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镇远拎着大袋小袋走在街边,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这个走在街边的人真的是我吗?
他是常镇远?
还是庄峥?
常镇远不会注意那么多生活细节。
庄峥不会用这么低劣的产品。
他突然发现,他其实谁也不是。
庄峥的过去开始变得模糊而遥远,常镇远的过去从来都是模糊而遥远,他成了一个记不清楚过去的人。而现在,他拥有的人生是一个七拼八凑的人生。他的现在不完整,因为他没有常镇远的记忆,无法真正地代替他存在。可他又因为拥有庄峥的记忆和情感而想代替庄峥存在……矛盾的结合使他又渐渐模糊了现在。
而未来……
未来在哪里?是常镇远的常家?还是庄峥的庄家?
显然都不适合他。
砰。
凌博今眼睁睁地看着常镇远一头撞在灯柱上,然后面无表情地退了半步,看了看灯柱,迈开脚步,若无其事地绕了过去。
由于常镇远全程都表现得非常冷静、镇定,就好像刚刚撞灯柱的人不是他,只是一团空气,以至于凌博今正要脱口而出的问候全都化作了空气,静静地散在这个只有汽车奔跑声的宁静夜里。
家具要明天才能送到,常镇远当夜依旧睡在那间破旧的老房子里。之前他已经通过翻出来的合同书找到房东商议退租的事。房东也很爽快,只扣了他一个月的房租,就将他五个月的房租退还给他了,一共两千块钱,不多不少也是笔钱。
他将买东西剩下的钱数了数,再加上存折里还有两万未动,目前他手头上还有三万来块。这笔钱要是买车恐怕只能买奇瑞QQ。
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转了转,他决定先将钱存起来再说。
当晚九点来钟,廖秘书那个迟到的电话终于来了。
常镇远这才知道他之前说的喜事是相亲。
记得之前常父的确说过女朋友的事廖秘书会解决,没想到解决的这么快。
廖秘书在电话里对女方百般称赞,“她父亲是市委常委,人很年轻,很受器重,很有前途。她本人也是名校毕业,能歌善舞,相貌也好。具体你见到就知道了。”他对那位市委常委连用三个很字,十分推崇。
常镇远知道这件事是常父提出的,看在二十万买房钱的份上也不好推拒,就含含糊糊地应了。如果对方条件真这么好,估计看不上自己。他低头看了看肚子,虽然这几天天天早起锻炼,但进展缓慢,以肉眼目测,他最多腰围收了点儿,想要恢复上辈子的身材,还需要继续努力。如果对方条件没廖秘书说的那么好就更简单了,他直接用看不上打发。
总之对于相亲这件事,他的态度就是要不女方看不上他,要不是他看不上女方。
总之,不成。
为了搬家,常镇远向刘兆又请了几天的假。
刘兆看最近赵拓棠没什么动静,而隔壁缉毒支队又有动手的迹象,就痛快地批准了。不过这个休假也是随时待命状态的,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赶回来。
这样一来,等于整个警局就成了常镇远监视赵拓棠的耳目,他休假休得更加心安理得。
打扫卫生放家具装电器,安装人员来了一拨又一拨,常镇远整整盯了两天,总算将房子收拾妥当。他刚收拾完那一会儿,大头和王瑞就上来了。
大头看着焕然一新的房子不断发出啧啧声,“看不出你小子还挺有品位的。茶几上竟然还放一个小花篮,似模似样的。”
王瑞跟着转了圈,突然指着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道:“你这儿还能住一个人呢。”
大头凑过去道:“嘿,还真是。”
常镇远道:“你想介绍谁过来住?”
王瑞道:“我啊。”
大头跳起来,叫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你竟然还想着跳槽。”
王瑞道:“我想和博今住一块儿。”
他要是不提凌博今,常镇远兴许就同意了。他一提凌博今,常镇远就想到他两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情景,立刻否决了。“我要用来放东西。”
王瑞道:“楼上不是还有地儿吗?”
常镇远道:我要用来放其他东西。“
大头道:“行了,你识相点嘛,别打扰人家两人世界。”
王瑞见常镇远真的没有出租的意愿,只好作罢。幸好他和凌博今是楼上楼下,来回串门也方便。
大头道:“和尚什么时候搬进来?”
常镇远道:“他说明天。”
大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办乔迁宴?我看这星期六吧,让刘头儿早点放我们下班。”
常镇远面有难色道:“周六我有事。”
“啥事啊?”大头习惯性地问道。
常镇远道:“见个朋友。”他说的朋友当然是廖秘书说的那位市委常委的千金。
大头面色突然有点不太自然。他转头看了王瑞一眼,见他正在拨弄新电视机,才挨近常镇远,小声道:“励琛?”
常镇远心底透亮。看来那个说自己与励琛过从甚密的人应该就是大头。没想到平时看他挺大大咧咧的人,竟然也会搞打小报告这么一套。不过也幸好他打小报告,才让他对周进的事有了相对合理的解释,间接地帮他解了围。
“不是他。”常镇远顿了顿道,“你怎么知道励琛的事?
“上次我看到你和他一起喝咖啡了。”大头承认得很爽快,“我还和刘头儿提过,让他劝劝你,励琛这人不简单,你和他走得太近,迟早要吃亏。”
他的坦然承认让常镇远的脸色稍稍好转,“放心,我有分寸。”
凌博今搬家的东西极少,除了一个行李箱之外,只有一纸板箱的CD和一个CD机。他原本想将CD机放在客厅里,但被常镇远瞪了一眼之后,立刻乖乖地将东西收了回去。
这倒不是常镇远故意针对他,而是他好静,最讨厌吵吵闹闹的音乐。纸板箱里的CD他瞄了一眼,都是些打扮时髦的明星,做的音乐多半很闹腾。
凌博今很快收拾好东西,进了厨房。
常镇远注意到他进门时就将一袋东西放进了厨房,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厨房传出熟悉的嘁嘁喳喳声。他故作不知地转身上楼,顺便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
十点二十九分……
离午餐还有一个小时。
十一点三十六分,敲门声终于响起。
常镇远打开门,就看到凌博今穿着一条大白兔围裙带着一身油烟气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口,“师父,吃饭啦。”
“你做的?”虽然心知肚明,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以表示自己之前真的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凌博今摇头道:“买的。”
“……”咦?
33、“虎视”眈眈(二)
常镇远跟着凌博今下楼,餐桌上果然放着一个个快餐盒。
凌博今拉开椅子,顺手递筷子给他。
常镇远扫了圈菜色,有荤有素,有鱼有肉,很丰富。“我去倒酱油。”他将筷子往桌上一放,转身进了厨房。此时的厨房就像是鏖战后的战场,一片狼藉。
他往垃圾桶看了眼。那里通常都隐藏着厨房的真相——这次也不例外。最上面一层是黑乎乎的排骨,从色泽上来说,混入煤炭无压力,下面压着一条鱼,肉被戳得乱七八糟,像是被鞭尸过,深可见骨。再往下……他没有继续看。他怕再看下去,会影响食欲。
凌博今见常镇远空着手出来,疑惑道:“酱油呢?”
常镇远道:“我突然想起我不太沾酱油。”
“……”凌博今夹起鸡腿放进常镇远的碗里,“师父,吃个鸡腿。”
常镇远夹了根豆芽给他,“你也吃。”
凌博今笑嘻嘻地吃了。
吃完饭,常镇远正要把东西一推当甩手掌柜,就见凌博今站起来道:“师父,我来收拾。”
这样的厨房也只有你能收拾。常镇远一想到厨房满地的狼藉,就毫不愧疚地拍屁股走人。
凌博今见他往门口走,忙道:“师父去哪里?”
常镇远道:“散步。”
“师父等我,我也去。”凌博今说着就要摘掉围裙,就听常镇远道:“厨房收拾干净了吗?”
凌博今动作一顿,又默默地将围裙穿了回去,一双眼睛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这么个表情差点让常镇远将凌博今这张脸与徐谡承那张脸剥离开来……不过是差点。
常镇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甩门走了。
到楼下,就看到大头家的门敞开着。大头听到脚步声走出来,笑道:“嘿,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
“你今天不上班?”
“中午溜回来吃饭呗。”大头道,“局里的伙食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能生存,谈不上生存质量。”
常镇远皱眉道:“你们家不锁门的?”
“大白天的,人都在呢,锁什么?”大头大大咧咧地说,“屋子里两个警察呢,要还给人抢了偷了,我也别回警局,直接去土里把自己埋着吧。再说了,我不开着门怎么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下来啊?”
常镇远道:“你监视我们?”
“自家兄弟说什么监视。我就是怕你们短缺什么,开着门看得清楚点吗?”
大头还想往下说,常镇远就帮他把门关上了。
“我现在缺隐私权。”
他出了楼,就看到大头在窗口里大喊道:“我刚看到和尚自个儿下来买快餐,你咋不照顾他饮食呢?”他嗓门本来就大,这么一通大喊,立刻有种传遍大楼南北的错觉。
常镇远脚步一顿,回头道:“因为他不是我生的。”
大头转头看正拿着锅铲飞快地翻腾着菜的王瑞,顺手拿起一片切好的胡萝卜塞嘴里,咀嚼着道:“可你也不是我生的,我不也挺照顾你。”
对方是师父,王瑞没敢开你是不是我生的这种玩笑,只能低吼道:“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常镇远溜达到一百来米外的一家网吧收邮件。
上次发过去的关于菲律宾老大的资料显然让赵拓棠有点沉不住气了。近来不顺心的事情太多,周进和蒋曙光双双被控,蒋磊对他的态度大不如前,原来的那条线显然不好走了,而菲律宾的那位老大还在为出货的事情不断逼迫他,再加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知情人Z,他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忙归忙,赵拓棠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
根据知情人Z不断传过来的信息,他可以确定两件事。
第一,不管他手里是不是真的握着自己的把柄,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与庄峥的关系匪浅,可能知道很多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第二,知情人Z可能有警局的眼线。还记得蒋曙光被拘押期间,他就曾经发过一封邮件告诉他警察手里有蒋曙光杀人的证据,那时候他和蒋磊都还没有收到消息,直到鉴证结果出来之后,他们才知道他说的证据是周进保存的蒋曙光当时用过的保险套。
凭着这两点,赵拓棠就决定暂时先不动他。因为这两点对目前的他来说,都至关重要。所以这次赵拓棠发来的邮件语气明显缓和——
你想怎么合作?
常镇远看着这六个字,嘴角露出一抹阴冷快意的笑。看来鱼打算咬钩了。不过以赵拓棠多疑的性格在咬之前一定会设置很多关卡试探自己,所以他不急着将鱼钓上来。对付这样滑头滑脑的鱼,最需要耐心,但是钓上来之后的成功感也是其他鱼无法相比的。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打了一长串的话,但在重读的过程又删了,最后简练成两个字——
分成。
到了星期六,常镇远特地去买了一套白色的西装。
他并不想明目张胆地搞砸这次的相亲,所以只能使用小手段——比如穿一套看上去很庄重其实一点都不衬自己的西装,配一件鲜艳的衬衫和一条花俏的领带。
常镇远看着镜子里略显夸张的打扮,想了想,又将衬衫换成白色。紫色的确夸张了。
到下午五点,廖秘书就开着车来小区门口接他。
常镇远一上车,廖秘书就笑了,“很新潮嘛。”
常镇远道:“第一见面,当然要正式一点。”
廖秘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才开车上路。
约见的地点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西餐厅。
临下车前,廖秘书将女方的特征大约描述了一遍,又塞了张金卡给他,“这里头有五千块钱,你只管刷。听说楚小姐喜欢看韩剧,你或许可以从此处下手。”
常镇远知道他是看在常父的面子上,也不客气,道了声谢就塞进口袋。
现在是用餐时分,但酒店西餐厅的人并不多,单身的女孩子只有一个,正托腮看着窗外。
格子裙白毛衣,特征都符合。
常镇远迈着大步走过去,不等她开口就拉开椅子坐下。
女孩子转头,化着淡妆,眉清目秀,文静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好似任何人在她面前都应该臣服,低到尘埃里。
“你好,楚小姐是吗?我就是你等的常镇远。”常镇远伸出手。
楚小姐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好看的梨涡,与他握了握手,“是的,您好。”
常镇远只看她毫无波动的目光就知道对方对自己的评价,笑容越发憨厚。“楚小姐平时在家喜欢做什么运动?我喜欢做俯卧撑。”
“我喜欢打网球。”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只坐了半个小时,楚小姐就找了个借口要先走,临行前她还十分礼貌地询问是否需要送他一程。
常镇远想着天黑下来,路上又冻,就答应了。
楚小姐笑容微僵,依然很风度地将他送到小区门口。
下车关上车门,常镇远未及转身,楚小姐的车就冲上了马路。看情形,他不必再问廖秘书对方对自己的看法。
他回到家,正要拖鞋,就看到凌博今从房间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包薯片,“师父,你这么早回来了,吃过饭没有?”
“没有。”
常镇远弯腰将鞋子放进鞋柜,一抬头就看到凌博今将手里的薯片递过来,“你先吃着垫垫肚子,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34、“虎视”眈眈(三)
一片薯片能垫肚子的左边还是右边?
常镇远将唯一的薯片又放了回去,随手放在餐桌上,然后站在门口看凌博今忙乎。
凌博今的手原本已经摸到橱柜里的方便面了,看到厨房门口的身影,手指立刻向旁边挪动了下,拿了一瓶番茄酱下来,笑眯眯道:“师父喜欢吃意大利面吗?”
常镇远抱胸道:“你会做?”
凌博今道:“我吃过。”
“……”
凌博今打开另一个橱柜,拿出一袋意大利通心粉来,然后开始系围裙,放锅,找调料……“师父,您不如出去等?”
常镇远道:“我不累。”
“……我房间里音响没关,我去关音响。”凌博今擦着常镇远的肩膀大步迈进屋里,小声地关上门。
常镇远放下双手,打开冰箱。
买来后只放过两瓶牛奶两盘剩下的冰箱正被各种各样的蔬菜塞得满满当当,打开冷冻柜,全是海鲜与肉。他拿出一条硬得可以用来当凶器的黄鱼看了看。
选得不错。
“……最后把酱汁倒在上面。”凌博今捏着电话,“我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