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周围很安静的缘故，顾睿很快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睡梦中，他再次来到了那个漆黑的空间。

少年依旧背对着他，依旧低声哭着。顾睿不耐地想到，男生就是男生，要哭就像个爷们一样放声哭出来，像个女生似的抽噎做什么呢？难不难受？

仿佛感受到顾睿的心理活动似的，少年忽然停止了哭泣，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了那儿。

坐了许久许久，少年站起身，转过身来。

凌乱的黑发，通红的眼睛，还有那绝望般的神情——但是顾睿的心思全被一件事情吸引去了——这张脸，不是顾睿吗？

少年似乎没看见顾睿，直直走了过来。

顾睿就像看电影似的，看着少年笔直地朝自己走了过来，步伐微微有些踉跄——随后少年在顾睿面前停下了脚步，伸手到顾睿的脑后，“啪嗒”一声按住了什么。

下一秒，周围亮堂起来。

——原来这里并不是什么漆黑的奇异空间，而是顾睿的房间。

一切都很熟悉，狭小的房间，干净的书桌，书桌下的漫画书。只不过一切都像被蒙上一层灰一般，缺少了真实感和鲜活感。

点亮灯之后，少年黑色的双眸中似乎有什么缓缓沉淀了下来。一双眼睛渐渐地就变成了一潭死水，没有了丝毫生机，活像个死人的眼睛。

这时候的顾睿才注意到，少年的身体并不清瘦。他穿着一件T恤，T恤下的身材很不错，只不过这幅身躯配上少年此时的表情，就显得非常虚弱似的。

少年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床边，目光呆滞的看了角落半晌，随后就打开了床边的抽屉——

顾睿几乎立刻就知道了下一刻要发生什么！

他下意识地呼吸一紧，顿时想要伸手去抓住少年，想要阻止他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东西——但是梦境终究是梦境，他抓不住任何东西，也阻止不了任何事情！

手在虚空中抓了两下，没有抓住少年，反而眼前的情景像是一块幕布似的，竟然被顾睿一手抓了起来。他微微楞了一下，发现画面静止了，静止在少年苍白的脸和他拉开抽屉的一瞬间。

顾睿感到非常疑惑，便再次拉了拉这块“幕布”，却没想到这幕布竟然就这样被他拉了下来，露出了后面的夜景。

顿时，顾睿想要嗤笑出来——感情这真是拍电影呢？

手中的幕布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而后出现的夜景也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闪亮的星星，不知从哪儿传来的蛐蛐的叫声，还有夏夜里拂到脸上的温热的风，一切都像是真的一样。

小区里的小路上没有人，路灯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着一角。

这情景活像言情剧里的告白现场似的，要情调有情调，要氛围有氛围，告白成功了还可以立刻把人压到墙上吻上去。

——这地方在顾睿的思维里，就不该出现什么僵硬凝滞的氛围，但这也可能是因为他看白烂小说看得太多了。

——就有这么两个人站在这么个有情调的地方，却互相沉默着。

其中一个就是原本的顾睿，而另外一个——哦，竟然是餐厅里的曹磊同学。

这时候的顾睿终于意识到了，这是在给他重播原顾睿去世前的情景呢？

而在餐厅里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的曹磊同学此时垂着眼帘，目光直直地落在矮了他一点点——但因为低着头而显得比他卑微的多的原顾睿身上。顾睿心想，何必摆出这幅卑微的姿态来呢？为什么不把头抬起来呢？

但是演绎这一幕幕的原顾睿听不到顾睿心里的想法，他一动不动的低着头，手紧握成拳，活像一个等待老师批评的学生似的，紧张得要死。

而曹磊的双唇紧抿着，那神情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仿佛一开口就会是一场无可挽救的怒火一般。

长久的，让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曹磊率先开口了。

顾睿听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家伙缓缓说道：“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好兄弟。”

而听到这句话的原顾睿则是被触电了一般，浑身颤抖了下。

“我没想到你会喜欢上我，”曹磊不自在地别开了头，五指收紧了下，复又缓缓松开，有一瞬间，他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空白，随后浮现出了迷惘的神态，又过了许久，他艰难道，“我……我不是同性恋。”

原顾睿一直低着头，也就没看见曹磊的表情。因此在他的心里，曹磊说的话，便是他的答案——毋庸置疑的。

盯着眼前的头顶，曹磊又沉默了许久，才别别扭扭地，用生硬的语气问道：“顾睿，你怎么会是GAY呢？”

“你、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仿佛是一下子脑海中涌现出了许多的问题一样，曹磊紧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喜欢的是男人呢？或许你是因为把我当好朋友了，但是误以为你喜欢上我了呢？你可以试着去喜欢下女生啊！”这些问题也不知道是问原顾睿的，还是问他自己的。

而听到这些话的原顾睿并没有被震惊在原地，也并没有作出任何解答——他的反应让曹磊呆住了——因为他几乎立刻就转身逃走了。

那真的是落荒而逃，带着一种被侮辱似的羞怒的姿态。

而只有将整出戏看完的顾睿和曹磊本身，才知道曹磊说的那些话并不带有任何恶意。甚至于在原顾睿转身的一瞬间，曹磊的脸上出现了慌张和错愕的神情。

但是最终曹磊也没有追上去，而是疑惑地嘟哝了几句，用手抓了抓脑袋，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

顾睿就这么看着两个人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一个落荒而逃，一个困惑不已。

喜欢就是喜欢，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顾睿心想，试着去喜欢一个女生又是搞什么？难道必须喜欢上异性才是正常的感情吗？难道非得证明了“自己真的已经不正常了”这一点，才能正大光明地喜欢上一个同性吗？

这一刻，顾睿又开始嘲笑起曹磊来，难道这个男生，真的就这么蠢得去试验过了吗？

他几乎忍不住去同情原顾睿，显然一切都是误会，但是原顾睿对于自己是同性恋这一点太过十分敏感，因此才会受不住一丁点所谓的“打击”。要是那时的他能抬头看看——就算是只看一眼也好，就会知道曹磊并没有嘲笑他，也没有蔑视他，他只是自己也在困惑着。

年轻的一条生命就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事情消失了，而顾睿却平白无故地捡了这么个便宜。

他难道该感谢谁吗？

曹磊并没有过错，一切都只是误会，但是已经发生的改变不了。

原本的顾睿已经消失，现在的顾睿是另一个灵魂，另一个不喜欢曹磊的灵魂。

这一刻的他，眼前忽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这些画面快速从他视线里掠过，无数的声音似乎被扭曲过了一般，冲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看见原顾睿第一次遇见曹磊时的情景——曹磊看着笨手笨脚连窗户也擦不干净的少年，忍不住挑起眉毛开起玩笑来，而少年的反应是一个尴尬和友好的笑容。

他看见曹磊搂着少年的肩膀，开心地和其他人打闹着，而少年则是傻呵呵的笑着，任由一群人怎么说笑，目光都悄悄落在身边的人身上。

他看见在每次考试之后，少年都会悄悄地与曹磊对比一番，害怕着有一天自己的成绩会追赶不及，仿佛自己也会被远远甩开一般。

顾睿看见了他的小心翼翼，他的期待与他的害怕。

一时间，那些复杂的情绪就好像变成了他的一般，充斥着他的脑海。

他在心底尖叫着，呐喊着，却没有人听见，仿佛死活要把这些记忆安进他的脑海里一般——顾睿几乎觉得他要发疯了！

安静的输液室里，一瓶盐水终于见底了，凌琛把护士叫了过来。

护士手脚麻利地换了瓶盐水便走开了，而凌琛瞥见顾睿皱着眉头的样子，忍不住担忧起来。

就在这时，顾睿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凌琛一看，又是那个人的来电——“萧彦晨”。

犹豫了几秒，凌琛接起了电话。

“顾睿，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对方咬牙切齿道。

凌琛呆了下，说道：“抱歉……我不是顾睿。”

对方似乎楞了下，随后冷冷道：“又是你？”

第三十一章：真相尚未大白（六）

凌琛为了对方那个“又”字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他一直知道顾睿，沈嘉洛和这个姓萧的不明人物之间有点纠葛，但是他和这个人没有见过面吧？为什么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敌视了他很久似的？

下意识地瞥了眼顾睿，后者的头歪向一边，靠在椅背上，两条眉毛依旧蹙在一起，额头还有点汗。

凌琛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是睿睿的朋友，睿睿发烧了，在挂盐水。”

萧彦晨楞了下，反应过来之后皱着眉头问道：“他发烧了？他现在怎么样？”

“唔，睡着了，”凌琛想了想，说道，“你找睿睿有急事吗？”

萧彦晨听着对方“睿睿”“睿睿”地叫着，心里难免不舒服，不过这个时候比起这种事情，还是顾睿比较重要一点，便说道：“没什么重要的事，要是醒了……让他打个电话给我。”

凌琛楞了下，刚想应，就听身旁顾睿有了动静。

但是顾睿并没有醒过来，而是在那儿磨蹭了下，嘴里细碎的呻吟声溢了出来，冷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很难受似的。

凌琛一惊，也忘了还在和萧彦晨通话中，连忙扶住顾睿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急道：“睿睿？！”

这发烧怎么会这么严重？！凌琛心里暗暗诧异道。但是看着顾睿在那儿折腾，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喂？喂？发生什么事了？”萧彦晨勉强听到一点声音，一颗心顿时吊了起来。

凌琛连忙把手机放到耳边，不确定道：“……好像是做恶梦了。”

因为凌琛和顾睿离得很近，所以通过手机，萧彦晨模模糊糊听到了点那边的动静，顿时眉头皱了起来，立刻说道：“把顾睿叫醒。”

“啊？”凌琛慌慌张张道，“哦哦——睿睿，醒下！”他用肩将手机夹在了耳边，一边用手晃着顾睿的身体，晃了没几下，顾睿整个人忽然跳了起来似的，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

凌琛被他那红通通的眼睛给吓到了，呆在了那边。

顾睿拼命喘着气，眼睛睁得老大老大，里面充着血丝，简直跟熬过夜一样，仿佛刚才睡的很香的人不是他似的。

目光没有焦距，散乱在惨白的墙面上。

“顾、顾睿？”凌琛结巴了，一双手晾在空中，也不知道是伸是缩。

过了好长时间，顾睿才像缓过气一般，慢慢，慢慢地转过了头，但是看着凌琛的那眼神——活见鬼似的。

凌琛小心翼翼道：“你觉得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顾睿蹙了蹙眉，瞥了他一眼没回答。深呼吸一口气，没插针头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不过意识到没带烟时，便悻悻地收回了手。沉默了会儿，他摇了摇头，沙哑道：“没事儿，就做了个噩梦。”

凌琛迟疑地点了点头。

手机里那人又说了些什么，他应和了几句，顾睿偏过头来，瞧见他用自己的手机打着电话，顿时想到了什么，问道：“谁打来的电话？”

“呃，叫萧彦晨的人……”

顾睿立刻把手机抢了过来。

萧彦晨听说顾睿醒了过来，刚松了口气，耳边的声音便换了个。

“萧彦晨？”

听到顾睿叫了他全名，萧彦晨楞了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都给我打这么多电话了？”顾睿嘟哝道，“估计那时候我在睡觉，没听见。”

沉默了会儿，萧彦晨轻声道：“没事，你应该多休息一下。”

“我现在睡醒了，”虽然语调懒洋洋的，但是萧彦晨偏偏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还不如不睡”的不耐烦的感觉，“你找我有急事？”

“没有……就看你手机打不通，以为出了什么事，所以……”

“我的手机总不可能每次有电话都能接到的。”顾睿打断了他的话，心里有些烦躁。原本想听听萧彦晨的声音，以为可以平静下来，却没想到那种感觉更甚了。

都说人做梦，十有八九醒过来时就忘了做了什么梦了，但是顾睿此时不管闭不闭眼睛，都能回想起来刚才涌进他脑海的一幕幕，仿佛那些本就该是他的记忆似的。

顾睿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原顾睿记忆的回流——或许是碰见了曹磊的缘故——但是顾睿讨厌拥有这些记忆的感觉。

他这人一生几乎就是凑合着过去的，不管别人觉得他是不是不对劲了，顾睿也不会有紧张感，因为他笃信着，只要他说自己是顾睿，就没有人会不信。因此原本的顾睿的记忆对于他而言是非常没有必要的——

此时的顾睿有了一种偷窥了别人的恶心感，同时大脑又有点混乱，一时间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自己喜欢的又是谁了。

他忽然间有些恐慌——他会不会真的喜欢上曹磊？那萧彦晨怎么办？

理论上来说，他喜欢谁是他的自由，就算他前一会儿还黏糊糊缠着萧彦晨，下一秒就把心思转到曹磊身上去了，吃亏的，伤心的也是萧彦晨，不是他，他没必要恐慌。

但是他现在就是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顾……睿？”萧彦晨有些担心了，“你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事情说出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他顿了顿，用一种轻柔的语气，诱导般地说道，“如果是不能对其他人说的事情……但是对我总能说吧？”

顾睿楞了楞，脱口而出道：“为什么对你就能说？”

萧彦晨沉默了。

如果是平时的顾睿，此时肯定察觉出什么了。但是此时的他大脑刚受过一次创伤，能把思维理清楚已经差不多了，更不要说是思考别的什么问题了。

无言了会儿，顾睿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间说道：“萧彦晨！”

萧彦晨一怔：“……怎么？”

“我喜欢你。”

“……”

萧彦晨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完全没想到顾睿会在这种时候，这么突然地说出这句话来！

他也从来没奢望过这句话这辈子能从顾睿的嘴巴里出来……

“我喜欢你，”顿了顿，顾睿或许是觉得这么几个字对于萧彦晨来说可能不够，试探性地问道，“……要是我说‘我爱你’会不会把你雷到？”

萧彦晨：“……”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忽然间想对顾睿说“再问一遍”。

没听到萧彦晨的回答，顾睿尴尬了起来，原本便因为生病而有些泛红的脸颊更加红了起来。

凌琛就坐在顾睿旁边，他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顿时整个人僵坐在座位上，内心咆哮不已。

顾睿并不知道萧彦晨已经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事情，只以为萧彦晨突然间收到一个认识了才没几个月的勉强可以当做朋友的人的示爱，可能是反应不过来了，便低声说道：“萧彦晨，我喜欢你，可能有点太快了，不过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你要是不讨厌我的话……考虑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