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突然抄起地上的刀子就要往身上插。
“你有病啊!”我连忙拉住,可刀子还是插进身体一寸左右。
“我不是笨蛋,我也怕痛的,我只是想把伤害降到最低,但是你如果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
,不去找那个钱玉郎,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只有你,这不是在骗你,是真的。”
“反正我讲不过你。”
说到底,颜焱是我的家人,但玉郎不是。我年纪大了,‘家’这个字对我来说越来越重要,但他没法成为我的家人。
颜焱说他只有我,反过来说,我也只有他。
玉郎,对不起,这辈子欠你的,只好下辈子还了。
我不想对不起你,可更不想对不起我自己。
算我求你,别再回头看以前的事了,那已经结束了,不会重新开始了。
当晚,我们连夜离开了我们待了四年的小镇。颜焱让我连留封书信给玉郎的时间都没有。
我怀揣着万分的不安,不断地想象玉郎回来看到人去楼空的样子会有怎么样的反应。
颜焱说,玉郎要是真的不想放我们走,我们连城门都出不了的。话虽如此,可我还是……并不是担心他会迁怒于士林
的爹……
隔着马车的帘子,我看到巫山蔓延的山脉一高一低此起彼伏,波澜般的林海,就好像我的心情,无法平静。
两天后,我们来到了巫山的另一边——缅因。
第二十九回
原本我一直以为,外国人都是金发碧眼的。但其实因为缅因与我们只有一山之隔,所以和我们一样黑发黄肤操着同样
语言的人还是有很多。
只不过……
‘别相信自己人。’颜焱那么说到,‘在这里会欺负我们的更多是和我们一样的同乡。’
我不明白颜焱这样的‘常识’是从哪里学来的。但在异地还要这样防着同乡,不可不说是一种可悲的行为。
颜焱把我们带来的钱在中华街盘了家小店,烧制汉纹的瓷器。我负责设计图样,颜焱则负责烧制。也不知道他从哪里
学来的手艺,烧出来的瓷器竟然会折射出贝壳似地蓝光,大约每一百五十个里面有一个会出现一种蓝中带金的光。
那是一种让人不舍得移开视线的,让人着迷的颜色。
颜焱把它起名叫‘落月华’。
云淡缈,月华苍空属。宫守女、蹙眉黯然。手执常捻定情钗,落目则泪流。镜面娇、铅华光鲜、泪尽无言,悔断肠夫
畔谁?
一日颜焱为这‘落月华’信手填了一词的上阕。被我说了,‘在这种满是洋臭的地方,写了也没人懂。’他便笑笑放
下了笔。
弄得我现在倒是心痒痒想看下阕的内容。在月宫悔恨、惦记现在陪伴在后裔身畔的是谁的嫦娥,会有怎样的结果?和
‘落月华’这个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唔!”我江郎才尽了,今天一份图样也画不出来。废纸筐里的纸已经满得瀑出来了。看着那样的废纸筐,心里更烦
。
“颜老板又一个人发脾气呀。”是隔壁货行的根纳基,他是我们顺国和缅因国的混血儿,用缅因人的看法,这种人算
是‘杂种’,所以到哪儿都要受欺负的。一次我看他实在可怜,又不想惹麻烦,就偷偷塞给他几个白面馒头,和自己
带来的药酒。就这样认识的,他货行没事的时候就会来找我聊天。一点都不怕会把麻烦惹给我。
颜焱晚上烧瓷器,上午常常在外面谈生意,说是在洋行的时候发展的熟客,还要参加什么‘爬梯’(party)说是可
以把我们的瓷器推销出去。
所以店里一直都是由我看着,我又不懂缅因语,来客人的也大多是比划。虽然外国人基本不还价,但光是把价格报给
客人就有够我头疼的了,特别是花花绿绿的纸钞,还有一个个圈圈(数字0)数也数不清,想我们的散碎银子多方便
,点点就清楚了。
这个时候就是根纳基出场的时候了。
“今天颜焱不回来吃饭,我也懒得做了,你蹭不到饭哦。”
“你别说得我好像总是来蹭饭的好不好。”根纳基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搭配他这张带着明显洋味十足的脸,怎么看
怎么变扭。
“你做饭,还都是颜小老板回来给你做好,你只是放蒸笼里热热的。”
“……我、我只是真人不露相而已。”
根纳基挑挑眉摆明了不信,“你这样看我也没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也没菜。”我把头偏过一边。
“颜老板,你要是没有颜小老板,会死吧。”
“欸?这话怎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一下好快。
“因为颜小老板一不在,你就没饭吃啊。”
不是我不想分担一点家里的事,只是,颜焱还是不给我钱,他每天都会对账点货,即便回来得再晚都会点完再睡,发
现账目不对就会怀疑是不是我私藏了钱,都没有考虑过是不是我不熟悉缅因的货币单位找错了。
‘别相信自己人。’这话原来也套用在我身上。我应该要伤心的,但奇怪的事,我没什么感觉,或许因为我已经做好
了最坏的打算了吧。
“今天下午没单,我带你去逛逛吧,你都没好好兜过中华街吧。”
“我都在自己国家里看到过的,这有什么看头啊。”
“不一样啊,中华街虽然叫中华街,但里面的东西也不一定都是汉文化呀,也有缅因的小店,说不定可以激发灵感呢
。”
“你怎么又知道我瓶颈了啊啊啊!”
“嘿嘿……”根纳基露出爽朗的笑容,说真心话,我觉得他虽然是混血儿,但是很好的继承了两个名字的优点啊,是
个很俊朗的小伙子,却被这个国家隔绝在血缘之外,要是在我们顺国,说不定还被当成宝呢。
总的来说颜焱不在,在这个异国他乡,我过得还不差就是了。
“喂,根纳基,教我这里的话吧。”我一边关店门,一边对着背后的根纳基说道。
我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才行。
第三十回
好吧,我真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摆。
你有见过把一大片酥胸都露在外面的女人吗?就算是妓院也没露成那样啊。要那腰勒得我看着都疼,各种味道的香水
混在在一起,变成了一股让我非常不舒服的气味。
平时来店里购物的是先生,在中华街上看到的女孩,穿的也很正常,没想到走到里面却是这样的场景。
根纳基却说,我们的店才是处于中华街的内街。开了很多灰色交易的店,普通人是不会走得那么进来的。
一路上我不是踩到‘蕾蒂’(lady)的裙子就是被‘蕾蒂’的高跟鞋踩到。
要不是根纳基拉住我,闭着眼睛念叨着‘非礼勿视’的我,可能还会被马车撞到。
缅因实在太危险了。
最让我心寒的还是周遭投来的那种看到脏东西一样的眼神。
“这很正常。”根纳基安慰道,“第一批来到缅因的移民还是因为顺国内战,逃难过来的。这里语言不通,文化不通
,为了生存,有不少人就干起了鸡鸣狗盗的勾当,尽管人数不多,但对大多数第一次接触顺国人的缅因人来讲,就已
经打上了‘小偷’的标签了。做好自己就行了。”
“啊!lucky!今天是马纳值班。来,我带你去看马戏。”
根纳基拽着我走到一个把脸涂成五颜六色的小丑,他站在大球上面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他暧昧地上前捏了捏小
丑的屁股,小丑吃惊地回头,被颜料遮掩的脸看不出表情,尽管脸上使被涂成了滑稽的表情。这次惊吓让小丑没有保
持好平衡,从球上摔了下来,周围等着买票的人‘哈哈’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不明白。
从那么高的球上面摔下来一定很痛,尽管从那张被涂得乱七八糟的脸上看不出来。
我连忙把小丑扶起来,但是他穿的衣服蓬蓬的又滑,我一个没抓住,不但没把人家扶起来,还自己摔了下去,把人家
当成了软垫。
四周又是令人生厌的笑声。
我不喜欢这里,也不想看马戏。我觉得这里的人不但奇怪还没人性。
我本来就不高,在这个吃牛羊肉长大的国家里简直鸡立鹤群,我陷在了小丑双腿间柔柔软软的肚子上,地上似乎打翻
了什么东西,滑得站不起来。
周围开始响起奇怪的口哨声。
我奇怪为什么小丑都没有动作,抬头一看,他夸张地耸耸肩,似乎还颇为猥亵地扭了扭腰,只是腰部的棉花太过厚重
,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我突然明白,周围为什么吹口哨了。
小丑躺在地上,我在他腿间滑上滑下……
我又羞又恨,羞得是居然失态至此,恨得是小丑的不知自重。他难道都不知道自己被耻笑着吗?都没有自尊吗?
没有办法自己站起来的我,唯有瞪着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把我陷到如此境地的根纳基。
他笑着说‘抱歉抱歉’把我拉起来。
喂,我在生气啊,你这么嬉皮笑脸我很难做耶。
喂,我真的在生气啊!真的呀!无奈似乎我的怒气一点都传达不到根纳基那里。
又不好在那么多人面前发作,我只好甩开根纳基,往自己家店里走,外头不是怪人就是高跟鞋攻击,我待店里总没事
了吧。
脸都发烫了。我扇了扇,但似乎没用,脸还是发烫。
但走着走着,愤怒的血气渐渐沈淀下来,又觉得刚才是不是显得心眼太小了。当时的情况只有傻笑吧,难道还把耻笑
着的家伙一个一个拎出来狠揍一顿?
我抬头,想转身跟根纳基道歉,毕竟他带我出来也是好心……
谁知道……
“我回店里,你不在。”
抬起头看见的却是颜焱。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好像好久不见了。
颜焱穿着缅因的西服,我怎么看怎么奇怪。腹中盘桓着一股难以解释的怨气。
顺国人嘛,就应该穿长衫,穿什么西装。不汉不洋,不伦不类。
但看见清瘦了好多的颜焱,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么拼干什么,现在年轻把精力拼完了,老了该怎么办。
“我没事的,想着你今天一定吵吵嚷嚷着没饭吃,正好有空就回来了。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是从我脸上看到了什么表情,颜焱笑了。
心里泛上一股莫名的情绪,酸酸的,也甜甜的。
“今天让我来吧,我不出手,你还当我是饭桶啊。”我上前揉揉他自进了缅因就剪短的头发。回过头想叫根纳基一起
来的,但他人却不见了。
时间到了回货行了吗?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我在心里盘算着菜谱,刻意忽略了颜焱苦笑的脸。
“今天做完饭,我自己整理厨房还不行吗。”
颜焱笑而不语。
“我说真的啊!喂!你这样笑好恶心哦。”
继续笑而不语。
靠近了颜焱,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肥皂的香气,很好闻,这代表那是块高级的肥皂。
不是家里的皂角粉,而是那种化工味道浓重的香精。
联想到中华街街头那些衣着暴露的夫人小姐。
我,笑而不语。
第三十一回
有颜焱打下手,两菜一汤很快烧做好了,厨房也没有被我破坏成人间炼狱一般的模样。
不过,为什么我自己做就不行呢?这点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清就是了。
坐在饭桌上,鼻尖还是传来若有似无的人工香气,“casting couch。”不自觉地,我突然冒出这句话。
直译的话就是选戏子的椅子,也就是想得到什么,就要跟对方在椅子上先滚滚的意思——根纳基是那么跟我解释的。
我不是非常明白。不过外国人有外国人的行为和做法。不能理解的话,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了。
“噗——”颜焱很浪费地把鱼片汤给喷了出来,“这、这话谁教你的。不知道别乱用。”
“喔……”闷头把鱼汤盛进饭碗里,变成鱼汤泡饭。
“你不必特地回来的、其实。”我偷偷抬头看看颜焱,“我自己可以应付的来的,你忙自己的事就好了。”
颜焱低着头放下了碗筷,我有些紧张地赶紧补了句。
“你看你整天忙来忙去的,都瘦了。你还长身体呢,把身体累坏了怎么办。那不是没人养我了。”
“没事的,忙完这阵子,我就能休息好好陪你了。”
“陪我也很无聊的吧,我去前面看过了,比我们后街热闹多了,年轻人跟年轻人玩才有趣吧。女人的西服要把胸露那
么下面,我都不知道把眼睛往哪里放,我大概是老了,思维跟不上年轻人了,话题也聊不上的……”
“你跟什么年轻人话题聊不上?”颜焱把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看不出他的情绪,不明白他问这个什么意思,说到年轻人,我也只认识一个根纳基,我怎么看都看不出他跟颜焱居
然同岁,我还以为他起码二十左右呢。直觉不想把根纳基的事情跟他讲,“欸?”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认识了‘年轻人’还‘聊不上’?今天……你关了店面,就是跟那个‘年轻人’出去吗?‘聊
不上’还出去?”
什么跟什么嘛,他的问题根本没有重点嘛,这让我怎么回答啊。
“有人来找过你吗?‘casting couch’谁跟你讲的。”颜焱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你听到了
什么风声吗?”
我摇摇头,表示完全听不懂他在说点什么。
颜焱点点头,“未免节外生枝,我先跟你说清楚好了。最近我接触的一个客人,正好是个花名在外的贵公子,男女不
拘。为了迎合他的口味,我也曾经在各种类型的brothel招待他,久而久之就有些不干不净的流言出来。你别听就是
了。”
brothel——不拉叟——不拉又老荷包又干瘪的男人的地方——妓院。
颜焱以为我一点都不懂缅语,所以故意把妓院换成缅语。个中理由我都懒得猜。
所幸根纳基都不会教我什么好话……
“想要别人不说,好歹也把自己身上味道洗洗干净再出来呢。”我很轻地回了一句。
“我想看看你闻到会不会吃醋。”他用同样的音量回答我。
“……”
颜焱捏了捏鼻子,放弃似的把凳子移到我旁边,“颜落白,我以为我已经把自己的目的表达的很清楚,但是看来,我
不明确说不行了。”
“我这次把你从钱玉郎身边带出来,就没打算继续跟你维持父子的关系。”他用手握住我的手,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想给你一个名份,这样你就不会担心我出去自立门户了,我也不用担心你什么时候心一软又跟谁跑了。”
“你、你说啥?”我已经跟不上颜焱的思路了。名份?顺国的‘名份’和缅因的‘名份’含义是不是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