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博今觉得他的脚尖正朝着哪个方向呢?
这个问题曾经在常镇远的脑海中转了一圈,最终没有当着刘兆等人的面问出来。不过回家后,他换了一个含蓄的方式问:“有需要的话,你会牺牲色相吗?”
他问问题的时候正穿着一条裤衩开冰箱,看上去一点都不严肃。所以凌博今直接大笑:“我会觉得很荣幸。”
常镇远道:“因为她是女人?”
凌博今笑容变得茫然,“啊?”
常镇远道:“我是在想,如果你接近的人是赵拓棠会怎么样?”
凌博今道:“这的确是我的目标。”
“我是说,用你接近成云妹的方式接近赵拓棠。”常镇远难得有耐心地把这个问题一层一层地问个透彻。
凌博今想了想道:“大概他会直接用车门夹断我的手指。”
“听起来很不错。”常镇远顿了顿道,“你猜,如果是庄峥会怎么样呢?”
凌博今耸肩道:“我不认识他。”
常镇远打开水笼淘米。
水声哗啦啦地响着。
淘完米,水龙头关上,厨房又恢复了安静。
凌博今突然问道:“师父,你觉得庄峥会怎么样呢?”
常镇远将米倒在电饭煲里,头也不回道:“他会把车门拆下来砸死你。”
凌博今道:“他的力气一定很大。”
常镇远没吭声。
当他插上电饭煲的电源时,凌博今又补充了一句,“或者他车的质量一定很差。”
“……”
对常镇远来说,今天是个大日子。因为他终于可以把身体上不属于自己的重量彻底地去除掉——当然不是止衣服。
挂完号,常镇远坐在椅子上排队。
凌博今帮他剥橘子。
常镇远边吃边道:“你可以不用来。”
凌博今眨了眨眼睛,道:“师父,这句话我们上出租车的时候你没说。”
常镇远道:“那时候你还没剥橘子。”
凌博今忍不住笑出来。
和常镇远相处久了,就觉得这个人实在是个谜。第一次见面,常镇远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暴戾,远比王瑞看的更加深沉更阴冷的暴戾,难以想象一个身材富态长相还算俊秀的陌生人会对自己产生那样的情绪。尽管挥完拳头之后,常镇远很快收敛起情绪,但脸上火辣辣的痛告诉他,刚才那一幕是非常真实的。但是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和他究竟有什么样的纠葛以至于他对自己抱有这样深刻的敌意。带着这样的疑问和好奇,他借着师徒的关系主动地介入他的生活,甚至不断地讨好他,因为他想要知道原因。
到后来,他渐渐从工作中看到了不一样的常镇远。
说他像自己的父亲并不完全是套近乎。常镇远身上的确和他的父亲有相似的气质,比如处理案件事运筹帷幄的态度。尤其自己开口说像之后,他发现他开始有意识地去挖掘常镇远身上的这部分相似点。
再后来,他们之间有了一场大扫除。
他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场大扫除,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场大扫除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就好像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一道门突然开了缝。他终于允许自己朝里迈步。
屋子里的风景很不同。
那个暴戾的常镇远变得遥远,冷酷的常镇远变得模糊,与父亲神似的常镇远还在,却变得真实而平易近人。就像现在,他会与他开玩笑,用非常自然的口吻。刚来警局的时候,他完全不能想象有这样的一天。
“你想笑到什么时候?”
嘴巴突然被塞进东西,凌博今反射性地咬住,才发现是橘子皮。
常镇远看到护士对他招手,慢慢地站起来,拄着拐杖往里走。凌博今想要跟进去,却被阻止了,“你不是要去茶馆吗?别误了时间。”
凌博今停下脚步,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房间里。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失去的时候总会有点不习惯。
常镇远站起来,慢吞吞地走着。脚变得轻盈了,却不是武侠小说里想要飞檐走壁的轻盈,而是不属于自己的轻盈。
医生问了他几个问题,确定没什么不适之后,又建议了一大堆,临走前还叮嘱道:“好好学学怎么走路,不然很容易变成健康的瘸子。”
常镇远道:“哪里能学?”
医生道:“除了动物世界外,你随便找个电视自己看。”
“……”
从办公室出来,常镇远尽量用正常的脚步走,一抬头却发现凌博今还在。
“不喝茶?”他问。
凌博今道:“我请假了。”
常镇远侧头看着他。
凌博今道:“偶尔也可以用点欲擒故纵的手段。”
“你有她的手机号。”
常镇远的问题出乎凌博今的意料,但他还是回答道,“没有。但我有茶馆的电话号码。”他刚说完,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眼号码,讶异地扬了扬眉,然后接起来。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凌博今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我知道了,我一定想办法来。”
等他挂掉手机,常镇远才问道:“什么事?”
凌博今道:“上钩了。”
不用明说,常镇远也知道钩子上的是什么。
赵拓棠。
他上辈子最大的对手之一,也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了解他,就如他了解自己。
凌博今见常镇远站在原地不动,轻声道:“我先送你回去,再去……”
“你觉得,”常镇远缓缓道,“这样去合适吗?”
凌博今一怔。
事实上,当话说出口之后,常镇远也愣住了。
63、“杀气”腾腾(二)
不合适?
怎么会不合适?
这分明就是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借由成云妹的关系,让凌博今接近赵拓棠,希望在眼前,绝对再合适不过。但是他心里知道,以赵拓棠的个性,凌博今用这方法接近他,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可那又怎么样?让凌博今和赵拓棠鹬蚌相争,不是他这个渔翁最想做的事情吗?现在正是大好机会,不论是凌博今卧底成功扳倒赵拓棠,还是赵拓棠按捺不住干掉了凌博今,都是他想要的结果。
常镇远心底反复地说服着自己,手下意识地摸出一根烟。
烟被按住了。凌博今道:“这里是医院。”
常镇远将烟捏在手里,“我只是摸摸。”
凌博今问道:“师父觉得我不该去?”
常镇远将烟放进烟盒里,慢吞吞地站起来,踩着僵硬的脚步道:“小心点。”没有阻止的理由,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凌博今。
凌博今赶到老徐茶馆差不多是四十多分钟后的事,期间成云妹还打了个电话,从口气里听,她很重视这次的会面,大概在赵拓棠面前说了他不少的好话。所以他一踏进茶馆,就看到赵拓棠那两道冰冷的审视目光定在自己身上,眼中的情绪绝对称不上友善。
“路上很堵吗?”成云妹并没有坐在赵拓棠的身边,而是站在柜台里面,看他进来,才走出来。
凌博今道:“医院里这儿有点远。”
成云妹道:“你朋友没事吧?”
凌博今道:“拆石膏,没事。”
“哦。”成云妹领着他在赵拓棠面前的位置坐下。
赵拓棠道:“你说的朋友是常镇远吧?”
尽管知道他一定会调查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但从他嘴里听到常镇远这三个字的刹那,他还是微微一惊,“赵先生认识我师父?”
赵拓棠道:“谈不上认识,但是上次去警局的时候碰过一面,和你一样年轻有为啊。”
对比上次咄咄逼人的态度,凌博今明显感到他这次态度起了明显的变化,不再是居高临下的轻蔑,而是带着微妙的敌意。是因为成云妹吗?他在心里偷偷地分析着。
“云妹说你想见我?”赵拓棠举起面前的杯子,轻轻地啜了口茶。
凌博今道:“我想跟你。”
赵拓棠道:“我上次开出的条件依然算数,你辞了工作就能来我公司上班。”
凌博今道:“不是这种方式,是……Z说的方式。”
“他说什么方式了?”
“合作。”
赵拓棠笑了,“怎么合作?你们是出钱还是出人?”
凌博今道:“Z手里握着点东西,你知道的,是很重要的资料。”
赵拓棠道:“你是说菲律宾的冰爷?”
凌博今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来,不由看了眼坐在旁边成云妹。
成云妹低头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好似对他们的谈话完全没有兴趣。
“怎么?还是有什么其他我不知道的?”赵拓棠问道。
凌博今道:“他究竟知道多少我也不太清楚。说穿了,我只是个想从中间分点利润拿点好处的跑腿。”
赵拓棠冷笑道:“你倒是掂得清自己的分量。”
凌博今道:“这算是我的特长。”
“可这种特长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赵拓棠道,“你要是会哼了两个小曲儿,还能哄我开心地笑笑,你要是会开车,还能当个司机,再不济,你要是会看眼色,还能帮端茶递水……”
他刚说完,凌博今就起身从柜台拿了个水壶过来帮他倒水。水壶的壶嘴不短,难得他倒得滴水不漏。之后他又掏出驾照道:“开车我会。唱歌也可以,不知道赵先生喜欢听哪一种?”
赵拓棠眯起眼睛。
成云妹突然道:“你擅长唱什么歌?”
赵拓棠道:“歌不是应该由别人来点的吗?”
成云妹道:“甜蜜蜜会唱吗?”
凌博今清了清嗓子,张口就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他唱得太顺,一句词都没忘,以至于赵拓棠不得不去看成云妹,似乎怀疑她是否与他事先串通好的。
成云妹也是一脸讶异,显然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解围竟然解到了点子上。
赵拓棠随即打消怀疑。串通是不可能的,因为唱歌是他提出来的,凌博今和成云妹事先不可能知道。除非,成云妹之前听凌博今听过甜蜜蜜,想到这里,他的脸色越发阴沉。
凌博今一曲唱毕,喝了口茶,眼巴巴地看着赵拓棠的反应。
赵拓棠抬手鼓掌,“是个人才。”
凌博今憨笑道:“还要请赵先生多多提携。”
“其实公务员是铁饭碗,我这口是破饭碗。你真的考虑清楚要抛弃你的铁饭碗,来吃我这口破饭碗?”
凌博今道:“您说笑了,谁都知道你手里的是金饭碗。”
赵拓棠道:“有风险的。”
凌博今道:“当警察也一样有风险。”
赵拓棠道:“至少不会进监狱。”
凌博今道:“不一定,也许我会。”
赵拓棠目光一凝,“你倒是对自己的前途看得很清楚。”
“有得必有失。”凌博今口气坚决道,“从我答应Z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是吗?”赵拓棠不痛不痒地反问了一句,然后坐直身体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具体怎么做我会再和Z联系。为了避免你在出手前就被警察盯上,我希望你能够控制来这里的次数。还有,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和云妹的关系,但我希望知道的人数你能控制在两个之内。”
成云妹从坐下以来,第一次转头看他。
凌博今问道;“包括你吗?”
“如果你愿意算上,我也没有意见。”赵拓棠耸肩。
凌博今看看他,又看看成云妹,然后站起来道:“好的,我和Z会等你的好消息,我先走了。”
赵拓棠在他迈出三四步之后,突然道:“让你师父下次发邮件不要发得那么简洁,我讨厌猜来猜去,玩文字游戏。”
凌博今脚步一顿,满脸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默认似的推门而出。
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成云妹才轻声道:“你不信他?”
赵拓棠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我只是想考验考验他。”
成云妹低头看着他的手,幽幽道:“你信我吗?”
赵拓棠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微一僵,“为什么这么问?”
成云妹道:“你每次心虚或是生气的时候,就会避开我的目光。”
赵拓棠转头看她,“我只是在思考。”
成云妹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
赵拓棠慢慢地握起拳头。
“听说连觉修有新电影上映,反响不错。如果快点吃晚饭的话,应该能在十点之前回家。”成云妹状若漫不经心地说。
赵拓棠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
凌博今坐在出租车里,心依旧狂跳着。
最后那一幕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
他知道赵拓棠是在试探,所以故意含糊态度,让对方吃不准自己的反应究竟属于默认还是将错就错,但做归做,做完后他对赵拓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却一点把握也没有。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是宁可让赵拓棠误会刘兆,也不希望将师父卷进来。虽然大多数时候常镇远看上去非常坚强,强得固若金汤,但有时候他又会恍惚地觉得他很脆弱,千疮百孔的脆弱。
他晃了晃脑袋,摇下车窗,让风吹走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