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四卷)+番外——南栖
南栖  发于:2012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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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那个孩子,他是鬼迷了心窍,是老四身边的一条狗,是那人床上卑贱的娈——”

“够了!住口!”

说话又渐渐分明起来。

从来没有,听过闻哥真正暴怒的声音。就像一头狮子,张口愤怒的咆哮,震动山野。“看什么!都回去守门!没有我

的命令,谁敢碰他一下!试试看!试试看!”

染血的铮云剑被他插在地上,来回摇荡。

“……”我抓住闻哥的衣襟,却多少话都卡在嗓子眼里,无法发声分辨。铮云剑上的血光映得他双眼通红,一张青白

的面孔发丝尽散,丝丝缕缕披在肩头,黏入赤褐焦乱的甲胄鳞片,整个人好似浴血的鬼魅。

“背弃了长夜庄、背弃了我景元闻,他还在这里吗?城卫、老四,是,今夜是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计划,有人出卖了我

们的秘密——我景元闻在世一天,便恨不能揪出此厮,寝其皮而食其肉!”

那种森冷而决绝的语气,我从未听他用过,那种灼然而坚定的目光,我也从来未曾见过。

“但是……你们说天下难道有不要奖赏的任务,有把自己的命搭进去陪我们一起死的背叛吗!你们跟了我多久,这个

人——他就跟了我多久,你们有多可靠,这个人,他就有多忠诚!”

铮云剑拔地而起,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绚丽的剑花。“现在岂是内杠怀疑的时刻,尚还有脱身之法,难道要生生耗在这

里徒然错过!”

院中一时寂静,依稀见得几个熟识的脸庞,显出了死里逃生又将信将疑的激动。这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我是不是叛

徒、谁是叛徒,绝比不上活着离开更重要。

在闻哥无声的指挥下,尚能动弹的人避过流箭,将伤重的人搬向小楼仓促包扎。不一时渐渐聚拢成了两方,守在门下

,躲在楼中。

范师傅被赵七叔抓着手臂倚在小楼柱下,用望着毒蛇一般的眼神盯住我。经过方才一番强动,他腿上的血水在地上落

了一小摊,整个身子不知是因为缺血还是气愤,怵怵的发着抖。

有人用金疮药给他止血,裤管被小刀割破的划拉声,伴着对面李瞬一句冷似一句的威逼,像是一出暂入低潮的戏。

流矢间或插在头顶的乌檐上,发出笃笃的尖响。我坐在地上,捂住自己失而复得的脖子,呆呆看着冷静下来的庄众在

身边来回奔忙,觉得甚是多余。

说起来久,实则从回宅到现在也就过了两盏茶。

就在我的浑噩中,宅院前门方向突然传来异动。金戈撞击的刺声混杂在马匹践踏的疾蹄中,由远而近,听得出人数不

在少数。

闻哥苍白了脸站起来,铮云剑尖划着地面。

离他最近的我骇然抓住他的手腕,冲他摇头。闻哥侧过头来,一双唇紧抿,变作一线隐青。

他也冲着我,微微摇了头。

心都凉了下去。

然而前院门外的响动此时已到了震天捶门的地步,对院发来的箭矢陡然变了方向,门外有嘈杂的人声急迫呼喝,“开

门!殿下,快开门!我们来迟了!”

闻哥身子一震,立时拔步跃出。我亦跟着站起来,激动难以自抑——来人声音此时听来,简直就是久旱逢霖!

听见对面禁卫的低吼、箭雨改道齐刷刷的破空声、硬生生撞在挡格剑花上的锐响,随之人身跃下墙头的落地闷撞,刀

剑相击的厉音,还有院里人拼命搬卸堵门桌椅山石的响动……

直到前门方拉开一线,一个全身尽墨的人夹着鸳鸯双刃撞进来,后面是踉踉跄跄十数个人,团身疾风般的跟进。

芸师父的夜行衣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分不出是汗还是沾染的血。她进了院,一个一个进门拽着数,“……二十七、十

四、二十九、四十、四十一、三十三——关门!快!”

前门艰难的顶住伸进的兵刃和冲撞,在众人齐心下再度阖上。好在外面看来弱不经摧的一道榉木门,里面却是牢牢的

铸了一层铜皮,普通的人力相撞,一时根本无法撼动。

这才得了一刻喘息。

进来的,不,或许说是能在外面惨烈的战斗中存活下来的,都是长夜庄武艺出类拔萃的菁英。算上芸师父,尚余一十

六人,带伤者却也过半。

“在京畿卫府有伏击!看到通天灯,在西门接引神威军的时候就感到不对,可就是说不上来!”芸师父说得太急,脸

上还带着拼命奔波的潮红,不得不喘上一口大气。闻哥抓住她的袖子,将她拉到墙下避让新一轮的箭雨。

“武国威!那个混账!他背着我们投诚了景元闻,带了三千神威军进城,将我们一路引到京兆府,那么顺利,老娘早

该察觉的,呸!”芸师父眉宇煞气骤现,对着闻哥都不觉用上了粗话,眼中的血红渗人,“我们被人卖了!殿下,他

们早有准备,什么大婚、就是一场圈套!”

我止不住瑟瑟抖起来。捂了眼鼻,挨着向墙根靠去。

“十七不回老宅,到现在也没有讯息,怕是早就——”芸师父这才发现,“……鹊儿怎么在这?”

她甚至中断了那么要紧的谈话,“今晚派人到你府上,那里早就被暗哨重重包围,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还好、还好

你脱身的早……”

“……”

是我明知其人如狐如蛇,仍要自比东郭氏,痴上那么一回。临了,算计真如无数零落的前人般降到自己头上,湮没掉

那些自以为是、微不足道的其它……

又有什么好说。

“里面贼逆——还不速速伏诛!”

“交出明王!饶尔贼逆不死!”

……

回答对方的自然是静默。

长夜庄人也许遭逢大难,也许损失泰半,留下来的,却绝不会在气势上输人。

对面终于耗尽了耐心。

我甚至能想象,他所下的命令。

若是朕的二哥怎么也不肯投诚……也就只能,将那一伙就地歼灭了。

“——放!”

黑羽箭换做了火矢,流星般砸进院落。

“殿下,来日方长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陆陆续续有老资格的人劝说闻哥,“他们是不想留活口!能

挡个一时半刻,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院里的草木迅速燃起了火。

外面的人并不心急,只将火矢源源不断射入,将桐油成桶泼洒在前门、院墙上点燃,等待门破宅毁,我们无所依托的

时候。

这一场权位之争到了此时,已成瓮中捉鳖之势。所有人都等待闻哥的命令,而他仍在墙下和芸师父耳语。

院墙已经发烫,我离开稍远,衣角被地上一从火舌舔到,立时噼噼啪啪的烧灼。愣了一刻反应过来,一双踩踏的脚早

伸过来。“你傻这干什么!还不进小楼,嫌老娘要操心的不够!”

一剑挑来,破败的衣角落在地上。闻哥又扭头低声对身旁众人下令,“分批走,四十里铺老地方见!若是那里暴露了

,就关外——”

轰隆一声巨响,湮没他后半句话。身前不到一尺处的院墙坍塌出半人高的口子,火舌和浓烟倒灌进来,逼得人睁不开

眼。

身后的芸师父几乎立时就行动起来,我只觉得胳膊被人一扯就落到后处,鸳鸯刀横斜着飞出去,舞起的光影甚至盖过

火焰,一片银光绚烂。

剑风迫得我退后,熊熊的火光里那战成一团的身影却不会认错。

李瞬!真的是李瞬……

芸师父饶是神勇,却已恶战半夜,怎比得上他年轻力壮又以逸待劳,还有墙洞里不停钻入的黑衣卫士……不一刻便左

支右绌,肩头也落了红。她乘了一个收兵的空隙退后两步,大喊,“快走!”

闻哥却自我身后斜刺里插上去,一剑刺进一名黑衣卫士的心窝。那人连哼都未来得及,拔剑后鲜血泉涌而出,直到倒

在我脚边,还在嘟嘟直冒。

“你带人先走!”

他大吼一声,剑指李瞬。

李瞬头次亲见明王,一刹愣神。然后眼中精光大盛,竟将手中剑抛向一边,从腰后拔出一对板斧,冲将上来。

他虎背熊腰,双臂岂止千斤之力,一对短斧卡在铮云剑上,当啷一声,闻哥身子巨震,退后压开马步。然而临敌之际

内功硬顶的做法,在数倍敌人前哪称得上高明,立时就有新入的黑衣卫劈刀过来,险险被庄人断开。

一口气才放下去,谁又想来人竟是全不要命的打法,拼着中剑倒地、也将断刀向战局里掷去——

“闻哥!”

我这一声惊叫并未能使刀向改道,却是吸引了李瞬的目光。他又一刹的愣神,板斧微微上抬。就用这一刹那的分神,

闻哥格开对斧、矮下身形、任来刀飞身而过,解了环生险象!

然而李瞬只是弹指就恢复,右手一柄抛空的板斧画了个圆圈,诡异的改变了颓势,招呼到未及起身的闻哥腰侧——利

器入肉的钝响,听在耳里有如洪钟。“不——”

“让开!”

李瞬熊虎般的身躯,竟然也被我推得一退,他响雷似的声音就炸在我耳边,“你让开!战场刀剑无眼!”

鸳鸯刀接过了他的虎吼,芸师父双目赤红,见到闻哥受伤竟仿佛添了数倍功力,左臂一片腥红,仍是刀刀直逼要害,

四两拔起千钧,绕着板斧舞成一团疾风。穿梭间,还能分出一脚踹在我腿上,大喝道,“还不快走!”

我就退在闻哥身上,忙分出手扶住他。他右手撑剑站住,左手却捂着腰,有鲜血缓缓渗过指缝。

脚下烧烬的草地黑黢黢,暗沉沉,仿佛等待埋葬我们的躯体。

“走啊!”

芸师父急迫的嘶吼带了哭音。

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侠,就像她年轻时叱咤江湖的那个冷艳又热烈的称号一样,仗剑凌云,流水穿行,身姿灵动,美丽

而不可方物。

我眼中一片模糊,只将全身力气拥在拖拽那个傲立不愿移动的人身上,和着赶上来的庄人,半架起他后撤。

我始终没有回头。

但是我却深刻的明白,一辈子,我也不会忘了身后那一幕。

小楼的底层,有一道暗门。通向地下的梯级上,已经站满先前撤进的人。长夜庄的主人被架着进来的那一刻,其他人

就像得到了无声的命令,或拉或背、迅速的沿着只容一人弓身的地道向前撤离。

到了半路豁口岔道,闻哥叫人停下来,吩咐大家两面先行离去。此时不是耽搁的时刻,所有人都依言听命行事。我紧

挨着他,乘着抖手帮他卸下披甲,不想伤处甲片嵌入肉里,血肉模糊一片,洞中火把光线微弱,再不敢轻动。

最后剩下还未离去的,是范师傅几人。

范师傅自停步就惨白了一张脸瞪着我,也不知是想骂还是想杀。然而时间毕竟紧迫,他终究撇过了我,望着闻哥颤声

道,“老臣腿伤,恐是行不了多远。有道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范楚云碌碌一生,只恨自己才疏学浅,无法斩尽小

人奸佞,到头来行差踏错,失算一朝……难报先帝和殿下的知遇之恩……”

他老泪纵横,“京城本乃方寸之地,立足于此,难越尺寸之功……殿下年轻有为,关外天高水远,方是大丈夫,建功

翱翔之处……”

他这一番话,竟是在交待遗言了。

这位当世的鸿儒,先帝的鸾台阁大学士、皇子太傅、托孤遗臣,花费了整整半辈子的心血,忠心耿耿协助闻哥重回京

城、夺回帝位——然而事到终局,却能先行放下执念,变相的、委婉的,劝说他心中唯一认可的主子,远离中原纷争

之地,平安康健,渡过后半余生。

如果说,多年前,我曾为他对权力的专注超过了闻哥本身,而有过一丝的怨结……此刻也都消弭于无形。

闻哥按上了他的手掌,似是阻止他下面要说的话。

一只年轻、纤长,一只苍老、枯槁。本来,各自沾染着各自的血污,偏偏交叠在一处,融汇了……同样一般鲜红。

此时无言……

胜过万语。

107.碧海青天

地道一端通往三条街外的豆腐铺。踏出伪装成灶台的出口时,屋里先前到达的两个长夜庄下属冲我们微微点头,示意

此地暂且无恙。

闻哥被赵七叔架着出来。追兵顷刻将至,地道中根本来不及包扎他的伤势,别离多年肱骨的痛楚,都让他铁青的脸色

里,带着失血的灰败。

两个持刀禁戒的属下站在铺口,用眼神无声询问去路。

这样的时候,我脑中一团乱麻,心头堵得说不出话来。闻哥却撑手倚在灶台上,接过赵七叔递来的布帛,“哗”的撕

下一条缚在腰间——用力拉紧时眼都未曾一眨,“去鼓楼,羽衣楼!”

到了此刻,生死成败,悬于一线,明王气势仍在。

五人在夜巷里穿行。

闻哥脱去了惹人注目的银甲,染血的夜行衣隐蔽在街巷晦暗的深处,融入三更天墨一般浓厚的夜色里。城中要处火势

逐渐式微,然而照亮的黑夜的光芒,却被各条大道上京畿卫、青麟卫手中排立的火把替代,接续的、固执的打扰着这

难眠的夜晚。

使得我们辗转迂回,避过一夜间生出的巡队和关卡,无数次险让,才终究贴近鼓楼那片盛京之地。

入目是一片此间罕见的黑沉。避乱歇业的楼宇,门窗紧闭,毫无声息。这番静悄悄的光景,浑然将整日里歌舞升平的

地方脱去了那一层纸醉金迷的脂粉,显得巍然肃穆,而又阴森可怖起来。

檐角下我一颗心砰砰跳动着,无奈不能生出更多的勇气。来路问过闻哥,此役后羽衣楼暴露已经不容置疑,只是赵宅

被毁,长夜庄所剩能够脱身出城的东西俱在此处,没有其他的选择。

“十四,去吧。”

闻哥隐身在墙角的阴影里,轻轻道。

随同的汉子得令燕一般矫健跃出了巷子。为了避免万一的牵连,他先是翻进了隔壁院墙,而后大咧咧推门而出,醉汉

一般摇摇摆摆晃荡着,一路横行到羽衣楼隔壁的赵记包子。

“呃!”

十四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条花街都能听到。他摸了摸子虚乌有的肚腩,岔开双腿立定,举手作势欲拍门——

看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突然有人捂上了我的口,将我微微探出的身子向后狠拉,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对角巷道里一闪而逝的寒

光。

那是兵刃的银光!

回首惊见闻哥脸色凝重如铁,电光火石间,已拖着我后撤了数步。

十丈外响起酒醉汉子大力拍门的“梆”、“梆”、“梆”……一声唿哨过后,便是万丛利刃破空。

小半个时辰兜转,一路仓皇奔波,闻哥额头挂着大滴的汗珠,我偶尔帮把扶他腰际的手,缩回来经风一吹,满是黏稠

的凉意。

无人有心情说话。

直到眼前的景色再度熟悉起来。我们在暗巷里靠墙站定,双眼发红的二十一不待他人说话,一个抱拳,扭头闪身上前

,敲响了门扉。

笃,笃,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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