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你有没有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
“没有,当时天太暗了,看不清,而且他进来时戴了一顶大斗笠,我当时还奇怪,又不下雨带斗笠做什么,不过我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了,很低而且哑嗓子,总之感觉乖乖的,和其他人不一样。”
“那我问你,如果再让你听的这个声音,你还能听出来是他吗?”
“这您放心,小的肯定能听出来。”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哐啷”一声,众人赶紧跑出去看,但是太晚了,他们只看到一个人远远地跑出了客栈。
圆圆的月亮当空挂着,小二喝的晕晕乎乎的东倒西歪的扶着墙往回走。他的心情今晚格外的好,白天来查案的大人刚赏了他银子,晚上就有人上门给他提亲了,提的是后街油坊的小丫头福子,那丫头他远远的见过,长的比惠惠还水灵还漂亮。想到自己不久以后就可以娶到一个嫩的根水葱似的媳妇,来年就可以抱上个大胖小子,心里一时高兴,在小酒馆里跟几个朋友多喝了几杯。想起自己明白还得早起伺候客人们,才起身往回走。
再拐一个弯就到“呈祥客栈”了,小二看见挂在客栈屋檐上的大红灯笼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这时他发现身后竟有个穿紫色衣服的人不紧不慢的跟着他,那人头上戴着顶大斗笠,帽檐儿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小二心里一阵恐慌,拔腿就跑,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一条粗长的绳子缠上了他的脖颈。那头,福子穿着火红的嫁衣,轻快的向他招手。
章三
窗外树上的知了聒噪的叫着,屋内南窗下摆了一张大大的书案,身穿明黄色绣着二龙戏珠图案袍子的皇帝掂着笔在全神贯注的批阅奏章。他虽已年近四十身材却很是挺拔,五官俊美深刻,如星般的双眸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太监福瑞站在下首,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御窑烧制的青花瓷小盖钟.
王勉弓着身,不时的抬袖试试头上滚滚而下的汗珠,偷偷瞄一眼皇上,他还坐在那儿批阅着奏章。已经一个多时辰了,面前小机上的奏章已堆了山高,却是看也不抬眼看他,仿若他根本不存在。
“皇上,端华贵妃求见。”随侍的小太监急急地进来通报。
“宣”。
“臣,华阳紫陌参见皇上。”
门开处暗香浮动。
王勉仍是动也不敢动的立在那里。贵妃觐见,他理当回避,可这会儿拿不准皇上的心情,又见皇上也并未赶他,他便仍是立在那儿,其实他心里却也是很想看看这位有违宫规,敢到御书房来觐见皇上的贵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一丝如兰的香气飘进了他的鼻孔,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埋藏在记忆深处已久的声音,这声音曾经伴了他许多个美好的日子,而后每当他寂寞或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会在心里默默地倾听着它。那是一个清冽如泉的声音,很好听却也很空、很静,却让人感觉像在云端里轻轻地飘着,抓不住它。
“卿然”,他在心里默默的念着。这么好听的声音是卿然所独有的,他还记得这个好听的声音当年是多么动听的与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来年你一定要进京赴考,我在京城等你。”而他却失约了,当四年之后他来到这个他们约定的地方,却发现卿然消失了,他寻遍了卿然当年告诉过他的所有地方:绿箩湖、白驮寺、城隍庙、秋里香山,却都没有找到他。
他猛然抬起来,看到一位背对着他,身穿浅蓝色宫装、浓发高挽的女子。不对,她不是女子。眼前的人体态修长,比那些身材高挑的女子还要高出许多,而且他身上所着的也不尸里女眷的装束,那应该是特意为他做的,比男装略微宽大繁复的衣服,层层纱衣颜色由浅而深套的在里面兰色的锦袍上,那绣在锦袍上的花朵硕大的牡丹,随着纱衣的飘动,仿若真的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盛开了。
“王勉,王勉,王勉,你要朕唤你几声才能听见。”
“臣该死,刚才一时没有听见,请皇上恕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王勉猛的惊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您让这位大人在这儿站了一个多时辰却又不理人家,怕是人家早已站得腿发麻脑袋也一块儿木了。”
王勉这才看到眼前的人光洁的额头上勒着一串浑圆明亮的碧玉珠,项上带着碧绿的盘璃璎珞圈,腰间束着宝蓝色的攒花结长穗宫绦,只是脚面被长长的裙摆盖住了,看不到是什么样子。长眉斜挑入鬓,一双丹凤眼秀美夺人顾盼神飞,俊秀的鼻梁,唇角微启,正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朕是命你随端华贵妃去一趟安泰寺。贵妃要去那儿烧香还愿,你陪他去住几天吧。”
“安泰寺?那不正是……”
“那正是死去的新科状元董阳州当日落脚之处。”
王勉心里不由得一惊:皇上少年登基,把个内乱不断地皇朝短短几年间便治理的井井有条,四海升平。百姓生活富庶、安居乐业。董阳州当日落脚之处他根本还未来得及禀报,皇上却已代他把话说了出来。看来他的心智及手段远远不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所能揣测的了的。
章四
安泰寺原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寺庙,却在二十几年前不知为何突然发迹,短短的时间便把原先破败的庙宇翻新扩建成了天启皇朝数一数二的大寺庙,终日香火不断,香客如云。
四月里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一路上游人如织,沿途有扮杂耍的、挑担卖货的、还有叫卖各种小吃的,各种声音汇集在一起,热热闹闹响成一片。
在通往寺庙的道路上飞驰而来一辆华丽的马车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只见车顶上支着棕色暗花滚银边车盖,四周围着同色的帷裳,拉车的两匹大马更是通体雪白,高大肥骏。贴着马车的是一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骑在上面的是一位神思凝重、眉头紧锁的青年男子,有人认出那竟是前阵子刚刚打马御街过的新科探花,紧随其后的是一支纵排成两屑有二十人的马队,让人一看便知大有来头。
飞驰的马车在一个吹面人的小货郎前停了来了,赶车的壮汉恭敬地下了车,却见车窗上的挂着的帘子被人掀开了,从里面伸出一只五指尖如春笋的玉手,掌心里拖着一个小银锞子,一个玉珠般圆润的声音说:“小货郎,这银子给你,与我拿那个面捏的小翰林官可好。”
终日靠捏面人为生贫苦度日的小货郎哪里遇到过这等好事,赶紧手拿面人乐颠颠的送了上去,不想却被车子那如玉的儿映晃了眼,到手的银子居然没拿住,任它骨碌碌滚出了老远。等他终于从惊叹中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的银子时,却发现那银子早被几个顽皮的孩子拣去换了糖吃了。
王勉发现自己握着缰绳的两手竟然已经汗津津的了。
他又想起了卿然,他想起了卿然也是喜欢这些面人儿、拨浪鼓、纸灯笼、鬼脸面具之类的小东西,那年的庙会他缠着自己给他买了许多,临走的时候卿然带走了一个鬼脸面具和一个捏成翰林官的小面人,他总是对自己说:“等咱们都金榜高中了,一起去翰林院做官怎么样,我只要做一个小小的编修就好,我喜欢过那种修经编史、书香墨伴的日子。可你不行,你总有你的志向,我不会束着你,只要你心里能有我,既便你不去翰林院也是可以的。”
马车一路未再停过,离寺庙还有半里地便可听到锣响鼓鸣的声音,再走的近了看到白须飘飘的主持净空大师正领着一干人等站在庙门口迎接他们。
好容易等到端华贵妃拜完了佛、许完了愿、抽完了签,王勉赶紧到净空大师的禅房里想向他打听一些董阳州的事情,不料却没有找到他。王勉觉得无聊,出了禅房信步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却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只见里面早已荒芜杂草丛生,王勉刚要离开,却不小心碰倒了一枝立在墙边的铁耙,突来的“哐啷”一声把人吓得心惊胆颤。
“是谁”,一声厉喝。王勉赶紧躲在了拐角处。令他感到惊异的是,他居然看到端华贵妃和净空大师两人一前一后的自杂草丛生处走了出来,净空大师慌慌张张的把一个黄色的小布包塞到了衣袖里。
晚餐开在专待贵客的陀门厅里,只是碧粳粥配着几样清淡的小菜。
王勉坐在下首看着端华贵妃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王大人,你不吃饭,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臣逾越了。”
“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就是了,咱们这是在外面,还是把你的那些繁文缛节去了吧。”
“是。臣是奇怪,怎么没有见着净空大师?”
“刚才去请的人说他心口疼不舒服,所以不来吃饭了。”
“心口疼?”
“对,净空大师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些这疼那痛的毛病,吃了药休息一会儿也就好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贵妃对净空大师到很是了解。”
“我每年都要来这儿住上几天听大师讲经说法,对他的事情只是略约知道一些而已。”
端华贵妃说籽炒素鸡丁里的蒜瓣和花椒拣了出来,抬头却看见王勉呆了一般的盯着自己。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开出花儿了?”
“不是,是臣有位多年未见的好友,他不仅与贵妃长得极像,就连吃饭的习惯和贵妃竟也是一摸一样的,所以臣一时失礼了。请贵妃恕罪。”
王勉说着竟然一撩袍子跪了下去。
“你起来吧,这也没什么。你那朋友呢?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儿呢?”
“他叫苏卿然,京城人士,臣初见他时他还是个如三月春雨般温润的少年,但是臣现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臣找不到他了。”
“你刚才说你们已多年未见,那再见面你还能认得出他吗?”
“能,他的音容笑貌都印在臣的心里了,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不管隔多少年。无论他在哪儿,只要让臣看他一眼,听一次他的声音,臣都能立刻认出他来。”
“王大人,酒不能斟得太浅话也不能说得太满,几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了。我累了,您请自便吧。”
王勉静静立在那儿看着华阳紫陌离开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点什么却还是无力的放下了,他发现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华阳紫陌最后离去的脚步竟有些踉跄。
章五
“卿然,你在哪儿?别躲了,快出来!卿然,快出来!苏卿然,快出来!”
王勉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迷魂阵里,一直拉着他手的卿然突然不知去向了。四周一片迷雾,而且周围的林石竟是一样的,他焦急地左绕右出,却发现只是在原地打转。
“况之,你乱喊什么,我在这儿呀。”卿然一手扶上他的肩嗔道。
王勉喜得回身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卿然,可别再这样了,你要急死我了。”
“那我若这样呢,你急是不急?”
王勉突然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他看到卿然缓缓地把脸上的面皮揭了起来,面皮下端华贵妃华阳紫陌笑微微的看着他。
“啊!!不!!!”
王勉大喊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好只是个梦。
王勉大喘了几口,发现自己早已浑身上下冷汗淋漓了。
“快,大家都快点,净空大师突然圆寂了”
沉寂在黑暗中的寺庙突然灯火通明了起来,外面叫喊声、脚步声吵杂成了一片。
王勉赶紧穿衣跑了出去,看到一个小沙弥正慌慌张张的往南跑,忙拉住他细问,却发现这小沙弥也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王勉赶到净空所住的禅房时发现房门大开,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已乱成了一团,忙拨开众人挤进去,却发现华阳紫陌被婢女翠儿搀扶着,脸色苍白的站在人群中。
净空大师平躺在床上,一条条白色的蛆虫不住的从他的耳鼻口眼里向外钻着,尸身上散发出阵阵恶臭的味道,浅灰色禅衣上斑斑的血迹还未完全干透。
“请大家安静一下,我是大理寺卿王勉,现在这儿交由我来负责,除了管事的师傅和最先发现主持尸体的师傅,其余的人请先退出去保护好现场。”
最终流下来的是净空主持的师弟净悟大师、还有他的大徒弟明真和一个负责照顾他日常生活起居的小沙弥了缘。王勉抬眼一看,华阳紫陌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他看着王勉一字一字的说:“最先发现大师圆寂的人,是我。”
“我晚上睡不着,想来听大师讲经,走到大师的窗口时就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响声,可我叩了很长时间的门却没有人来开,使劲推才发现门闩从里插死了。我一面用力拍门一面让翠儿去请净悟大师和明真师父,等我们把门打开后,进来一看发现净空大师双目圆睁、面容扭曲、七窍流血的卷缩在地上,他双手紧紧的卡住自己的脖子,死时好像很痛苦。”
“是我把师傅抱到床上去的,他的尸身是……”
“是我同明真师傅一起整理的,不过那时还没有蛆虫。”华阳紫陌插嘴说了一句。
“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在破坏现场吗?净空大师死于非命,你们应该保护好现场等官府的人来处理,现在线索都被你们破坏掉了”
“王施主,请冷静一下,不知者不怪,他们也是好意。依老衲所见不如大家现在先坐下来,仔细的把事情在理顺一边,看看可还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好,那就依净悟大师所言。”
“主子,现在已过子时了,您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翠儿轻轻说道。
“不妨事,毕竟是咱们先发现的,还是留下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吧。”华阳紫陌轻轻地拍了拍翠儿的手。
六人从子时忙到卯时,却也没有什么发现,翠儿和了缘实在困得受不住了伏在桌上睡了起来。
“我看大家先都散了吧,各自回房好好休息,大理寺的同僚美计辰时就该到了,那时咱们再细细的把各处都排查一遍。净悟大师,能否请您再到我房中一叙?”虽是询问,王勉口中却无一丝商量的语气。
章六
“嗤嗤”几声后,仵作高孔剖开了净空大师的尸体,顿时一股刺鼻的恶臭迎面扑来,高孔忍不住夺门而出,一把抓下遮掩口鼻的面罩,扶着墙根拼命的呕吐起来。在门外等候的众人见状纷纷掩住口鼻涌到屋内,他们惊异的发现净空的五脏六腑竟已全部腐烂成了臭水沟里的烂泥一般,无一处完好。一条条白的发胀的蛆虫在这堆烂泥里不住的耸动着。那一股股熏死人的臭气就是从他腹内散发出来的。
“这是尸臭,大家快快退出去,莫要中了尸毒,靠窗的人快把窗户全都打开。”华阳紫陌是一个反应过来的,他说完后便一把拉住王勉退了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净空大师究竟为何而死?为什么我们竟一丝发现也无?”王勉不停用手指敲着桌子。
“停停吧,桌子又不知道原因,你一个劲的敲它做什么,我听着头疼。”华阳紫陌倚靠枕上懒懒的说道,他在众人面前又恢复成了那副慵慵懒懒、于己无关的样子。
“了缘,净空大师的饮食起居一直是由你来负责的,难道这些日子你就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净空主持的身体一向很好,可是最近几天却不知是怎么了,先是听他说肚子疼后来又头晕、恶心的不想吃东西,再后来更是连水也不喝了。小僧一直劝他找大夫看一下,主持却说是报应到了,可小僧再问主持却又什么也不肯说了。还有一点奇怪的就是几天前有个满脸黑疤穿紫色长袍背大斗笠的矮个子中年男人来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