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他到大厅喝茶等候,我随后便到。”御紫炎收敛心思,应声答道。
“大殿下近日常常到凌烟宫来寻炎儿。”晏灵说道。
“是,他上次提过。”
御紫炎放下茶杯苦笑道,“前些时日他说要随紫炎习武,被紫炎婉拒。昨日宫宴之上,又提起要听紫炎抚琴。紫炎道他只是说笑,不想他竟果真寻来了。”
“大殿下天性纯真。”
“真则真矣,可惜生错了地方。后宫之内暗潮汹涌,深谋远虑之人尚且举步维艰,心思过于简单之人更是难以生存。况且即便莲妃失宠,右相势力仍在,众人对御颙岚皇长子之位尚存功利依附之心。功名利禄诱`惑当前,再纯净的心迟早染上欲`望,更毋论御颙岚本非无欲无求之人。”
“——”晏灵一双眼注视着眼前这从容淡定却论事入木三分的御紫炎。七岁小儿,当真能有如此见地么?更不用说他从不过问政事。
“母妃?”察觉到晏灵的视线,御紫炎疑惑唤道。
“炎儿,你当真无意储位?”
“母妃——”御紫炎展颜,方才一脸沧桑瞬间无迹可寻,“紫炎早与父皇说过,紫炎无意皇位。方才紫炎不是也说过,紫炎最怕麻烦。虽说平淡乏味的生活稍嫌无趣,但紫炎即便要寻求精彩刺激的生活,也绝不会是高坐皇位,整日摆弄权谋术数。”
御紫炎说罢站起身来,理理衣襟,又笑道,“好在大皇兄眼下依旧天性纯真,紫炎还是去为他抚琴,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吧。”
“母妃可否同去?很久未听过炎儿抚琴了。”晏灵亦站起身。
“呵,若是母妃不嫌小孩子家们吵闹。”御紫炎笑道。
“炎儿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对于御紫炎这般老成的模样晏灵深感无可奈何。
“呵。”
在御华殿住了一年多,御紫炎又恢复了原本的性情,忘记晏灵并不知自己的身世,一时便未曾改了惯用口吻。
此时想起,御紫炎自己也觉七岁孩童谈吐如此老成实在好笑,难为父皇平日忍着不笑他,却不知正是自己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外貌年龄不符却又并不觉得突兀的沧桑感深深吸引着御天行的心神。
“大皇兄。”
御颙岚今日来到凌烟宫,本没想着当真会遇到御紫炎,每日来此只为碰碰运气,不想如此幸运竟得知御紫炎正在内室与灵妃娘娘闲谈,心中喜不自胜。待被缘枫带到大厅等了片刻还不见御紫炎出来,便有些按耐不住。刚要起身,便听到天籁一般的声音,顿时面露喜色,离开座椅三步并作两步迎到门口,险些与御紫炎撞个满怀。
差点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御颙岚撞个踉跄,御紫炎再次在心中暗自叹息,本想在凌烟宫有个安静惬意的午后。凌烟宫莲花池中央的凉亭小巧别致,眼下虽已是晚秋,池中的睡莲却依然开着。御紫炎本想在那里抚琴打发午后的闲暇时间,看来抚琴计划是不变,只是这闲暇时光怕是要被这位冒失的不速之客占领了。
“三皇弟,你今日总算在凌烟宫了。”御颙岚双眼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灼灼放光。
“大皇兄来凌烟宫寻找紫炎不知所谓何事?”御紫炎一时兴起想要逗一逗这冒失的御颙岚,便佯装不解问道。
“三皇弟忘了么?”放光的双眼霎时黯淡了下去,闷闷的说道,“昨夜宫宴之上三皇弟答应过抚琴给我听的。”
“紫炎不曾忘记。”果不其然,听御紫炎如此说,刚刚黯淡下去的双眼立时又放出光芒。
御紫炎看着御颙岚在一旁变脸,好笑的说道,“只是见大皇兄如此心急的迎出来,紫炎还以为有何急事——”说着,还侧身望向身后的晏灵。
顺着御紫炎的视线望去,御颙岚此时才发现原来御紫炎身后还站着灵妃娘娘,听出御紫炎话中的取笑之意,脸上瞬时涨得通红,慌忙对晏灵欠身行礼,“顒岚莽撞,未曾及时向灵妃娘娘见礼,失礼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晏灵福身回礼,不卑不亢道,“大殿下与炎儿兄友弟恭乃是晏灵之幸,御寰之福,晏灵怎会怪罪殿下。”
御紫炎也不再逗弄御颙岚,侧身让道,“今日天高气爽,不如大皇兄就此移步凉亭,紫炎抚琴,母妃与大皇兄可以听琴、赏莲、品茗,如何?”
“如此甚好!”御颙岚愉悦的答道。
得了御颙岚的回答,御紫炎遂回身对缘枫说道,“缘枫去请月准备些茶点,请洁到内室将我的琴取来。”
缘枫回道,“殿下,洁姐姐方才说去药园一趟。不如缘枫去取琴来。”
“也好。”御紫炎点点头,想想又说道,“那琴太大,你一人搬来吃力。请凌烟宫其他得闲的宫女或侍监帮你一起,不要勉强、仔细伤了自己。”
缘枫心中一动——自懂事来从未有人如此细心关照过他,眼眶微酸,领命而去。
“既是他人小抬不动,三皇弟为何不干脆叫别人去做?”御颙岚有些不解的问道。
“缘枫心高气傲,况且昨日刚刚被紫炎收下。他既已说了要去取琴来,若紫炎另命他人去做,他难免会觉得自己是无用之人。何况缘枫身为男子,遇事自然不可一味仰仗他人,自食其力才可活得坦荡心安。”
御紫炎淡淡解释道。
“三皇弟待奴才们真好。”看着缘枫离去的身影,御颙岚叹息道。
“缘枫不是奴才,月与洁更加不是。”
御紫炎转过身去径直往前走去,只留下一阵云淡风清的声音悠悠飘过御颙岚耳际,虽是听不出半点起伏,御颙岚却似乎隐隐觉出了御紫炎的怒气。
一行人一路边走边聊来到凉亭,霜月已备好茶点等候在亭外。待三人落座,缘枫也抱着琴赶到,远远看去,帮缘枫抬琴的并非其他婢女侍监,而是墨雨。缘枫双手合抱在琴的三分之一处,而墨雨则站在琴下头顶在另一端,双手举起高过头顶托着琴底。眼见着兄弟二人走的满头大汗却仍然咬牙努力渐渐走近的模样,御紫炎的脸上现出一个春风般和煦温暖的笑容。
待二人将琴抬至凉亭之内,放于石桌上,御紫炎对缘枫说着,“缘枫辛苦了。”
随后又伸出手揉揉墨雨的头,“墨雨也是好样的。”
见二人闻言扬起红扑扑的小脸,眼中闪烁着骄傲自信的光芒,御紫炎的笑容逐渐扩大,直印进兄弟二人的心里,更是看呆了一旁的御颙岚。
净手焚香过后,御紫炎则端坐在石桌前,羊脂玉般洁白莹润、又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双手轻轻拂过琴弦。调好音,御紫炎阖目深吸口气,待缓缓吐气之时,流水般的琴音倾泻而出。
一曲荷塘月色轻盈灵秀,仿佛眼前的莲花池正在朦胧月色之中传来阵阵清新幽香。潺潺的流水声似乎为每一个人心中送去一阵清凉,顿时耳聪目明。明明已是晚秋时节,却又觉得耳边依然回响阵阵虫鸣。忽而又仿佛眼前星星点点的闪着萤绿的光芒,那是夜幕中悠然飞舞的萤火虫……
待众人回过神来,环视四周,依旧是天高气爽的晚秋午后,依旧是莲花池中央的凉亭之内,眼前人小指一勾,一曲终了。
“三皇弟好厉害!我方才好像亲眼见到了月色荷塘。三皇弟的琴艺比宫宴上的琴师厉害百倍!”御颙岚满眼崇拜的看着御紫炎。
“大皇兄谬赞了。紫炎不过应个景,借了莲花香气而已。”
御紫炎刚说完,发现一旁站立的墨雨正目光灼灼的注视着自己手下的琴。
“墨雨想学?”御紫炎淡淡笑着问道。
“嗯——”轻轻的一个鼻音,几乎微不可闻,却未逃过御紫炎的耳朵。
御紫炎先是愣了片刻,随后愈发开心的干脆将墨雨抱起,将他的小手搭在琴上,“既是想学,便让月来教你可好?”刚说完,又摇摇头,随即兴致勃勃的说道,“不,我亲自来教你!”
“——”墨雨眼中闪烁着喜出望外的光芒,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出不了声,显得有些急切。
御紫炎将那只小手又贴在自己的喉咙处,一边示意墨雨观察自己的口型,慢慢说道,“谢——谢——。”
“西——”墨雨努力模仿着御紫炎的口型,并且感受着御紫炎喉咙处的震动。
“谢——”御紫炎再重复道。
“谢——”
“谢——谢。”
“谢——谢。谢谢。”墨雨终于完整的吐出两个字。弯弯的嘴角透露着小主人的好心情。
御紫炎亦愉悦的将墨雨高高举起,口中不住赞扬道,“对,‘谢谢’!没错,说得对。墨雨好聪明!墨雨做得好!”
深秋午后的凉亭中,御紫炎愉悦的声音似乎感染了每一个人,甚至带动着整个凌烟宫沉浸在温馨的气氛之中。
第三十章:梦中几多殇
傍晚回到御华殿,御紫炎依旧保持着好心情。用过晚膳,御天行抱起御紫炎坐在书案后的梨木椅中,在御紫炎耳边沉声问道,“炎儿今日心情很好?”
“嗯。”心情极佳的御紫炎甚至没有似平常一般反抗御天行抱起他的动作,愉悦的说道,“父皇,今日下午在凌烟宫墨雨开口说话了。”
“父皇听说了。”其实那时御天行就在凌烟宫,远远的看着眼前这紫衣的人儿在凉亭中对着那兄弟二人展颜欢笑,为御颙岚等人展现慑人心魂的琴艺。
“呵,父皇果然消息灵通。”没有丝毫不满于御天行布下眼线的监控,御紫炎只是随口说道。
“身为帝王,不得不时刻掌握后宫的动向。”生怕怀中人儿生出半点不满,御天行沉声解释道。
“紫炎并无不满啊。”御紫炎拍拍御天行紧握的手,说道,“紫炎自己不也属于父皇手下的眼线之一么?”
“——”
你并非父皇手下的眼线之一,而是占据了父皇的全部视线。炎儿你可知,你那明媚的笑颜父皇多想独占不与任何人分享——
“咦?”全然不曾感受到御天行灼灼的视线,御紫炎拿起书案上的一柄卷轴,“这是?”
“霜洁在晚膳前送来的。”
御紫炎好奇的展开卷轴,竟是前一日在后山竹寮内随手画下的《登高》。
“呵。炎儿的书画有长进呢。”
“父皇取笑紫炎。”看着卷轴上写得有气无力的题诗,御紫炎有些气闷的回身看着御天行放大的俊颜,那笑容无论如何看都像是在笑话他的字。
“父皇哪里是在取笑炎儿?明明是在称赞炎儿有长进。”虽是如此说,御天行却掩不住笑意更浓。
“父皇不必取笑紫炎,紫炎也有自知之明。”御紫炎垮着一张小脸,望着自己的字闷闷地说道,“杜甫一首气势恢宏言情悲怆的的好诗,被紫炎有气无力的字迹糟蹋了。洁也真是的,紫炎随手写写画画,无聊玩玩的,她怎得当真装裱起来,害我在父皇面前丢脸。”
“哈哈,炎儿在父皇面前怕什么丢脸?反而是炎儿此时涨红脸的模样像颗可口的苹果,可爱的紧呢。”御天行如此说着,也便当真低下头在御紫炎柔软的脸庞落下一吻。
光滑的皮肤、温凉的触感、同样熟悉的冷香却带着一股御紫炎特有的淡淡馨香,唇边残留的触感令御天行回味无穷,意犹未尽。
御紫炎却被御天行的举动愈发羞红了脸,“父皇!你做什么?!”
莫说御紫炎的心性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便是这七年来渐渐习惯了小儿的身份、心态,从未被御天行如此亲密对待的御紫炎,一时之间也足以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忘记了,他自己曾亲口对御天行提起过自己喜欢男子之事。
御天行佯装无辜的说道,“父皇做什么炎儿不懂么?那父皇要不要再做一次?”
说罢便又要俯身过来。
“不必!父皇不必再做了。”御紫炎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吓得惊呼道。
御天行心中虽然感到有些遗憾,却已是对看到御紫炎如此可爱模样感到心满意足,决定不再逗他,胸膛不住起伏的闷声笑道,“怪只怪炎儿方才的模样实在是可爱的紧,父皇才会忍不住占些便宜去。”
“——”御紫炎只觉得御天行越来越坏心,总爱戏耍于他。
“好了,炎儿莫要气了。”一面安抚着御紫炎,御天行一面拿起一支毛笔塞入御紫炎手中,“来,父皇与你一起再将这诗写上一遍。”
看在今日墨雨开口说话使得心情奇好,御紫炎不再计较御天行的“无赖”行为,更加由着他故意转移话题,就着御天行宽阔有力的手,握着毛笔落下一行又一行苍劲有力、洒脱不羁的诗句。
收住笔锋,御紫炎为御天行霸气十足、豪气冲天的书法暗自感叹。都说见字如人,御天行本人便是如此自信、高傲、坚定而果断的男人吧。心中想着,只听御天行朗声念诵起刚刚写下的《登高》绝句: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御天行冷润的声音因低沉而添了几分磁性,将杜甫诗中壮志难酬的不甘,放眼壮阔景致的豁达,身处困苦却依旧心系天下的心境表达得淋漓尽致。御天行的才情再一次令御紫炎深深折服。
“父皇好厉害!不过第一次见这诗,便将诗中丰富交织的情感理解的如此深入。”御紫炎不由赞叹道。虽然几年来的相处,他早已知道御天行是个博学多才的男人,但每每发现自己父皇的过人之处,他还是忍不住一阵憧憬向往。
此刻的御天行,在御紫炎眼中,当真是一位父亲的形象,那样的伟岸,那样的出众,那样的令他折服。方才的坏心戏耍,便也被御紫炎忘在九霄云外。
“确是首好诗,只是太过悲壮了些。炎儿的心思总是如此沉重,父皇很是心疼。昨日也是,那二人之事,本是父皇下令处死的怜沁,炎儿如何将所有的责任揽于自己身上,叫父皇情何以堪?”
怀中人儿温软触感令御天行深深眷恋,不想放手。方才手掌相叠,柔软的肌`肤落于掌心,竟让御天行心中想到,若是时间能够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昨夜原本原本不甚清晰的心情,此刻也渐渐沉淀下来。御天行几乎可以确定,对怀中人儿的时时牵挂与种种不舍,并非纯然的父子亲情,而是,夹杂着真正的情爱。一如此时,软玉在怀,他心中明知道这人儿只是七岁稚龄,却仍然令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些旖念,虽只是转瞬而逝,却也令御天行明了,他对他的三皇子御紫炎,存了别样的欲念。
只是——
他该如何才能让这自认为失了爱人之心的人儿明白自己对他的情意呢?御天行心中转念想到。他的炎儿又是因何认定自己没了爱人之心的呢?
御紫炎此时自是不知道御天行心中所想,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不曾言明的、与曼珠约定一事,竟令他的父皇对他所言失了爱人之心一事存了怀疑之心,也便因此,御天行没有因为当日御紫炎一句“无爱”,而断了自己对亲儿日渐深厚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