。

武陵君道:“这就是他借你的钱了?”

长恩道:“是。”将那包银子重新系起来,拉过那白衣少年的手,将那布包放在他掌心里。那白衣少年似是从梦中惊醒一般,抬头深深望了长恩一眼,将那布包推回他手中,拉着那青衫少年跑了。

两名少年跑出去十几步,身形便渐渐模糊不见,幻影尽数散去,眼前正是府衙大堂。两人前后走过去,大堂之中并无古怪,一路入内,过了寅恭门,后面接着的却是三堂。四下里黑沉沉的,只有一间偏房中灯火昏昏,武陵君与长恩走过去,见房中只有任潇与师爷两人。

任潇穿着太守服色,满脸疲惫之色,下巴上一层青青的胡茬,像是一路风尘仆仆,刚刚回衙。他不知为了何事,紧紧攥着那师爷的衣领,却也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师爷,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几乎像是要滴出血来的模样,那神情说是愤懑,倒不如说是悲恸。

房中摆设物件都是暗淡淡的颜色,只有一只纯金盒子十分显眼,便摆在两人身旁的桌案上,盖子边缘血迹殷殷,那桌案上也滴了几滴血。

武陵君与长恩只看一眼,两人便各自明白是什么时候的事。长恩伸手将那盒子取了,揭开那沈甸甸的金盖时,武陵君忽然伸手将他的眼睛紧紧捂住了,低声道:“别看。”

长恩苦笑一声,道:“我看见了。”

武陵君闻言一怔,自觉一只手五根手指并得拢拢的,低头一看,心中便是一震,只见金盒中搁了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瞳仁漆黑,白球上血络分明,犹自粘着滴滴答答的鲜血。武陵君对盒中之物一清二楚,并不吃惊,出奇的是,那对眼珠子竟然在看着他,一面微微转动了一下。

长恩轻轻地道:“那是我的眼睛,我看得见你。”他也不挪开武陵君的手,摸索着伸手到那金盒中,触摸那对眼珠。

长恩的手指碰到眼珠,任潇便转回头来看着他,抓着师爷的手也松开了,满脸又是绝望又是痛悔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眼中流下两行血泪来。他的血泪落到地上,将这幻境的地面灼穿了一个孔,幻境由这个孔渐渐消散而去,两个人、连同那只装着眼珠的金盒子也不见了。

幻境褪得半点不剩,现出原本二堂的模样来,武陵君却迟迟不肯放开手,长恩等了半晌,仍是不见他松手,开口道:“武陵君?”

武陵君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肯挪开手,却随即紧紧抱住了长恩,将他拥了满怀,低声道:“长恩,长恩!”

长恩听出他话声中的痛惜之意,柔声道:“我没事。”

武陵君在他嘴上狠狠亲了一口,道:“长恩,你说这朵花开得好不好?”从前武陵君也曾忘情吻了长恩,那时长恩点着武陵君的嘴唇,说当属这一朵花开得最好,所以武陵君如今才问出这一句话来。

长恩却不回答,仍旧柔声道:“我没事。”

武陵君叹了口气,道:“这混蛋将你关起来,才害得你被人弄得这样惨,还有脸摆这种深情款款的架势!一会儿出去了,我打他一顿给你出气。他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看到你赚钱赚多了,想要点儿银子来花花么?”

长恩摇了摇头,道:“我赚得银子虽多,任潇却也不穷,他向我表露心事,被我拒却,心中恼羞成怒,才将我关起来,没几日便派遣出了外差。若说他的师爷会错了意,剜了我的眼睛讨好朝中权贵,我是信的。为了这个杀人,那不是任潇的为人。”

武陵君道:“你还要替他说话!”

长恩道:“事到如今,我何必替他说话,实话实说罢了。”

武陵君想了想,道:“倒也是,这人看起来也不是半点良心都没有。长恩,你喜欢他么?”

长恩道:“我与他只有同窗之谊,没有别的。”

武陵君握着他的手,道:“那你喜欢我么?”

长恩微微一笑,道:“喜欢。你枝干长得好,开花也好看,从前我常常亲自给你浇水,你还不知道我喜欢你么?”

武陵君道:“我愿意永生永世都陪着你。”

长恩低低叹了一声,道:“武陵,你很好。只不过这几百年来,我一个人惯了。”

惨淡旧事(3)

武陵君被他这般婉言相拒,也不气馁,道:“你还记得么,那时候你曾经在我身旁读书给我听,‘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那天下午暖和极了,我刚刚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你,第一句听到的便是那话。我的花不够‘夭夭’么?天下之大,再也找不到我这样好的桃树了。”

长恩忍不住笑了笑,又道:“你让我想想。”

武陵君应了一声,不肯松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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