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么?”
不知道他何来的火气。但是向后窝着着实比之前屁股和床帮硬碰硬的姿态舒服多了,也就没急着挣扎。“……这是哪
。”
“是重华宫。”
重华宫,未出他的寝殿。那么昨晚之后,应该是直接过来睡了,还好,没有更多人看到糟糕的样子,也算混乱中的幸
运吧。
我斟酌着字词,“昨日后来……”
“你泡汤泡得时间太久,晕过去了。”
仿佛有理的埋怨。
颠倒是非。根本明明是……时间太久。枉我有满腔苦楚却难以明言,望着侧旁空荡的衣架来回几趟,阴测测的哼了声
,“咳,是么。那,后来……”
“——你还欠我两个愿望。”
景元觉忽然把我肩头一转掰将过去。睡得凌乱的乌丝还垂在他脸上,袒露的上半身上斑斑可疑的红紫掐印,一切,都
和此时满面严肃的神情不大相衬。
我自然而然的怔愣了,微张了口,呆看着他。
“啊?”
景元觉一双黑眸紧迫的盯过来,“冬狩时你欠的愿望,不要说忘了。”
“……啊。”
没有忘。冬狩的三个愿望,不伤天害理、不违背意愿的三个愿望。燕川里还了一个,还剩下两个。
“现在是第二个愿望。听着,”他的眼睛危险的眯起来,再睁开,流露出赤裸裸的威胁,“往后只要是没有外人的时
候,要叫我的名字。不许再喊错——欠债还钱,愿赌服输,嗯?”
……
就会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的霸道小人……
我默默咒念了半天,突然脑子里一根弦搭上,灵光过来。难道、难不成,刚才就是因为又脱口而出的称呼,他是在、
在闹别扭?
不会吧,怎可能……
这么想的时候,我就真的乐出了声。
“笑什么!”
景元觉拧起两道飞扬的剑眉,佯怒黑了脸,手指在腰眼上不轻不重的捅了一下,张口嘲笑,“傻了你。这会屁股不疼
了?”
疼,依然疼。
可是现在无暇分心,因为发现了更重要的东西。更重要的,在这双凤眼浩荡无边的轻薄戏谑里,一直以来埋藏的,叫
做“在乎”的东西。
“景元觉。”
我轻声唤他。听,这个平常人无法出口的名字,这个只会出现在将来史书里寂寞的名字,以后就由我来唤。
只要是你希望。
“景元觉。”
“景元觉。景元觉、景元觉……”
……
“嗯。”稍稍的停顿后,重重应了一声。木头还原成人,嘴角就迅速噙起得意的笑,凑到我颊边亲昵啄一口, “是
,是的。我听话的桃子眼……”
也不用……时刻提醒我肿眼泡罢。
“还剩下一个愿望没算。”他伸手抱了,拉到他的胸膛,下巴尖一夜冒出的胡渣在我额头面上扎得发痒,又反复不停
磨蹭,“良辰苦短,几时能再得……不如再睡会,还早……”
……
得寸进尺的小人。
有一点需要声明。并非我有心无意,实在是因为后来奔向他处的欲望战胜了其它,不得不让景元觉的愿望落了空。
在房里闷了一天。午间他进来的时候,总算是消停了会,爬下了床,正坐在桌边等着吃凉面。
“怎么用这么寒性的东西?”
景元觉坐到床边,伸手就抓往碗里伸的筷子。那一边伺候握着筷子的房里小公公吓得手一抖,“喀”的掉到了地上。
景元觉没有理会。他看着托盘里的食物,黄鱼,凉拌黄瓜,呛苦瓜,萝卜珍蚌汤,深深皱起两边的眉头。“谁弄得这
些,还腹泻呢,这么着不是更难好?”
我默默的抬头,瞥他一眼。
现下都是四月中了,暑气渐渐升起,尤其晌午时光,常闷窒逼人。但他所说,却并非这些意思。
想起早晨头次打便所出来,腰酸腿软的踏进屋,瞧见景元觉正一本正经的听刘玉说着什么,刘玉还不时的用眼角瞟瞟
我。
“要不,奴才还是请太医过来看看吧。”他小声道,又瞟了瞟我,声音更小。“不注意都会这样拉……”
我当时恶毒万分的瞟了回去。字正腔圆的吭了二字,“出、去!”
这会想起听到的话亦有气。我推开景元觉的手,右手艰难去拿勺子,“腹泻,又不是因为受凉。”
面前一时无声。
顺利抢到了勺子,我端起汤碗一口一口喝起汤。眼角瞄到身边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窘迫,随后又毫不妥协的伸手。“还
是别喝了,终归不好。”
景元觉把汤碗放一边,原地顿了一顿,偏头朝了另一边,“……之前也没听刘玉说全。是一时性急,未曾注意……”
我瞬时涨红了一张脸。
心里记恨他是一回事,被人为这种事当面道歉是另一回事。
“景元觉,你住口——”
这下好了。当着外人面,名字也是顺当叫出口了。
小公公哐啷啷一连打碎三个杯碗,逃也似退了出去。内侍及时阖门,四下清散,景元觉在桌旁小凳上坐下,端了一杯
温茶。“你身子不爽利,这几天不要回阖和居了,就宿在这里。”
我蹙眉瞧他,神色端正,不似在说笑。于是也敛了笑闹,“有什么事么?”
龙潜于渊,动静察八方。
景元觉并非轻率的毛躁小子,若是这样说,定有完全的理由。
果然见他微抿唇,露出一丝苦笑,“真想说只不过因为我想每刻都离你更近些,但是,你却偏要这么聪明。”
我静默看着他,等着他说出下文。
“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景元觉目光温和的瞅我,“昨日接到信函,齐鹏就要返京了。本想去早点告你,结果进
门撞上一片混乱,没能开口。”
杯中有个茶梗缓缓从底部浮起,升到水面上。
“真是太好了。”
“这次随他回来的,还有神威军一部。”景元觉吹了口茶水,皱了杯中碧波,“难得覃军胜利,叫狄人退守千里。驻
守北境数年的将士,该回来休整一番。我下令调了六万人,叫武国威将军率领,月底入京朝觐。”
水面中的茶梗上下浮了浮,又慢慢沉了下去,没入一堆翠绿。
北边的事宁,不仅让他有余裕处理洛水的泛滥,也好叫他终于腾出了手,要正式对付京里的人了。
我盯着回旋的水涡,眼光随之转动。数圈以后,“……你怕这个消息提前泄露出去,我在宫里有危险。”
“我不怕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景元觉轻缓的接了下去,语气淡然,似是不想扰动一室的宁静。“六万人走在路上,
沃野崇山,不会了无痕迹。只是,事情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我不想你有什么万一。”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离开茶碗的杯壁,毫不犹豫穿过条条沉香木面的横纹,过来覆住我的手。温暖,有力。是在我受
缩于小小方寸之地的时候,在外面,掀起万丈波涛的力量。
“好,我就待在这里。”
等着你的胜利。
我便在重华宫住了下来。
朝人不知大军将返的消息,日里一切还是照旧。上朝,下朝,接见议事,景元觉总在玉液池遥遥那端忙碌,下晚闲暇
的时分,这位向来行事神秘的君主,也不会叫寻常宫人知得所踪。
一日常不得三见。有时用膳时前来,杯茶后离去,夜晚也少在此留驻。见了面,话也不多,只是静静相看,像要把对
方的样子吞进眼里。离别前偶尔落下一两个亲吻,都是点到即止,也觉得,是不负了时光。
三五日下来,那人端正的面庞似乎就有了三分清减。倒是一双平素善于掩藏神采的凤目,随着俊朗的身形远远穿廊而
望时,子夜星辰般熠熠生辉。
让我见了,每每心荡失神。
将沾水的毛笔搁在一边,我从桌案前站起。
那特意找人搬来的青石板上,扭曲、粗细不规则的水泽由一个个重叠的圈印洇晕开来,渐渐变成模糊的,说不清是什
么形状的墨影。
“不玩了。”
身边人按在剑柄上的手甚至没有丝毫的移动,“是。”
仰头见得后窗金色的云霞铺满西方,朵朵红霓,烧着半边的天空。整日里一潭死水似的心情,难得的搅动起来。
我指着石板调笑,“看着多少有些圆了?”
“大人,”甚是平板无趣的声音,略略上前一步,挡住了桌案,“太过频繁锻炼手腕关节,也不宜彻底愈合。”
我谈不上失望的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出去走走罢。”
上下俱得了吩咐,中书侍郎大人为国事不仅身受重伤,更被贼子伤了那一只灵妙的右手,心中忧郁,难遣伤怀。皇上
痛失国手,更有一番心疼不忍,特别下了恩旨,请在内宫休养。
作为民众心目中鞠躬尽瘁的崇敬对象,我能够在风雨将至的时刻,于漩涡中心处自由走动。前提是,要得到覃朝武功
盖世、英勇无双的皇家侍卫统领的陪同。
时刻陪同。
“是圆。”
蒙恒随我跨出门口时,低低念了一句。
我默然莞尔。
宫中各处的禁卫,比之平时有着不着痕迹的增多。
多年的等待,只剩数日成败。沉默的暗流攒动,似乎连这些古老殿阁的腐朽空气间,都浇灌出一股兴奋到凝重的味儿
来了。
我站在内廷乐府的院子里,瞧着头顶一棵古槐树葱郁茂密的枝叶遮挡住天幕的光辉,等人去通传张之庭。
他很快就出来了,奔走的脚步太急,乐师的黑缎礼帽斜斜歪在一边。“苏鹊!”
“你还好吗?”
“还好吗?”
握住他伸来的手,问话和他重叠到了一块。
“你手……”张之庭望着我伸去和他相握的左手,愣愣又望向袖管里另一只,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沉痛。
……这个傻子。
“没有传闻那么严重。”我将右手平摊给他看,细致的纹路印刻在掌心光洁的肌肤上,保养得红润而饱满。“你看。
”
“哦……是么,好像是……”
关心则乱。
赌一两纹银,能蒙过他。
我向后看一眼蒙恒,他不作一声,退到五步以外,向我方才一样仰望槐树郁郁苍苍的绿叶。
“之庭,和陈大人相处如何?”
短短几句寒暄后,我问他。
“嗯?”
张之庭对突然的问题有些不解,稍后呐呐应了声。
那就好。
时辰不早了。天色一旦擦黑,平日雍容华贵的宫殿,就会在夜幕里显出另一番不为人知的狰狞模样,不适合洁净的人
心。我想了又想,还是迅速提到了这行的重点,“陈大人年事已高,你既已与他相解,就多尽些为人子侄的孝道,没
什么事别在这里盘桓,早点回家。”
他皱起了两道平和的罗汉眉。
“这是在赶我回去吗?”
“胡说什么……”我忍不住叹了声,“陈大人是我心中所仰,却不如你有这个福分,还不回去勤勉伺候着。”
那两道罗汉眉皱得更深了,但是旋即随着主人的自制,慢慢、坚定的抚平了折痕。“我知你怨我突然做官。可是当日
,你不是也没有和我说一声吗?”
被这双清澈坚定的眼睛盯着,让人隐匿的心虚无处遁形。乐府老院里树影婆娑,轻风阵阵,我用力挺直的脊背上,渐
渐却升起汗珠。
“小鹊,我有我的打算。”
张之庭伸手牵住我的手捏了捏,像是要加强自己的语气,使我相信。忽而又笑起来,“不过哪一日你想挂冠离去,知
会一声,我不定有意在此久留。”
胸中某处,钝钝的痛起来。
他用了玩笑的口气,却说得极认真。可是……
今时,已经不同往日。我已不再想着脱身,不再想着离去。荆棘芒丛,如今也甘愿停留。天高水远,日出黄昏……牵
绊的人就在这宏伟华丽又苍凉寂寞的宫阙里,那些经年的理想和追求,一夜间,仿佛遇见晨光的黑沉,无声无息的远
去了。
不曾留恋。
手腕传来些许痛楚,我任张之庭握了一会儿,笑着同他告辞。
回程的步履极快,仿不似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可是即使这样,也甩不掉他人一步不落的跟随。
穿过玉液池的九曲回廊时,蒙恒淡漠的声音入了耳中。
“大人好不细心。”
是了,以此人的功力,区区五步的距离,有什么能逃过他耳朵。“若有需要,蒙恒可派人暗中护卫张、陈大人。”
出了回廊恰是一个十字路口,我左右辨了方向,向寝宫而走。
“不必了。苏鹊没有其它意思。”
夜幕已经渐渐落下,东方的天际上,出现一轮皎洁的半圆,散着冷漠的银光。“宫中如是多事之秋,能趁早归家的,
无须在此殃及。”
身后人忽然停了脚步。
传来的声音因为距离的突然拉大听来有些隔远,却还是郑重清晰,“苏大人,蒙恒感谢您留在陛下身边。”
……谢什么呢。
我未曾停步,却忍不住挂了笑。
你哪知道我到底是怎样人。你哪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你忠心守护的陛下身边,才留在你衷心崇敬的陛下
身边。在今天,在今天以前和今天往后……到底是包裹他的丝绒,还是刺痛他的利剑……你哪里知道?
霍然推开重华宫偏殿的门。
里面两个宫娥,正和当值的公公交谈。
皇帝每逢初一和十五须携皇后到太后的寝宫问早安,而其余日的晚膳前,长泰宫和中宫则会遣人来皇帝的寝宫问皇帝
身体安康、膳食用度、寝事妥善。
宫娥和公公停止了交谈,纷纷向我行礼,得到免礼的允准后,规矩退到一边,等着有无吩咐。
并非宫殿的主人,却拥有堪比主人的权威。
“嬷嬷们又来问询陛下安泰吗?”
“是的,苏大人。”
“不打扰你们,继续吧。”
我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下人奉上的热茶。听着今日值事的公公,打开镶金的簿记,说起千篇一律的话。
何时用膳。何时沐浴。何时就寝。练了多久武,更了几次衣,见了多少些人,用了哪种果点,乃至,解了几次手……
巨细靡遗。
听多了几回,仍然不免浮起慨叹,皇帝高不可攀的身份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毫无自由可言。我不禁为史上所有登上这
个宝座的人唏嘘,可是,却不包括景元觉。
千来文字,过半虚假。老练的宫人在面不改色的照本陈述,我却不能将情绪尽藏。尤其是听到昨夜幸了哪一殿的宫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