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喧哗的人声,殿门外,千军万马,一如当年。
帝昊戴着高高的帝冕,遮去了容颜,看不清喜怒。端坐于装饰华丽,镶以珠翠宝石的金筑帝辇之上。身后神界诸神百官,座下各式神兽异禽为座骑。再后,列成队列的天兵天将,黑压压遮蔽了整个南天。羲明站在帝辇之侧,望着殿内的方向,神情难辨。
一切,果然如同又回到了三千年前。一样剑拔弩张的情势,一样的对立双方。犹记那年溟水之岸,还有残桃千树。只是如今岁月已逝,旧日难再。
118.去年今日此门中
面前便是诸神天兵,陈吟风嘴角噙笑,面露睥睨之色,全然无惧。剑背于身后,双手紧紧抱着怀中人,并未有松开之意。
风挽月虽向来不羁,但面前毕竟是唤了千年的父君,在场又有神界德高望重、素来尊重的神祗。如此这般被一个男人,搂抱在怀,终究是有些赫然。身子微挣了挣,却换来男人大掌轻轻的安抚,揽于腰间的力量反倒又紧了几分。
帝昊冷冷看着这一幕,身后诸神大多已祭出了神兵,跃跃欲试,只等一声令下。
终于,在一片诡异的沉寂中,帝昊于金色帝辇之上侧过了视线,轻一摆手。
诸神伺机而动,战神的巨刃首先凝聚了光华,向殿门处飞去。
陈吟风望着飞驰而来的神兵,面色阴冷黑沉,不避不躲,胸臆之中却早已开始凝聚起一股气劲。
就在众人停下自身手中动作,瞪大双眼摒息看着这一幕,欲看昔日龙神要如何空手当下战神之刃时,南天外,倏地传来一道金光。
分外的夺目,如斯的耀眼,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不约而同地捂手挡去一部分光芒。
就在此时,随之传来的是“咣当”一声金属撞击的重响。
当众人勉强睁开双目,闻声望去时,唯见一道灿金圆弧渐渐收缩,敛去光芒,最终化为一个金镯。小巧精致,与普通首饰无异。
而战神之刃却落于一旁,显是被撞击而落。众人不由抬起头,向南天望去。
青色的大鸟,彩色的尾翼在空中犹如初虹。祥云缭乱,玄女衣带当空。王母骑青凤而来,不施粉黛的面上,万年宝相威严。
“岚。”帝昊也随众神抬起头,喃喃唤了一声。
岚,正是王母在凡尘时的名。
乘着青凤的女子微微笑着,却不应,反倒是转而朝向幻月神殿前:“龙君,我们又见面了。还记得本宫予你的乌金剑与古银冠么?”笑容加深,手一伸,方才悬于空中的金镯便又回到了皓腕之上。
“……”陈吟风想到凡尘姑苏城外,初次相见。那时,血光冲天。单手意识地抚向背后的剑支,白发之上,银冠巍然。
“母后……”风挽月微一使力,脱开环于腰上的束缚。朝着南天,恭敬一拜。
“月儿。”王母的脸上神色微动,有些释怀,有些怅然:“你都知道了罢,亏你还能亏本宫一声母后,这三千年也称得上一个值字。”
唯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又恢复千百年的安详浅淡:“风华,当年着实是整个神界对不起你。”
此话一出,殿前诸神中一片哗然。
王母侧过脸,若有所指地看了帝辇上的华服男子一眼,后者并不言语。
莞尔轻笑,王母回过头来,声音婉转,神情幽远,细细道来:“三千年前,君上集结六界剿龙君。以花灵风华为质,大败银风。将其真身斩于斩龙台下,元神历世轻回。本宫看那花灵虽为精怪,但一心修炼,并无歹念。并说服君上,向六界宣称,本宫新得四子,取名挽月。而花灵因银风被斩,心念俱已成灰。本宫不忍,便将其留在瑶池,以琼露重塑其元神,忘却前尘,重获新生。而本宫法力有限,每过一段时日,必以瑶池水精润其元神,否则将前功尽弃,形销骨灭。月儿并不能离开瑶池过久,是以其每次下凡,本宫定要嘱咐规劝他早早归来,不眷凡尘。”
风挽月浑身一颤,几乎要稳不住身形。虽然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早便猜到了十之八九。然而,当真相真正在面前揭开的这一瞬间,仍是如此震慑。
于此时此刻,唯觉身后有一处坚实的所在,能给予他无尽的温暖。不由自主地靠入那人胸膛,手紧紧攥住他的,手头几乎被细小的汗珠润湿。
陈吟风从握着的手上指尘,感受到轻微的颤栗传来,传递地主人此刻心中的害怕与不安。遂如平常一般,细细地揉捏他的手掌。用自己的方式,传达予挚爱之人更多另人心安的暖意。
“那时在长安,挽月他……也是如此?”虽然极尽所能安抚着另一个人,可自己的心中何尝不也如斯?
“正是。”不知是不是错觉,隔了碧空,隔了淡淡流云,青凤背上女子的笑容,竟然有无奈与慨叹:“是啊!也许是世事注定,即使神人也不能违抗天命的使然。
挽月这次下凡,竟然遇到了你。三千年的宿缘,一旦再次遇上,又怎是说清即清?果然月儿眷恋凡尘,迟迟未归神界,是以本宫也无法借机邀其至瑶池,暗地施法以水精润泽元神。而月儿那时在凡间也是昏迷不醒,长此继往,恐怕将有大碍。本宫只好托付司命星君,化为人间行脚老道,帮忙带去精炼的瑶池琼露,望与水精发挥异曲同工之妙。
后来,半瓶琼露的效用又至,提炼甚为艰难,千年才得一瓶。本宫反覆权衡,终是命人禀告了君上。明里遣人将其带回神界,实则是要借此机会再次为其施法。
再后来,发生的事,你们便都知晓了。“
诸神听得此番言语,刹时唏嘘一片,不由把目光投向帝辇之上,始终不置一辞的男人。
“而如今,由于留于凡尘过久,月儿重塑后的元神已出现裂纹。是以前尘往事都有逐一忆起,可是却不再能恢复如初了。”
“甚……甚么意思?”
此话一出,无异于在人群中又掀起一阵波澜。
方稍平定下来的风挽月再次浑身剧震,双手猛地用力握紧陈吟风。声音抖颤不堪,几不成句。
“惟剩两道选择。其一便是独自留于神界,本宫再以日月星辰之灵,瑶池之水为引,为月儿修补元神。”王母说罢,侧头向脸色晦暗阴沉的男人望去一眼。
“其二?”听到要留于神界,秀气美丽的眉突地蹙紧,抓着男人的手又紧了几分。
“其二,便是随他回到凡尘,再不回此处,从此神界再也没有挽月四太子。然后日益衰竭销瘦,最终化为一堆枯骨。”
没料到看似温和的王母,口中说出的话语,也是是这般冷漠残酷。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早消失殆尽,想到这段牵绊纠缠了数千年的历世因缘,甚至连部分神祗,也难抑心中的怜悯之情泛滥涌出。
本就白皙的脸面,顿时失却了所有血色,犹如白纸。双手攥紧的力道,大至极点。陈吟风被他握住受痛,唇角微动,轻哼一声,硬是忍住。
“化为枯骨……能够有多少时日?”淡色的唇几乎被咬得淌出鲜红浓艳的血,几乎拼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这样一句完整的话来。
留在神界……三千年了,他等了三千年,自己也虚度了三千年。宿世纠葛,如今好不容易再次相遇,若要他再次放下相爱之人的手,他绝不妥协。所以,他选择随他一道回凡间,即使……失去神籍,不再长生不老。像个凡人一样,生老病死。甚至……化为一堆枯骨。
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拥有一段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
119.不羡鸳鸯不羡仙
“元神已损,多则数十年,少则……”端丽的脸上似乎有不忍:“少则不足十年。”
似有凝重的气氛一下子氤氲散开,殿前的人都摒住了呼吸,停止了言语。
恍若过了很久,才听闻轻声的回应,如同在耳边的呢喃:“挽月知道了。”
随即,轻轻使力推开身边的男人,径自向殿外方向走去。
诸神面面相觑,数千道目光追随着那道失神的艳色背影。双脚不由移动,为那人让出一条道路。
陈吟风见状,第一时间加快了步伐追上那人的背影。
一前一后,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就要消失在众人的视野,溶进神界常年氤氲的云蒸霞蔚之中,众人却都忘了动作和言语。
“慢着。”就在这诡异而又自然的一刻,一直未出声的帝昊却低低喝了一声。
声音并不高,却流露着与生俱来般的威严,让两人不由停住了步伐,却依旧没有转身。
“呵呵,三千年了……”帝冕遮住了神情,此刻却可以轻易预见,那张脸这时的神态,是如何地感伤而自带了满满的嘲意。
“银风,三千年前是孤欠你的,今日你尽管来讨回,孤决不后悔。”
陈吟风只是略顿了顿身形,依旧迈开了步子,挽着风挽月向远处离去。
“哈哈,银风,你应该懂的。孤夺你六界主位,决不是贪图甚名利。”帝昊最后对着浩渺的苍穹,遥远的南天——两人消失的方向,奋力长啸一声。镇定地让世人忘却了其亦拥有喜怒哀乐的神帝,此刻笑得肆意,状若颠狂,像是了却了心头常年的牵记。
苍穹中早已失了那一黑一红两道人影,唯余这一句长啸的余音久久回旋,意味不明。
……
穿越浮云千层,脚下那远远地看去,大小错落,斑斑驳驳的,便是人间的山峦与城邑。山峦之上,绿树成阴;城邑之内,人声熙攘。似乎能透过千万里的空气,将那份人间独有的繁华传递过来,直至心底。
历经了神界的肃穆与萧瑟,回到人间,甚至觉得连身周的温度也回暖了几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在神界不过待了片刻,此时归来,竟是恍如隔世。
两人随意找了一处城郊无人处,从云端降落。准备就近入城,也好先找一处休憩所在,洗去周身风尘。
前方不远处便是城门,远远地有人群的熙攘声传来。由此可见,此地是一个中小规模的城邑。虽不是顶顶热闹,倒也足以透出盛世之姿。
此时人间正是初秋季节,凉爽的金风迎面而来,挟带了微凉的惬意。风挽月不由向身边人偎了过去,两人的手紧紧握着,十指相扣,互相绞缠。
“唔,吟风,你打算就这副模样进城么?不怕百姓把你当作妖怪,抓起来送官?”风挽月仰起头来问道,美眸中带了一丝促狭的笑意,分外的可爱。
“呵呵,老百姓见了妖怪,不是应该都吓得逃跑么?怎会抓了见官?难道我陈朝的百姓都有捉妖的能耐?而且,我可不怕见官,我可是这里的皇帝呢。”陈吟风也回以一个浅淡而温柔的笑。说是如此,手下却仍旧是动作,施法将白发变作了清丝,敛去了妖异的红瞳。
“好罢……”风挽月说罢,便兀自低下头,向前行路,不再言语。
向着城门迈步,身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是陈吟风反而更是紧了紧握着的柔若无骨的手掌,并不打算就此放开。在神界威严的诸神面前尚且无惧,又何况是凡间浮世的老百姓,他的子民?
“怎么了?嗯?”陈吟风意识到空气中弥漫的异样的沉默,停下步子,用空着的那手挑起身边人的下巴,略带关心地问道。
“嗯……”正想说无事,只是无来由地便有些伤感。突地,却想起了甚么事,伸手拍开下颌上的钳制,风挽月问道:“神界这些时辰,凡间恐怕过了好多时日了罢。你的江山……”
风挽月不由转头看着四周景象,一派和乐,决不似是一国无主的模样。风挽月的内心,并不希望他就这样轻易抛下他的江山,他的子民。虽然若是那样,自己会更加感动。毕竟,他不但只是自己爱着的男人,同时也是天下千万黎民敬着的君王。
“看来那厮若是哪日在神界混不下去了,来我这当一相国辅臣,倒也勉强可以度日。”男人面露满意之色。
“你……你说的是……”司命?风挽月大张了口,全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正是。”陈吟风甚是得意。
“甚好。也让他尝尝这滋味,谁教他当初竟使计赚我回神界。”
想着那个素来生性放浪洒脱的司命星君,不得不化身为人间的帝王。坐高堂,面百官,日日处理批不完的公文奏章。风挽月便坏心地一阵舒畅,暗自窃笑。
“是啊!今时今日才知道,如画江山之于我,不过草芥罢了。”
经历了这么多,这一辈子要的是甚么,求的是甚么,早已不甚明了。世事不能两全,求之不得之事,他陈吟风向来不会去做。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只要握着你的手,便永不再轻易放开。
哪里有你,便是我的天下。
你的一颦一笑,便是我的江山。
陈吟风朗声说着,初时还带着嬉笑之色,到了后来竟化为了无边的凝重和让人心绞的凄凉。
风挽月浑身一震,愕然抬首,眼眶瞬间发热,其中竟盈满了陌生的湿意,珠泪险险便要落下。
毕竟此处是人来人往的城门,风挽月胡乱抬手抹了抹眼眶,扯出一个笑来:“这是说的甚么话。我不是在这里嘛。”
说罢,拉了陈吟风的衣袖,转身加快步子朝城内走去,口中还不忘说道:“走罢,走罢。我累了,我们先找个客栈歇脚。过个几日,便起程去长安罢。”
回到长安,他还是他的一国之君,天下在握,中原问鼎,至高无上。而自己仍旧只是一个深爱着帝王的人,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只要能获得他的稍稍在意与关心,便已足了。
而元神已损,即使是如此简单的日子,自己又能陪他安然度过多久?
那个人就在自己的身边,掌心紧紧相贴,却莫名地觉得与他离得好远好远。
心的颤抖,谁能听见。
掌心触到了融融的暖意,幻像般的甜蜜。多想、多想就这样永远握着他的手,甚么也不管,甚么也不顾。且用一世功名,博它个半生相守。
120.寻常巷陌,斜阳草树
上回说到,风挽月与陈吟风一同回到了凡间,就近入了一处城池,欲寻处休憩之所。
黑红两道身影,十指交缠。一个是俊眉星目,一个是面若桃花,却同样美得让人喟叹。
两人时不时对望,眉目之间满载浓浓情意,深入了骨髓。
百姓频频回首的同时,不由隐隐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两人在城中兜转了半日,终于寻到了一处客栈,正要入内求宿。
“挽月?”
陈吟风跨过了门槛才发觉掌心竟空空如也,身后的人影不知落在了何处。不由转过首,却见风挽月蹙紧眉,立于客栈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云来客栈……莫非……?”风挽月喃喃念着,桃花美目突地一亮:“吟风,你可记得当年初至云州之事?”
“云……州?”陈吟风也不由怔忡,半晌才道:“莫非我们是到了云州?”
风挽月只望着他,不置可否,美眸之中分不清蕴含了何种情绪。
两人本就相貌出众,世间少有,又如此立于门口,难免不引来客栈中其他顾客探究的目光。风挽月有所察觉,倏地移开视线,向厅中走去。
要了一间上房,亦觉肚中有些饥饿,便又叫了一桌菜肴。民间风情,几样小菜,一碗羹汤,不比皇宫的富丽华美,更无神界的珍馈佳肴,倒也着实不失丰盛。配上数壶清酒,执杯而饮,倒也算得上逸致闲情。
厅中不远处是一个书场,虽然事隔经年,但是风挽月清楚记得,上次来云来客栈时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