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孩子安静了下来,御紫炎脸上表情也不再似方才一般冰冷,却也依旧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御紫炎心中此时正自觉得有些奇怪。他记得,前世夜禹桥对孩子很是喜爱。可刚刚他对那孩子脱口而出的威胁之语又是为何?
是因为……失去了爱人之心么?御紫炎莫名想起最初与曼珠的约定,已是许久不曾记起的约定——
“殿下。”
御紫炎刚到凌烟宫,霜月霜洁便迎了出来,也便冲散了御紫炎心中若有似无的思绪。
看着面前走向自己的二人,御紫炎微微勾起唇角——虽是没了爱人之心,眼前的姐妹二人,依然令他时时忆起前世的筱阳与清。还有父皇的宠爱,有了这些,便够了不是么?
御紫炎将怀中孩子轻轻放在床上,令霜月上前诊视。谁知霜月刚要碰到孩子的身子,明明已经安静下来的孩子再次剧烈挣扎起来。见这孩子如此排斥别人的碰触,御紫炎无奈对霜洁说道,“洁,你随母妃先行一步。我帮这孩子处理完伤口再赶去。”
“是。”霜洁应了一声离去。
“月去煎些活血化淤的药来吧。”
“是,殿下。”
全部吩咐妥当,御紫炎拿过药箱,坐在孩童对面,淡淡说道,“乖乖的,不要乱动,否则你的伤势会更重,知道吗?”
见孩子微点头,御紫炎才露出淡淡笑容,“好孩子。会有些痛,要忍着些。”
御紫炎用剪刀轻轻剪开挂在孩子身上的破衣布片,再仔细的为每一处伤口擦拭消毒,为了减轻孩子的疼痛,御紫炎一边擦拭一边对着伤口轻轻吹气。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终于将全部伤口清理干净。
御紫炎额头已是布上一层薄汗。抬头看看孩子,虽疼得满头大汗,却倔强的紧咬嘴唇不肯吭声。御紫炎微微一笑,伸出柔软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小家伙紧咬着的唇,待孩子慢慢放松下来,他又拿过丝巾拭干孩子额头的汗珠。
“好孩子,真坚强。”御紫炎笑着称赞,使得孩子倔强的小脸上飞过一抹可爱的红霞。
御紫炎拍拍孩子的头,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为何不说话?”御紫炎疑惑道。
孩子指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御紫炎见状妙眉微蹙,问道,“你,不会说话?”
孩子点点头。御紫炎伸出右手三只搭在孩子的手腕,片刻,又对他说,“张嘴。”
孩子依言张开嘴。御紫炎仔细查看一番,愈发疑惑道,“脉象无异,声带也不曾受损。照理不应不会说话。”
“殿下,药好了。”御紫炎正自思索之时,霜月端着药碗,走到御紫炎面前。
“嗯。”御紫炎接过药碗,递给孩子,“自己拿去喝。”
孩子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见这孩子独立坚强的模样,御紫炎心底漾起一丝淡淡的喜欢,接过药碗放在一旁,又递给他一杯清水,随后对霜月说道,“月,这孩子似是不能言语。可是我为他诊过脉,脉象并无异常,他的喉咙也并无损伤。你来看看,为何他无法发声。”
霜月闻言上前想要为孩子诊脉,孩子受惊般正欲闪躲。御紫炎将孩子抱起在怀中,声音不似先前冷淡,带着一丝隐隐的温柔,“好孩子,给月看一看,也许能有法子令你开口说话。”
御紫炎云淡风轻的声音似乎安抚了躁动不安的孩子。沉默片刻,孩子终于有些犹豫的伸出了手。
“如何?”御紫炎问道。
“诚如殿下所言,霜月也认为一切正常。据霜月推断,这孩子不会说话有两种可能:一,某种外来强烈刺激使其丧失言语能力;二,自幼无人与他说话,他自然不知如何出声。”
“——”御紫炎沉吟片刻,决定道,“月,你留在此处照顾他。宫宴快要开始,我去武芸厅露个面,晚些时候再回来安排这孩子的去处。”
待御紫炎到达武芸厅时,大部分人早已到场落座。御紫炎见上方正中龙椅依然空着,心知御天行未到,宴会便不会开始。御紫炎几步走入厅内,依照次序拣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殿下。”见御紫炎出现,霜洁禀报过晏灵来到御紫炎身后。
“嗯。我让月留在凌烟宫照看那孩子。”
“殿下——”霜洁欲言又止的模样令御紫炎心生疑惑。
“怎么了?有话但说无妨。”
霜洁犹豫再三,弯腰俯身在御紫炎耳边说道,“殿下,霜洁方才一直瞧那孩子眼熟,再三回想,终于想起,那孩子的生母正是莲妃娘娘亲信侍婢,也是大皇子殿下的乳母怜沁。”
御紫炎听得此言,顿时愣住。片刻后,苦笑摇头,这是否便是所谓的孽缘?
怜沁如何,御紫炎并未多感内疚。只是孩子何其无辜,一出生便没了母亲。
“他的其他亲人呢?”既然怜沁是御颙岚的乳母,那这孩子上面该另有兄姐才是。还有孩子的爹爹,为何任这孩子伤痕累累倒在草丛之中。
“怜沁之前确是另诞有一子,他的丈夫本是一名侍卫总长。但是那件事情之后,便被贬职,如今只是一名守门侍卫。听说此人生性粗暴。本就是凭借怜沁受到莲妃重用才得了侍卫总长一指,谁料后来怜沁犯事,他又因此连带被贬。被贬之后此人暴虐脾性变本加厉,嗜酒好赌,心情稍有不顺便拿两个孩子出气。今日这孩子如此惨状躺在宫内一隅,怕是被爹爹殴打所致。”霜洁语气平淡的解释道。
御紫炎愈听眉头锁得愈深,沉思片刻,对霜洁低声问道,“莲妃娘娘对此事可知情?”
霜洁微微一笑,“殿下,莲妃娘娘处境早已今非昔比,她哪里还会去过问一个死去侍婢的遗属如何。便是她知情也断不会去理会。”
“是啊。”御紫炎深深地出了一口气,若莲妃是此等慈善心肠之人当初也不会做出那般蠢事,“既是如此,洁去帮我查一查另一个孩子如今何在,并将他一并接到凌烟宫去。宫宴结束后,我自去凌烟宫安排他们的去处。”
“殿下?!”霜洁闻言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殿下会是如此反应,本想着这孩子立场实在不宜久留凌烟宫才对殿下交待他的身世,谁知——“殿下,恕霜洁斗胆,此事霜洁以为殿下实在不宜插手。”
“我心中有数,洁自去接了孩子来,一切待我回宫再议。”
霜洁还欲再言,只听厅外传报,“皇上驾到。”
众人闻言离席行礼,御紫炎亦随众人一同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天行阔步走入厅内直至上方御座,转身坐下,不怒自威。众人依旧埋头叩首,恭敬非常。御天行微微抬起右手又放下。李祁才朗声宣道,“免礼平身。”
御紫炎起身重坐回座位,理了理衣衫,低声对霜洁说道“去吧。”
“——是。”见御紫炎心意已决,霜洁领命退下。
二人的互动上方御天行尽收眼底。方才李祁回报御紫炎去凌烟宫途中捡了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回去。御天行想到御紫炎怕是会耽搁片刻才故意迟了些时候才到,以免御紫炎一人迟来太过引人注意。但是看情形,那孩子似乎另有内幕。想着早早结束这无聊透顶的宫宴回去仔细询问,御天行一挥手,宫宴正式开始。
宴席开始,群臣自是相互交谈。几位皇子年龄尚小,拉拢势力之事,自是交由各宫娘家去做。皇子们则端坐于席上,力图表现的精神饱`满、聪慧伶俐,以期可以引起御天行的注意。公主们则相对简单许多,正三三两两讲些家常女红之类。各宫嫔妃则各个妆容精致,衣着光鲜,只盼能得圣心青睐。男宠多为各国使臣进献,名为礼物,实则是各国安插在宫内的耳目。男宠地位更低于嫔妃,不得出席公开宴会。
御紫炎四下张望,一个武芸厅,里面包含着众生百态,种种贪嗔痴念汇于一堂,真真精彩纷呈。只可惜御紫炎对这百态人生兴趣缺缺,尤其是心中明知,在座的人,皆因一己贪欲而察言观色、曲意逢迎。在御紫炎看来,眼前一个个衣冠楚楚、口若悬河的文武百官,又有几个真心为国为民筹谋福祉,又有几个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眼前一个个华衣美服、千娇百媚的嫔妃宫娥,又有几个真正关心体贴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又有几个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想着荣华富贵,甚至幻想着自己的儿子有一日可以取代那个男人的位置。
就当御紫炎四下打量,眼中满是不屑与嘲讽之时,御天行的视线则久久停留在御紫炎的身上。他看到那个身着一袭白衣的人儿今日更比往日显得清新脱俗。
他看到那个人儿百无聊赖的打量着他的大臣与妃嫔。他看到那个人儿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意冷眼旁观厅内上演的阿谀奉承的戏码。他看到那个人儿不经意将视线飘过他的身上,一瞬间那双紫瞳中流露出淡淡的心疼与怜惜。
那个人儿懂得他的寂寞与空虚。那个人儿懂得上位者必须面对的虚情与假意。那个人儿懂得歌舞升平背后的阴谋算计。那个人儿的心似明镜一般通透。那个人儿的心似无风的湖面一般平静无一丝波澜。那个人儿的心也似跳出三界外的神明漠视人世间一切的悲欢喜怒。
他的炎儿对至高权位毫无兴趣,他的炎儿对荣华富贵毫无知觉,他的炎儿似乎对于他能给予的一切都满不在乎——便是连他的宠爱,似乎对那个人儿都是一种负担。到底有什么,到底有什么可以赢得那个人儿的注目,到底有什么可以令那个人儿的心为之停驻,到底有什么可以令那个人儿一双平静无波的紫瞳掀起波澜。
远远的,御天行看到御颙岚又在缠着御紫炎搭话。一双手正碍眼的抱着那人儿温软如玉的手臂。御天行的心莫名的有些烦躁,却又不知为何。泄愤般举起手里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强迫自己的视线不再去追随那抹无比熟悉的小小身影。
“三皇弟,你最近在忙些什么?我每次到凌烟宫去寻你你总是不在。”御颙岚不剩其烦的问话已经令御紫炎有些不耐。
“紫炎每日都有一段时日会随师父学医或是抚琴。想来大皇兄该是不巧赶在那段时间去的凌烟宫。”
“三皇弟真是多才多艺呢。你会抚琴么?有机会能让我也听一听么?”
“紫炎只是略懂皮毛而已,实在不敢在大皇兄面前献丑。”
“怎么会是皮毛呢?三皇弟太谦虚了。”
“——”正当御紫炎再考虑要不要直接撇下御颙岚独自离去时,霜洁来到他身边,福身见礼道,“奴婢见过大殿下。”
“免礼。”见霜洁在场,御颙岚终于停止聒噪,摆出皇子的架势说道。
“何事?”御紫炎转头问道。
“回殿下,娘娘身体略有不适,欲回宫休息,问殿下是否一同回宫。”
“既是母妃身子不适,我当然要陪她一道回去。”御紫炎转头又对御颙岚欠身说道,“大皇兄,母妃身子违和,请恕紫炎失陪。”
“嗯,灵妃娘娘凤体不适,你便快快去陪她吧。下次我去找你玩,你定要抚琴给我听啊。”
“好。那紫炎先行告退。”
出了武芸厅,御紫炎长呼一口气,边走边问,“母妃呢?”
“娘娘先行回宫了。”
“人接来了?”
第二十六章:收留
“是。”霜洁回道。
“情况如何?”
“——”霜洁不语。
“很糟?”御紫炎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再次锁起。
“殿下还是回去亲自看吧。”
“嗯。我们也回去。”
御紫炎刚踏入凌烟宫殿门,便听到霜月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太可恶了!对个十岁的孩子竟下得如此毒手,这可是他的亲儿啊!简直是人性泯灭!”
御紫炎见霜月反应如此激烈,恐怕这大儿情状较小儿更加惨烈。心中想着,脚下并未停歇,此刻已进得室内。
“——”虽是心中早有准备,御紫炎看到眼前孩子的模样,还是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半晌,转头看向一双玉手正紧攥着裙摆的霜洁,淡淡叹了一声,“怪不得洁要我自己来看了。”
御紫炎只见地上站着一个孩子,之所以站着,是因为从头至脚实在无一处完好,此刻恐怕坐着对他都是种折磨。为了疗伤,霜月已将孩子的上衣全部除去,下身也只剩一条亵裤。明明该比御紫炎大三岁的孩子,却比御紫炎还要矮上半头。
半大的少年身上瘦得根根肋骨清晰可辨,皮肤一块块青紫连成一片,根本辨不出本来颜色,头发干黄蓬乱,显然长久营养不良。稚嫩的脸庞红肿不堪,眉梢还带着淤痕,右边鼻孔中塞着团棉花止血。
仔细看去,少年胸前背后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鞭痕、烧痕,各种伤疤,形状不一,有些地方甚至新伤旧疤叠在一处,怕是以后即便伤好,凹凸不平的疤痕也很难除去。
仅上半身便如此多的伤痕,看那亵裤上斑驳的血渍污渍,下身恐怕也少不了伤痕累累。细细看去,地上的孩子,似乎只有单脚着力,另一只脚微曲着,应是带着伤使不上力。
那孩子见御紫炎进来,正欲行礼,忙被霜月止住。孩子有些疑惑又有些胆怯的看向御紫炎。御紫炎微微一笑,说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行礼了。”
半大的少年眼中透露着超越年龄的成熟,虽是顺从御紫炎的话不再坚持行礼,神色却较方才恭谨了许多,因伤痛软垮的身子此时也硬是绷紧直起。御紫炎见状心中稍稍柔软了些,暗道,这孩子好骨气。
随晏灵出外执行影卫任务也有数次,打斗伤人并无稀奇。御紫炎也曾跟随晏灵去过训练影卫的基地。那里的孩子有年龄比这少年更小的,训练受的伤吃的苦却未必好过这少年。
御紫炎明白,这便是现实的残酷。无权无势、孤苦无依的幼童,若要生存便须依附于上位者,并付出代价为上位者出生入死。御紫炎并不想否定这种社会法则,毕竟对于君王,影卫的存在不可或缺。
只是这个孩子原本并非孤苦无依,他有爹爹,有兄弟,却依然受到如此折磨,况且令他如此凄惨的正是他的亲爹。御紫炎原本以为从他的眼中会看到不平与怨恨,然而这少年的双眼却如一汪深潭,沉静淡定。是什么令他经历如此遭遇却不会怨天尤人?御紫炎心中生出一丝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御紫炎坐在床边,问道。
“——”少年沉默不语。
御紫炎眉头微蹙,不会连这孩子也不会说话吧。
御紫炎正想开口询问,原本床上那个先前带回的孩子爬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扯扯他的衣袖。御紫炎低头看去,方才明明满是倔强的小脸此时却挂着两道明显的泪痕——是看到哥哥如此模样才会流泪么?
御紫炎心里想着。小家伙扯着御紫炎的衣袖眼中似有一丝乞求。御紫炎才想到方才自己看向少年的表情似乎过于严肃了,于是低下身子抱起小家伙,微微笑道,“不必担心,我并未生气。”
待转头再去看那少年,原本平静无澜的脸上似流露出一丝温柔的颜色——原来这孩子的早熟与沉稳皆是因为心爱的幼弟呢。
“可以说话么?”御紫炎耐心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