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牡丹身为烟花女子，命如浮萍，自己的命半点都由不得自己。七八岁便被人卖到这青楼妓馆，已经十年未得见过家人。”

牡丹说的心酸，楚书生听了神色黯淡起来，牡丹果然是个可怜的女子。

“敢问公子家在何处？”过了一会儿，牡丹又开口问道。

“一个叫云隐村的小地方，在白马山下。”

书生觉得这么个小地方，牡丹一定听都没听说过。谁知牡丹略带兴奋地说道：“果然是故人！我并非云隐村人，但从云隐村只需一天半的光景，就能到我的家乡了！”

书生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们的家乡是如此相近，一种得见故人的欣喜涌上他的心头。书生离家快一年了，常在梦里回到白马山下自己小小的家。虽然那里会让他想起失去亲人的痛，但毕竟是他成长的地方。街坊邻里都是热心的好人，这样的地方怎能教人不想念呢？

“真没想到今日竟然得见故人，牡丹真是失态了。”牡丹坐正了身子，隐去兴奋之情。

楚书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牡丹的眼睛里含着一丝喜悦。

“牡丹离家太久，被卖过来卖过去，最后在洛阳落脚。家在哪个方向早就分不清了，只牢牢记住家乡的名字和周围小村镇的名字，不敢忘记。想着总有一天能够再回去看一眼。”

楚书生听了很不是滋味，本想安慰两句，不料送他上来的那两个绿衣女子进来了。

“姑娘，时辰到了。”她们提醒道。

牡丹挥挥手，说道：“知道了，我再跟公子说两句送别的话。”

两个绿衣女子退了出去，站在门口。

“牡丹姑娘，一切……一切总会过去的，你一定能再次回到家乡。”书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笨拙地说出这句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安慰得了思念故土的牡丹。

“多谢公子。牡丹在这里寂寞无依，终日以花草相伴。若是公子有心，便多来看看牡丹吧。我知道公子并不喜欢进此等烟花场所，牡丹会在楼上看着，只要看见公子，就像看见自己的家人了。”

楚书生慢慢下了楼，走到街上。回头望去，牡丹站在楼上，正看着他。楚书生走了一会儿，再望过去的时候，牡丹还是站着，不再看他，而是眺望着远方。也许，是在思念故乡吧。

楚书生慢慢往回走，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洛阳的街道张灯结彩，牡丹在灯光中妖冶地开着，而那个叫牡丹的女子比这些花朵要美上百倍。

楚书生叹息了一声，为牡丹感到悲伤。

那些在青楼中的烟花女子虽笑脸迎人，看似快乐，但又有几个是真心笑的呢？不过是生活所逼罢了。而牡丹不会违心地笑，这就是她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吧。

第二十三章：牡丹误

楚书生回到宅子的时候，他叔已经回来了。爷爷奶奶已经休息，大厅里就只剩下骆闻笛。

“叔……”书生叫了一声，心里有些愧疚，有些心虚。自己回来这么晚，叔还有爷爷奶奶一定会为自己担心的。

“你今天去哪里了？”骆闻笛淡淡问道。

“今天……今天我听小玉说，洛阳城里正在办牡丹节，本想和叔一块去的，可是你又不在……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骆闻笛慢慢走近，楚书生的脸倏地红起来。

“怎么这么晚？”

“因……因为……傍晚的时候迷路多走了两圈……”书生忐忑地说着，他知道他叔肯定不会喜欢自己去青楼的。自己傍晚的时候确实迷了路，问了人才赶回来，这不算说谎吧。楚书生的心在挣扎。

“牡丹好看吗？”

书生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他差点就以为他叔已经知道了一切。说起牡丹，他最先想起的不是宅子外面那些怒放的花朵，而是那个穿红色衣裳有着冰冷眼神的美丽女子。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叔问的应该是洛阳城里摆放的牡丹。

“好……好看。”

过了一会儿，书生甚至以为叔会发脾气的时候，骆闻笛叹了一口气，说道：“多去外面走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到洛阳那么久了，多出去走走也是应该的。只是别回来的太晚。”

“知道了，叔教训的是。”

“对了，今天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花。”

书生想了想，想起了牡丹房中的绿色牡丹。说道：“绿牡丹。”

“哦，没想到洛阳的牡丹节真有绿色的牡丹，真是少见。有绿牡丹的人家一般是不轻易把花拿出来的。宅子外面有许多珍惜的品种，唯独没有绿色的牡丹。”

骆闻笛说过这句话后气氛变得有些沉默。书生看着屋外挂的灯笼发呆。过了一会儿，书生问道：“叔……我能问吗？”

骆闻笛转过身来，说道：“问什么？问吧。”

“叔，你最近在忙什么？我……我只是想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骆闻笛最近又开始修炼，上次受伤早就好了，在长安城里悠闲地待了那么久，是时候动动筋骨了。不过对于自己在忙的事情，他早就想好了理由。毕竟他还是要瞒着书生。

“做生意。宅子外面那么多的花，光是我们一家人留着看，不是太奢侈了？”

“原来是做牡丹生意。”

“好了，时间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书生乖乖地往房间走，心里却有些难受，连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为什么难受。他以为叔会发点小脾气，生自己的气。可叔什么也没有，书生内心竟隐隐有些失落。如果叔知道自己今天和牡丹独处一室，会生气吗？书生不禁这样想。想之后又使劲摇摇头，还是不要让叔知道的好。

第二天，书生起的有些迟。起来的时候，小黑和另外两个家丁正在花圃里将牡丹移到花盆里。叔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谈生意。

“公子，想一块去洛阳城里么？”小黑抬起头来问道。

书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洛阳城里热闹非凡，他自然想去。留在家中也是无聊。还有，他想去见一见昨天见过的那个人。

“我也一块去吧，来这儿这么久了，从未给你们帮过忙。”

“公子都是要当官的人了，小的们能为公子效劳是我们的福气啊。”小黑咧嘴一笑。

书生连忙摆手：“哪里哪里……不能这么说……”

几个人忙了约个把时辰，将上百盆艳丽的牡丹装到车上。楚书生上了车，小黑在前面当车夫，另外两个家丁分别运着一车牡丹，几个人就这样到了城里。把这些开的正艳的牡丹交给已经谈好价钱的花商，几个家丁准备回去。楚书生想起什么似的，说要在洛阳城里再走一圈，小黑他们就先行一步了。

先是在街上转了两圈，来到翠云楼附近。书生抬头去看，牡丹不在楼上。书生有些失望，但又想着牡丹也不可能时时都站在外面，也就释怀了。

本想离开，却听见不远处有人惊呼。书生回头一看，牡丹身着红裙，出现在翠云楼楼上。牡丹的神色依旧冷冷的，眼睛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牡丹是在看他吗？

楚书生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他甚至以为这就是爱情了。

时间过的飞快，牡丹花也渐渐谢了。天气越来越暖，太阳照得人舒服至极。

骆闻笛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前些日子总在外面修行，没想到据那几只小蜘蛛说，书生最近常常不在家，说是去洛阳城里看花。

三四次的话还正常，可书生几乎是天天去。最近牡丹都快谢了，去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宅子外面这么多漂亮的牡丹，比洛阳城里的那些不知鲜艳多少。这呆书生平日里是不轻易出户的，平日里也就是浇浇花，读读书，其余的也就没什么了。最近怎么就突然爱出门了？

骆闻笛觉得其中定有蹊跷。

书生最近在忙些什么？

时值黄昏，楚书生迎着夕阳的光回到家，脸上微微带着笑容。在看见骆闻笛正站在牡丹丛中后，神色明显有些惊讶。

骆闻笛有很久没有在太阳落山前回家了。

楚书生慢步走近，叫了声“叔”。

骆闻笛在书生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许的疏离感。

“今天又去城里了吗？”

“嗯……”

“去看花？”

“去逛逛。”

骆闻笛走近，在书生的发梢上，闻到了一股花的香甜气息。是牡丹花的味道。虽然香味很淡很淡，骆闻笛还是闻见了。也许是因为宅子外的牡丹香味浓郁，而书生在这儿待久了的缘故吧。

“洛阳城里的牡丹当真比这儿的好看么？”

楚书生低下头，看着手边的牡丹，然后伸手去摸了摸。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叔，我去看牡丹了，不是牡丹花，是一个叫牡丹的姑娘。”

骆闻笛有过百般猜想，这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楚书生不过是凡人，是凡人总会有凡心。妖都有凡心，何况是原本就普通的人类？爱便是在尘世中挣扎的凡人们想要追逐的对象之一。有人贪慕颜色，有人贪图权势，有人贪图富贵，有人贪图爱。

不过这天到来，骆闻笛竟然有些措手不及。他还从未想过楚书生有一天会爱上一个人。他的寿命太长，数百年来有过不少追求者，然而他却从未动过爱之心。在他眼里爱欲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有修炼成仙，达到忘我，方得解脱。师傅便是这样告诉他的。

“牡丹？洛阳第一名妓牡丹？”骆闻笛问道。

书生的脸红了起来，夕阳洒在他的脸上，照出他眼中的一丝无奈，以及嘴角的一丝苦涩。他解释道：“牡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身不由己罢了。”

“看来那女子倒有些本事，把你给迷住了。她是名妓，而你，迟早是要当官的。你若真要和她在一块，恐怕会坏了你的名声。”

楚书生抬起头来，直视着骆闻笛，坚定地说道：“我不在乎！”

骆闻笛有一瞬间的呆滞，这便是爱上一个人的表现吗？

“叔，你曾经爱过人吗？我觉得我很爱牡丹，就算被千夫所指我也乐意。我可以为了她抛弃一切！”

“你疯了！你的仕途还没开始，你就这样堕落了吗？”

“叔，这些和她比起来什么也不算！”

骆闻笛觉得头昏。他从未料到楚书生会这样坚定果断地说出这样的话。有种莫名的情绪在胸口涌动。他怎么能变成这样？在自己不在的短短数天内。到底是怎么回事？

骆闻笛很想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说不要就不要，若是没有自己，他哪得春风得意？如今却为了一个烟花女子，就把自己给他的通通踩在脚底！他的脑袋是怎么想的！

骆闻笛很生气。忍了半响，转身离去。

他要去见见那个叫牡丹的女子。他要见识一下，能让书生改变的女子，到底是何等模样！

牡丹谢了，残花掉在泥里。楚书生蹲下身，突然觉得有些冷。也许是因为太阳下山了吧。

第二十四章：红珠女

时至子夜，风有些凉。骆闻笛乘着风到了洛阳城里。

子夜的翠云楼依旧热闹，姑娘们忙着招待客人，楼下不时传来淫声浪语。那是寻欢的客人在戏弄楼里的姑娘。

骆闻笛不去听，眼睛看着翠云楼的最高处，整座翠云楼最暗的地方。

翠云楼的最高处只隐隐有一两点烛光，那儿是花魁牡丹的住处。

从薄薄的木质墙壁穿过去，骆闻笛没发出一点声音。花魁牡丹正背对着他，拨弄着一盆绿色的牡丹。

别的地方牡丹都快谢了，这盆牡丹却开得极好。而且，还是罕见的绿牡丹。

她身着红色的衣衫，头上插着一朵鲜艳的红牡丹。若是普通人这么穿，恐怕过于艳俗，可是于她倒是再合适不过。仿佛这红色就是为她生的。

骆闻笛突然想起楚书生说过他见了绿色的牡丹，他眯起眼。

恐怕就是在这儿见的吧。

他轻轻走过去，在珠帘前停下。

不料牡丹慢慢转过身来，缓缓说道：“你终于来了。”牡丹笑着，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骆闻笛愣了一下，说道：“搞了半天，原来是你。红珠女，好些年不见，你看上去比从前老了几岁。”

骆闻笛还以为牡丹是个普通人类女子，没想到却是故人。准确地说，他们还有点过节。

牡丹笑着说道：“我哪敢和狐仙比？狐仙的法力比我这小小花精不知高了多少，自然是不会变老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故意去接近他的吧。”骆闻笛皱起眉。他知道女人不好惹，尤其是和自己有过节的女人。

牡丹看着那盆绿牡丹，用手摸了摸，说道：“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你的气息。我请他上楼，和他交谈，然后万分肯定他和你有关系。你不吸人精气却把一个人类长时间留在身边，真是奇了。骆闻笛，你敢不敢跟我说你留下他的原因？”

“这与你无关！今日之后，不许你接近那个书生，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呵，狐仙大人，好大的口气。没错，我的法力的确比不过你，你要杀了我还不容易？不过……你修仙，是不能杀生的吧？”牡丹轻轻笑了起来，桌上的烛火暧昧地跳动。夜风吹来，珠帘轻轻晃动，和着一股淡淡的牡丹香气，是那盆绿牡丹的味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做什么。”牡丹回头，把窗子打开。夜色正浓，一轮明月在云中忽隐忽现。“他爱上我了，你知不知道？你若是杀了我，或者不让他见我，他会伤心的。他说……他要想办法带我离开，不去管别人会说什么……”

牡丹呵呵笑着，月光的影子在地上晃动。骆闻笛的脸色很难看，他心里难受，说不清的难受。

“狐大仙，你觉得难受吗？自己喜欢的人还没下手就被人抢走了，你难受吗？”牡丹的眼里带着笑意，挑衅地看着面前的骆闻笛。

“胡说八道！”骆闻笛掩去眼中的一丝慌乱，辩驳道：“我怎么可能喜欢人类。”

“哼，胡说？如果我真是胡说，那你为什么难过了？你和他在一起那么久舍不得离开，难道不是因为你动了凡心？”牡丹又低下头，慢慢抚摸着绿牡丹碧绿的枝叶，仿若那是他的爱人。

骆闻笛握紧拳头，想起徐虎和自己说过的话，一阵头晕。难道自己当真动了凡心么？不，怎么会。

骆闻笛转过身，穿墙而出。他已心乱如麻。

牡丹嘴边还留着一丝笑意，看着骆闻笛消失在风中。她俯下身，用脸颊蹭了蹭绿色的花瓣，笑意更浓了。

“小绿，他来了，你高兴吗？”

风吹进房内，摇晃的烛火瞬间熄灭，空余一室的淡淡花香。

太阳升了起来，早晨的阳光并不刺眼。骆闻笛站在牡丹地里沉思。他突然想不明白很多事。比如他修仙后做什么？成了神仙终日不用吃喝，住在天上，不用烦恼人间之人烦恼之事。这些对于他来说就是全部了吗？自己活了数百年，可是对于许多事情，都还一无所知。忙着修炼的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

远远的，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衣衫，从边上走过。

“云溪，过来。”他叫道。

楚书生愣住，然后慢慢靠近。骆闻笛看出他眼中的一丝意外，微微眯了眼。

阳光洒在骆闻笛身上。他今日未束发，头发懒散地披在脑后，却有一种别样的风情。牡丹虽要谢了，花香仍在。只要呼吸就能闻见花的香甜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