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四卷)+番外——南栖
南栖  发于:2012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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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眨眼间的事。

那卫士侧身倾倒,那人抱住地上毫无声息的躯体,将他搂在怀中,呜呜的哭泣。

我一霎间又惊又喜,抖着手三番二次,方拉开她口中的破布。

“芸、师父……”

我以为她,我以为她已经……

“老范!老范——老范啊——啊啊啊啊——”

她满面泪流,血迹和污渍混杂着泪水铺盖了整张老脸,填满了所有的沟沟壑壑——从没见过她这么丑的模样。

“芸师父,芸师父——”

我的话音半途卡在喉咙里,因为已经惊恐的看见她的嘴角淌出一缕艳丽夺目的红。“别急,等芸娘陪你……老范,你

这个不守信的老头,要等芸娘陪你……等芸娘陪你啊……”

她絮絮叨叨,声音却渐渐低下去。鼻孔、耳洞、眼中,先后渗出不断的血色。

这是自绝经脉之相。

我骇得说不出话来,手僵在身边,伸也伸不出去。恍惚间却见那糊满了血和泪的眼,自痛彻中缓缓朝我转过来,那其

中的目光,竟奇异的清澈透亮。

复杂,又纯粹。

“乖……”

她轻轻的比过一个口型,将头挨在范师傅的肩上,闭上了无神的眼。

我觉得世界都摇晃着倾覆起来——

所有都镀了一层虚影,不大真实,也不大相关。什么恩仇,什么爱恨……一刹之间,好像都遥遥远去,不再那么要紧

胸腹间翻江倒海的痛,好像也都不清晰。

我听到有人嘶声的喊,感到温热的液体源源上涌,直至铺染了半身。

只是歪倒,往芸师父的身上,勉强靠去。

再也经不起……

我再也经不起失去了。

111.昭然灼然

额间一星半点的痛。

其中血与火的热烈,雪与林的苍凉,都如一阵烟云,随风淡漠远去。

到了最后,连深处紫藤漫天的沉醉与报春遍地的烂漫,都化作星屑和尘埃,渺然再无踪影……

我吐出一口长气。

听在耳里,却是一句微弱的呻吟。

红袍黑皂帽的人掀开我的眼睑,见到指下悠悠凝神转向他的眸子,匆忙收回手。他在床边跪下,金针插入皮卷,皮卷

纳入药匣,倒退出去。

视线尚且模糊,也可看出此屋熟悉。身下软榻,身上丝被,清淡名贵的熏香充斥满室,惟其中一缕若隐若现的药味,

破坏了室内的庄雅。

重华东阁。

又回此间。竟又能回到此间。

医官出去时,阖上了门。

室中一片寂静中,有人缓步至床边,手执一本卷扎,向下静静看我。

俊朗的面孔英逸依旧,眉目间,却沧桑几许。

许久,他移开眼光,徐徐展开手中那旧色的卷宗,望定了其内的某一页,哑声念起。“白氏与熙,落玉太公主并江陵

庆德侯白燕鸿独子。美姿容,善言论。从容弘雅,丰神冶逸,博综艺术,幼有贤名。曾师从同文罗放,三岁能诗,五

岁成赋,年七,骈与贡生同读,上下惊奇。十岁上,家祸累及,流。北邑莽苍山林场役一年,坠冰河,夭。”

……

少有人,能活着听到自己的传罢。

景元觉面色不好,眼窝下一圈浓重的墨色,下颌上隐约成片的胡荏,都使得他的脸色更青。

但这些,都比不上眼中的晦蒙。

见我钻研望他,景元觉避开目光。合起卷宗,撩起下摆坐在榻边,唇边脉脉勾起一丝笑意。“我早该知道的……不是

吗?”

多久以来,见惯了此人把真正的情绪掩藏。不过,却未在对我言笑的时候,如此不含温度。

“‘我自灼然不佩玉’,‘净静婷亭尚皎光’”,景元觉念了如此两句,自怀中掏出了那块静默经年的圆玉,向下摊

开在我的眼前。又伸手到我枕边,摸出枕下那把木制骨扇,展开满幅荷叶,一派翠色寂寞无边。“灼然自‘白’,

“光”而“熙”之,何其昭昭,何其昭昭——”

他叙说后察的怨怒。

那也不只是怨,亦可以算作恨了。

轮到我惨然发笑。

扶着榻沿半坐起来,力道一大,胸腹巨震的痛楚。

“你说得不错。‘苏’,死而更生也。‘鹊’,昔日之鸟也,不敢承燕鸿鸿鹄之志,苟无忘先人之名。”

……真有人胆大如斯,布谜昭然若揭。

饶是今帝如此睿慧,似也被这句话击溃。他一瞬暗下了目光,笑意尽失,不觉攥紧手中圆玉,指端森森发白。

半晌过后,方才发问。

“……是二哥所取?”

那一对凤目墨中透黛,隐隐震颤,叫我也笑不下去。

当年闻哥曾说,白与熙,好名字,与人光明,与己光明,可叹不可再用。便予你取叫苏鹊……苏,为姑苏;鹊,为喜

,为兴,又通“熙”,取其兴盛和悦之意也……

那其中一层更表显更直白的意思,当年他按下不表,而我岁月渐长,终是自己读懂了出来。

这一问,我默然颔首。

景元觉面色一凛,肃然起身,几步走到桌案,竟是背过身去站定,再不回转。

窗外天光透进,隐约是午时过后的光景。

屋内安静的诡异。

时光何其珍贵,我有心说话。一出口却是咳嗽,绵绵密密,没有尽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缓过一口气来,听见景元觉

冷冷道,“……如此为他,竟也无以例外么?”

我知道他所说为何,宫中医官来去,定然早有禀报。事实纵有偏畸,一时却又不好为闻哥辩驳。

“你本郁结于胸,昨夜一时激愤,引致提前毒发。”景元觉负着一双手,定定望着对面窗下,声音寒凛如若萧风,“

若非当时元胜多留个心眼,行后派人沿河打捞三里,那瓶药丸……丢了也就丢了。”

我不由苦笑。

那一瓶多出来的解药今日留我不差,可叹他日郭怡、武国威之流,也可得生了。

天意如此,夫复如何?

此刻他不回头,正好有些难开口的话,可以讲个清楚。

“陛下……你可知明王于我,意味着什么?”

景元觉将手撑在桌案上,不曾转身。

“因为这一个人,替我收藏了我的过去,替我承担了我的责任,他使我成为苏鹊,而不是白与熙。”

我咳了两声,叹了一口气。

“十岁坠冰河,有幸不曾夭折。家仆携逃下林场,却几至绝境,就在彼时,遇到了明王。”

景元觉微微偏过头去。

如若可能,他定是不想听。可惜,我却再无机会可讲。

“……大病哑口,他日夜逗我说话;思亲难眠,他以亲弟待之;学问未成,他着手下倾心传教。”

我将身上丝被撩开,衣裳尚且完整,便挪动一双脚,放在踏板鞋履上,“年岁尚幼,他说稚童莫言复仇。待到年岁初

长,他说我虽然长大,但因为有他在,该我恨的人,该我杀的人,不过顺手一击,我都不用多管。再到一十五岁,他

说重整旗鼓,我不必跟,狠心无情将我赶出山庄,放逐到广平那座小城。”

我依着床柱站起来。

顿了一顿,才又缓缓开口。

“因为世上有了明王景元闻,世上不再需要有背负满门血仇的白与熙。”

“因此,才有了苏鹊。”

“才有了和陛下相遇的公子白莲。”

景元觉转过身来。

一对墨色的眸深沉难辨,一双修长的手依稀颤抖。

……

很幸运,这人是我世上唯一的兄长。

很不幸,这人同样也是你的嫡亲二哥。

我们都同样明了。

“明王是我的善良。”使我不曾偏激,不曾憎恨,更不曾如太后一样、陷入反复无底的疯狂。我伸出手,捂在心上,

对沉默无言的景元觉诚恳道,“我欠他一条命。”

苏鹊其人,也就一条命,一颗心而已。

别的东西再想给,也给不了。

景元觉盯着我,眼中熊熊似能喷出火来,胸脯不停剧烈起伏,像是蕴藏了一头野兽的力量。

待到他冷静下来,就能够明白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言。

“明王当初就死在镜湖,才是最好的归宿。”

对他,对你。

皆然如是。

“……昨夜陈荀风连夜求见,说了庆德侯旧事。”

景元觉忽然启口言他,眼中一瞬仿似闪过无数情绪,却停在了一片灰茫,话也直接奔向结论。“周家亏欠你。”

我愕然,又释然。

对他默默摇头。

如果说,有人要为这数十年来一环套一环直至无解的凶境付出代价……那么人选现成不二。

我惜命亦然。天下之大,芸芸众生,凭我一己之力,管不了那么许多——只是就在眼前休戚相关的人,焉能放着不管

这些话不需出口,相信你必能了然。

“陛下,陛下——”

此时门外有人急唤,景元觉如若未闻。

门敲不开,一会儿门外有人声,某个不怕天子一怒的公公压低着一把尖细的嗓音道,“陛下,不好了,吴大人也昏倒

了……”

我莫名看向景元觉,景元觉避开了眼光。

心里忽然浮起巨大的不安,一下一下的击打着我的心房。

迈步往窗边去,景元觉堵在我的身前。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惶急来,使我的预感更加坐实。

一个侧身推开他,两步到窗前往下一看,真怔在当地。

密密麻麻的人群跪在重华殿外的广场上,像是一团黑压压的墨点。骄阳当空,秋风萧瑟,看样子,那些人也不知已跪

了多久……一个个衣皱帽落,发丝凌乱,跪姿东歪西倾,行列曲斜不齐,所谓疲态尽出,亦不如是。

我怔了又怔。

心中恍然敞亮起来。

嘴里便忍不住,噗的笑出声。

“呵,呵呵……”

越想,越是觉得好笑,于是笑声一直长扬——最后竟停不下来,恁咳嗽和笑声混在一起,簌簌瑟瑟,叫人心惊。

景元觉手覆到我的背上,无言替我顺气。

其实此刻,更该担忧的人是他才对。

……朝人以死谏君,君王避而不见。甚而,还陪同那位传说中的奸佞,亲密站在一处——究竟成何体统?

门外又有人叫唤了。

说是唐大人、卢大人也不堪老迈,呜呼栽倒了。

景元觉脸色铁青。

我敛了咳嗽,只余前仰后合的大笑,一手按着他站稳。成为祸害的感觉,原来竟是如此畅意。

“别笑了。”

景元觉兀然寒声道。

我笑到了这个份上,又哪里止得住。“想要我死,何其简单,若是跪求有用的话……呵,呵呵,当年……当年我母亲

……岂不是……哈哈哈……”

“别笑了!”

景元觉的吼声没落,外边传报的声音又响起来,像在他颊上生生抽上一个巴掌。

说是胡大人也扑地了。

阁下百人伏跪,阁内我和他两两对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门外的公公笃笃不休的敲起雕门急报,“刘将军又晕了……陛下,陛下恕罪……付大人派人来说

满朝臣心所向,陛下不可一意孤行,不然他就在弘文殿撞蟠龙柱血溅七步啊——”

呼啦啦的轰然巨响,景元觉一把扫干净了书案。

奏章、批文、草旨和卷宗纷纷扬扬的落下,散了一地。

“滚!那就让他去撞!”

怒极的嘶吼一起,门外立刻噤声,膝行遁远。

别无他人的殿阁,沉重的安静着。对面本来年轻的面孔,霎那间,无尽风霜。

“苏鹊……”

忽然,他先难看的笑起来了。

“白与熙。白与熙……白与熙。白与熙……”

景元觉喃喃的念,目光随着音节一沉一沉,猛然抬起时,又锐不可当,“你的身份、你的感情、你的过去与未来、你

对他们……情和义都做到,当真是来去无牵挂,统统有了交代!好啊,好一个交代……这个交代里,你为死去的人讨

了暗地的惩罚,让当年伤害你父母的人,永远都活在愧疚和后悔之中。你替没死的人背了天大的黑锅,让他从此往后

,可以放下虚名安心自由的死去。你把该死的人算作受骗的盲从,让他们今日不用以身殉节,却未来再也不能替人尽

忠——这真是一个太完美的交代,对所有人,对所有事……唯独除了我,除了我。”

“你欠我的……”

他悲哀的看着我。那双四下无人时,总有骄傲和狡黠的凤眼里,此刻透着的却是死水般的沉寂,“你告诉我,这是为

什么?”

……

我说不出来。

对不起。你这样的人,本可以成为一个一生英明盖世的大帝,却因为我的欺瞒,蒙了眼翳。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成为

一个雷霆手段的君王,却因为这份并不纯净的感情,犯了大忌。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如果我们不曾相识,也许,你依旧会成为那个你该成为的人主,造福天下的百姓。而我,会逍遥自在,找一个小小的

角落,隐姓埋名,安裕一生。

如果我们不曾相识,我就不会揭开过往的埋藏,就不会对不起闻哥和芸娘,也对不起你。而你,也就不会对不起你的

向往,对不起你的追随,也对不起深埋地下、却志在万世的安贤候。

可是我们相遇。

我终究是无言以对。

这份压抑难耐的沉默里,还是景元觉先开的口。

“你喜欢上我了,你,爱上我了。”

我怃然抬首看他,他阖上了眼。只那份口气,已是如此的笃定,哪里需要一丝质疑。

“在那么久以后,在那么久以后……你爱上我了。多好,太好。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高兴?”

已经无法再开口,酸涩就在心里徘徊着上下,随时都可能崩溃,而一张口,就会说出让我后悔的话。

你并不知道这一切,可是我知道,并且纵容它的滋生。

看着它由小变大,从一棵幼苗,变成参天的大树。

明明知道,那下面是不足以支撑它的土壤。

他抿了唇,极其用力的,以致再张开时,都变作了雪白。

“你爱上我了。可是你又不能原谅。即使我们中间没有二哥的存在,你的父母之死,依然是曲折与我相关。你不能原

谅我,更不能原谅爱上我的自己,你总不能放开,所以,所以……你只是,要一个结果。”

我袖里捏成拳的手剧烈的抖起来。

这个人。

这个,我怨的人,我爱的人,他真的比谁,都了解我。

只是当一切都不会有转缳的余地之后,如此的洞察,即使有着稍微偏颇的责难,又岂非一种大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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