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斯脚下的积水中一下子爆射出两根冰矛，在边上的奈杰尔也同时冲了上去。这一次他的目标只有柯斯手上的长剑。

两把剑的剑刃相交的时候，柯斯手上那把因为结冰而变得很脆的长剑在靠近剑柄的地方碎裂开来。

失去了武器的柯斯的动作完全不受影响，他的右手依然向前挥出，完成了攻击的动作。

奈杰尔已经没有避让的空间，但他并没有后退，而是露出了无人可见的残酷笑容。

两根冰矛穿过柯斯的肩膀，把他的身体带得向后飞出，重重撞在了墙壁上。

那柄断剑在奈杰尔的胸甲上划出一道歪歪的划痕，但也仅限于此。

“柯斯！”

胳膊上被柯斯划开一条大口子的刺客听到利维惊呼柯斯名字的声音，一把抓住柯斯的左右，把自己的匕首戳进他的手掌，把他的手钉在了墙壁上。

然后他走到奈杰尔的身边，同时对利维投以一个示威和嘲笑的笑容。

他是双胞胎中的哥哥，剑士海威，从刚才就躲在走廊的一边。就像利维担心的那样，奈杰尔一方完全没有单打独斗的意思。

奈杰尔赞许地在海威的头上拍了一下。海威露出受到嘉奖的小猫一样的表情，然后马上用充满仇恨的眼神看着柯斯。

孪生兄弟临死前的痛苦，他这个双胞胎哥哥感同身受。只要奈杰尔下达命令，他会马上冲上去割断柯斯的脖子。

奈杰尔知道利维正用看着自己，所以他故意不回过头去。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被两根冰矛和一把匕首钉在墙上，样子颇为凄惨的柯斯。一旦把胜利握在手中，他就把对决被打断的不快抛诸脑后了。

柯斯对他来说依然是个迷。从身手来看他绝对是经过严格训练且身经百战的好手，但他竟然放任一个敌对的魔法师在自己身边活动，这简直不可理喻。奈杰尔最紧张的时候并不是被他逼到走廊尽头的那一刻，而是他站在门口，身后几步就是梅尔文的时候。而一旦他为梅尔文拉开足够的距离，胜利就在和他招手了。

柯斯又把头低下了。奈杰尔确信刚才的撞击还不至于让他晕过去，从进入这间官邸开始，他的身体和精神的状况似乎就不太好。不过奈杰尔不是牧师，他对此缺乏关心。他现在盘算的是如何从柯斯身上多压榨一些足以击溃利维的价值，然后最后把他“赏赐”给海威。

他转过头去，看着除了刚才的一声惊呼之外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利维。

利维正死死盯着他。他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咬破嘴唇渗出的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滑。奈杰尔喜欢这个表情，他杀死他的家人唯独放过他的时候就在利维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海威，去砍断他的脚筋，然后……”

柯斯猛然睁开眼睛。

这是奈杰尔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他看到的记录那样，颜色很浅，像是浅浅的溪流一样。

大量的符号在他的眼睛里旋转。

奈杰尔和海威都无法理解这是什么，唯一能看明白的人正在走廊的另一头爆发出凄惨的嚎叫声。

梅尔文跪坐在地，像是有人强迫他抬起头一样，脖子后仰到颈骨发出“格格”的声音。他的眼角开裂，血像是眼泪一样划过面颊。

魔法师不知道从柯斯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持续不断、歇斯底里地尖叫。

奈杰尔和海威的反应都很快。海威一个箭步拦在了奈杰尔的身前。

柯斯带着肩膀上正在消融的冰矛扑向他们。他的左手带着贯穿手掌的匕首向海威的胸口重重拍了一掌。匕首的柄重重地撞在海威的胸前，他在吐出一口鲜血的同时听到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柯斯这时候才把手掌的匕首拔了出来，然后俯身躲过了奈杰尔的一剑。

同时那把匕首的刃尖带着血珠划过奈杰尔的颈项。

柯斯以不可思议的迅捷动作绕过奈杰尔之后，又恢复了踉跄的步伐。刚才浮现在他眼睛里的文字消失了，让这双眼睛浅得更像是正在融化的冰片。

在柯斯的身后，奈杰尔缓慢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竟然还挂着微笑。

向来善于用别人的死亡取乐的帝国审判官似乎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到了什么，他冲着利维咧嘴一笑，然后在自己脖子上的伤口中喷射出来的鲜血中倒在了地上。

“咳……咳……奈杰尔……大人……”

不知道断了几根肋骨的海威暂时还活着。半精灵刺客无法相信竟然是自己的匕首杀死了自己的主人，正奋力在地上爬向奈杰尔。

柯斯则已经把死者和半死不活的半精灵抛在了脑后，继续前进，走向梅尔文。

梅尔文看着柯斯的眼神里写满恐惧。因为读到无法理解的庞大之物而丧失对魔法的控制的魔法师全身发抖，跪坐在原地动惮不得。

他知道柯斯想要杀掉他。这个重伤的男人看起来只用很简单的魔法就能击倒，但梅尔文现在完全无法使用魔法。

他的喉咙因为刚才的尖叫沙哑起来，然后因为仅存的自制力，他把嘴巴闭上了。

真正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滑落。

这是利维曾经感到过的无力感，现在藉由奈杰尔·坎皮恩本人的死亡让梅尔文感受到了。

“柯斯！”

梅尔文失控的时候，困住利维的魔法也失效了。他在恢复自由的一瞬间站在原地动惮不得。利维同样因为恐惧在发抖。他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刚才他差一点就要失去柯斯，而他依然是无能为力的一方。

就在柯斯走到梅尔文的身前时，利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音。

“是……你在那里吗？利……维……”

“是我！”

利维一把扑进柯斯的怀里。这种大悲大喜的心情变化有些超过他的承受能力。但利维到底不再是会扑在哥哥怀里痛哭的男孩了，他只是用力地抱了一下柯斯。

“……你……没事……”

“是的，我没事，我没事……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尽快……我为你包扎一下。”

柯斯拍了拍利维的后背，这时候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梅尔文、奈杰尔和海威的存在了。

23、名字

两匹棕色的骏马在夜色中疾驰于由卡尔弗通向城外森林的道路上。骑在前一匹马上的利维时不时回头，担忧地看着后一匹马上的柯斯。他们在市政厅的马厩偷了两匹马作为逃亡的工具。柯斯需要修养来恢复，而他们现在恰好缺少时间。利维猜想梅尔文在奈杰尔带来的部队中应当充当副指挥的工作，他相信梅尔文在恢复神智之后马上会带领士兵追赶他们。

利维也知道柯斯原来想要杀死梅尔文才是正确的做法，但他无法放任这件事发生。柯斯和梅尔文没有交清，但他有。他记得梅尔文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就凭这一点他也绝对不能让柯斯杀死梅尔文。

如果那样做的话，和奈杰尔·坎皮恩简直没有区别。

也因此他们眼下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终于，就像他担心的那样，一路上都摇摇欲坠的柯斯从马上摔了下来。

利维从马背上跳起，在柯斯跌落到地上之前接住了他。他的马匹发出一声长嘶之后继续前进，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另一批马停了下来，眨了眨美丽的棕色大眼睛，鼻子里发出“嘶嘶“声，像在询问它的骑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利维用手托着柯斯的头，把他平放在地上。柯斯肩膀和手上的伤口被他简单处理过，实际上这两处伤势都不严重，问题出在别的地方。

利维看着柯斯在月光下面白得有些发蓝的面孔。他的神志应该还算清醒，也在看着他。

看上去对他来说要让自己目光的焦点落在利维身上就已经很耗费精力了，但他还是看着他。

那双浅浅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利维觉得那眼神简直是要诀别。他记得艾贝尔死的时候正是那么看着他的。

他想要拽着柯斯的胳膊把他拖起来继续他们的逃亡之路，这时候天上飘起了几片雪花。有几片雪花落在柯斯的嘴边，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然后十分感慨地说：

“很像……那一天……”

“……哪一天？”

利维不知道为什么暂时放弃了把柯斯拖起来的努力。他隐约意识到，比起逃亡，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更为重要。

柯斯深处右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他的手上有血迹和一片奇怪的伤口，血又冷又稠，在利维的面颊上留下几片红色的擦痕

利维抓住他的手掌，翻过来，在月光下看到了那几道纵横的伤口。

那是他的名字，用剑尖刻在手掌上的。

奈杰尔不知道柯斯在杀死雷姆之后去了那里，现在利维知道了。

他在和比奈杰尔可怕得多的敌人作战……和他自己的记忆。

“……有人……和我说……有个男孩……被抓住了……不对，我……得……去救他……是……你吗？”

利维把他那只刻有自己名字的手掌贴回自己的面颊。

“是我……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得……”

“对……不起，我……撒谎了……”

“……什么？”

“在……白色的……是雪地里……醒来的时候……我很害怕，非常害怕……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有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醒过来，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以后那样度过，直到死的时候都是孤身一人……”

柯斯的精神似乎稍稍变好了，说话也没有那么散乱，利维反而害怕起来。

“你不是孤身一人，还有……还有……”

利维不知道歌蒂、拉克伦还有卡尔弗的其他人是不是还在柯斯的脑袋里。

从柯斯的模样来看，已经不在了。

但他并不为此感到难过的样子。

也难怪，谁会为了自己根本不记得的人难过？

“……但是活着的话……总能创造记忆……我会再认识一些人，然后……这一次……绝对不会忘记了……如果遇到自己曾经认识的人……那就……再记住他们一次……”

利维想要大声和柯斯说快点站起来，但是他张开嘴，问出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那么……想要记得我吗？”

“想……很想……因为……还记得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喜……欢……上……”

柯斯勉强对他笑了笑，然后把眼睛闭上了。

利维俯在他的胸前，倾听他的心跳。在确定那里还有着绵长的跳动之后，他扶着柯斯站了起来。

那匹没有走丢的马依然温柔地看着他们。

利维把柯斯扶到马上，然后从他的衣服上扯下一个布条，把他的手和缰绳之间打了一个活结。这样万一他从马上摔下来，不至于被拖着走好长一段路。

柯斯的脸靠在马脖子的鬃毛上，刚才的笑容还有些微留在他的嘴角，于是利维忍不住吻了他的嘴唇。

利维过去幻想过柯斯吻自己会是怎样的光景，他几乎是个大人了，明白接吻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他想过的那种吻，因为柯斯也说，如果有机会，说不定他会喜欢他。他们不会以恋人的身份接吻。

“梅尔文可能会带人追上来，可能不会。如果没有撞见他，我会很快过来找你的。只要还活着，即使你忘记我也没关系，因为——我是绝对不会忘记你的。还有……我很喜欢你，我……爱你。”

利维从怀里把那只短笛拿出来，塞进柯斯的领口，然后在马匹的臀部重重拍了一掌。

那匹棕色马发出一声嘶叫，载着柯斯冲向不远的前方，能通向矮人城市和广袤北国的森林。

利维因为说出了埋藏在心底非常重要的话而感到一阵轻松。他把那枚仿制的挂坠从脖子上取下来，把链子在左手饶了几圈，确认除非这只手被砍断否则链条不会掉落。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比起那天下午，更加没有遗憾了。他对自己那么说。

利维俯身，把耳朵贴在积雪的地面上，大地上传来一片震动。

有一队人马正向着这个方向追赶过来。

他知道他们已经不太远的时候，站了起来，把匕首握在手里，做好迎击的准备。

那个猝不及防的夜晚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在无数个夜晚因此从噩梦中惊醒。那天他没能救下自己的家人，父母、姐姐们和艾贝尔，一个也没有。

这是实力的差距。

利维不够强，所以什么都做不到。

这是奈杰尔·坎皮恩告诉他的事。

现在那个男人自己因为不够强而被柯斯杀死了。

“艾贝尔……虽然不是我亲手做到的，柯斯杀死了我们的仇人。你高兴吗？不对，你的话……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死亡感到高兴吧？”

利维藉由有一定夜视能力的眼睛看到不远的前方出现的骑兵队。帝国的士兵训练有素，在任何时候都会保持这种整齐的方阵。

夜幕和雪花之中，梅尔文正以仇恨驱使这只部队。

利维想起梅尔文过去经常告诉自己不要拘泥于仇恨，所以他苦笑了一下。

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多。如果时间再长一些的话，他也许会因为感到恋恋不舍而冒着被梅尔文追上的危险和柯斯一起离开。

但时间太短了，他所能想到的全部就是如何最大程度保证柯斯的安全。

在度过四年多的凄惨时光之后，利维的心中再次充满了爱。

确切说，那是他初次见到柯斯的时候，在心中萌发的爱的种子。现在这颗种子不但成长了，更开出了花朵。

除了不能结果以外，一切都很美好。

但在这个世界上，你不能总是奢望奇迹的出现。

利维感到心满意足。

他终于看着自己的灭族仇敌死在自己的面前。这是他四年以来苟且偷生的理由。

他也见到了自己一直爱着的人，并且得到了他的承认。柯斯亲口告诉他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会爱上他。

他也把自己的爱意传达给了柯斯。虽然只有一句话，但在过去，这是不可能的事。

利维现在还抱着那奇怪的想法。在艾贝尔死去之后，即使自己遇见柯斯，也不可能真正和他发生什么。因为那是对他哥哥的背叛。

所以现在这样，他已经十分满足了。

“利维！你准备阻拦我吗？”

梅尔文骑着奈杰尔的马，跑在骑兵队的最前面，他远远就看到他，同时发出了怒吼。他和所有精灵一样漂亮的金发竟然在短时间内变成了白色，秀美得如同精灵少女的面孔已经完全被仇恨扭曲。

就在不久前，他遭到了双重的打击。被柯斯瞪了一眼就完全丧失使用魔法的能力，还间接导致自己的挚爱死在面前。这份打击这一晚完全扭曲了他的心灵，也正是仇恨的力量让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重新找回了自己作为魔法师的自我认同。

“给我闪开！”

梅尔文一挥手，一道水箭从他的手心射出，落在利维的脚边。利维知道这是警告。梅尔文在过去也许确实把他当做亲人或是好友那样爱着，所以直到现在，他也不想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