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四卷)+番外——南栖
南栖  发于:2012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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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宝剑出鞘,青虹流转,在昏暗的空气中搅动低沉延绵的震颤。横掂在手上,一股森寒直直扑面,冻伤了碰触的指尖。

经年积聚的尘埃,带着干燥的土腥味,星屑一般,冉冉飘落。

我慢慢坐在地上,捋起衣袖一角,擦拭蒙尘剑锋。

大殿里极静。只有丝帛滑过利器表面的擦刮,伴着压抑轻缓的呼吸,还有远方钟鼓传更的余韵,似乎未曾远去。

澄亮的锋刃上,渐渐显出一张青白的面孔,双目失神的对着镜面。

看得久了,勾起笑意。

人面便在刃上虚晃。

门外传来轻叩时,我正将青虹宝剑对准架上的剑鞘。

是一种礼貌又有耐心的敲法,笃,笃,笃——

“嚓,”宝剑倏然入鞘,伴着外间传来的佛偈和开门声,“……阿弥陀佛,老衲进来了。”

花了一会我才认清眼前的人。

手执禅杖,身披袈裟,瘦削的脸上慈眉善目,白须飘飘,是好久不曾见过,也未曾想会当下见到的人。

我缓缓步下桌案,站在大殿正中,“了茫大师。”

禅师手掌合什,先是一笑,而后慢道,“老衲方从公主婚礼上返回,山途路远,陛下慈悲,留老衲在宫中歇息一宿。

苏居士,老衲在此等候,是否有所打扰?”

他殷殷含笑候在门口,黄布僧袍一直系到领口,大红金线镶边的袈裟披挂全身,在檐底宫灯暖红的柔光映照下规整而

肃穆,像是一尊神只。

“大师请便。”

相比之下,我是如此衣衫不整、形容不堪,却也顾不上礼节,蹒跚走到他的面前,“大师离开时,婚宴进行的如何?

了茫禅师望了望东方,似乎盘算了一会时间和距离,回头笑曰,“彼时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东远眺,却瞥到那一处天幕升腾起朵朵绚烂的烟花,一刹点亮夜色深沉的天空。

爆竹声接着响起,噼噼啪啪的喜庆之声,远远传至皇宫。

“啊,”禅师随着那不绝于耳的声响稍有怔愣,继而喃喃自语,“这会该是,羽衣楼的节目开始了……”

我定定望着东方的夜空。

五彩缤纷的烟花肆意的绽放着,那般壮丽而辉煌,像是要将一刻短暂的盛景,深深镌印天际。

踏出弘文殿的门槛时,手被拉住了,“苏居士要去哪里?”

我挣了挣未曾脱身,用另一只手去掰,也纹丝不动,便真的意识到,眼前这位大师是教导出蒙恒李瞬的师父。

于是心底倒一片澄明,不再挣扎,“大师是要拦我?”

禅师缓缓摇首,雪白的胡须扫过僧袍的衣衿,其上的目光平和却又犀利,“老衲观苏居士气色不佳,夜深寒重,实是

不宜外出。”

“大师,此事与你无……”

说话间,我忽然张口失去了语言——只见了茫身后西方的夜幕上,飘飘摇摇,升起了三盏天灯。

橘色,绿色,青色……

事成之后,城中会有天灯升空……

胸腔里某一处地方,好像空空荡荡,只剩寒凉。

突然的不适使我低头猛的咳呛起来,一声声撕心裂肺,一声声催肝裂胆,怎样也无法停息。

了茫慌忙松手让我捂口,我弯腰垂着头,剧烈的喘息间,有湿润的水泽漏过指缝,捂也捂不住。

“一丈方圆满愁云,一丈方外万事无……阿弥陀佛……”

我恍恍惚惚间,感觉他的手按在我的背上,嘴里好似轻轻悠悠的念。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啊……”

……

再抬首,越过了茫往天上看时,那里已经不止是西方,而是东、南、北面,皆有三色的天灯挂在天空。

相反周府方向的烟火,不知何时,已悄然止息。

尘埃落定。再留在此处已无意义。

这一次了茫没有拦我。咄、咄不断的点地声,是他持着佛杖跟在我身后的声响。我一路穿过弘文殿院墙,穿过禁宫走

道,站在奉天门下。

十二盏通明天灯高悬空中,越升越小。

好像人间寄往天府的信物。

宫墙外,可见城中多处有火光燃起,点着的滚滚黑烟,甚至使得依旧安静的宫内,都飘荡着一股隐约的焦糊味道。

奉天门的守门禁卫也有交头接耳,也有视若不见。守门的将领从门楼上下来强化警戒,看见我们,问我们是否出宫。

了茫禅师再度扣住我的腕口,“……回头是岸。”

这句话说得真妙。

我不知晓是否出家人的淡泊和洞察给予了他此刻临危不乱的信念,但是我一介凡夫俗子,辩不了这么分明。

“大师,放手。”

了茫缓慢的摇头,“若是居士有什么闪失,老衲断断无法向陛下交待。”

好罢——我的右手无法用力,不代表左手握不稳银刀。感谢云雾山上被芸师父逼迫练功的那些岁月。而千不该万不该

的,是大师太过自重,未曾事先搜身。

“打开宫门,牵一匹马来。”

然而耳边尽是惊慌的叫声,无人听令。

“苏大人!”

“苏大人使不得!”

“……”

紧张的禁卫们举着火把围堵在门前,偏偏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的目光落在了茫禅师身上。

他缓缓举手,挥退了众人,眼睛仍紧紧盯着我举在颈边的凶器,其中波光流转,似乎在研判我的决心——

我随即将银刃向里戳进一点,不想多做纠缠。

脖上有湿热的液体淌下,黏黏腻腻。火把的光影中,了茫禅师的眸光逐步黯淡,好像随着时间,渐渐失去了纠缠的力

量。

他松了手。

“命数……老衲不拦你。”

我骑在马上一路飞奔,穿行在一条条贴近禁城的小巷中。稍微宽敞的大街都态势混乱,人来人往,也易于被追来的禁

卫发现,不能走。

满城都是火光。

呼吸间尽是浓重的烟熏气,燥热的风盘旋在每一条街巷,漆黑的浓烟已经遮掩了天空,抬头也看不到十二盏天灯的影

子。

那浓烟升起的方向……京兆府,大理寺,兵部,大都督、大都护府,威卫、行卫、策卫府,监门卫府,龙武卫府,骁

骑卫府,诸卫羽林府……都是京畿重地。

斜刺里穿至朱雀大道时,突然满眼绵延的火把,惊得马匹朝天扬起前蹄——“此处戒严了!无令者即刻原路返回!”

黑压压沿道排立,辨不清标识的兵卒。

我从马背上滚下来,追问刚才挥舞火把惊了马的人,“为什么戒严?周府出了什么事?你们是哪部卫率!得了何人的

命令在此——”

“不得在此喧哗!”

“速速离去!”

“即刻原路返回,违令者立毙!”

那些兵士根本无意回答,出手阻拦着我。推搡间,抬头已经能毫无遮蔽的看见,前方周府方向熊熊的火焰。那吞吐的

火舌,甚至越过了黑瓦白漆的院墙,舔向了对街的东市……

“放开,放开手!”我再也顾不了其他,“我乃四品正议大夫拜中书侍郎!给我放手!叫你们的长官前来问话,这是

命令!”

这一声厉喝收到了效果,兵士犹豫着四散,然而匆匆赶来的粗壮汉子,也并非我所熟识的人物。

“大人,”那浓眉阔眼的汉子披着乌青的铠甲,在彪悍的军马上急急抱拳道,“京中有小人作祟,我等奉命戒严,此

处火势凶猛,依卑职所见,大人还是早早返回为好!”

他说得不差。逼近东市的火龙越燃越旺,高已达三丈。曾经的周府所在,早已是一片赤红的火海。即使站在三里外的

大街上,那股扑面的热浪直直席卷而来,都使得我出宫时披的一件薄丝纱衣,凌空向后飞扬。

排立的兵士有条不紊的传送着水桶,一直递到通往周府的巷口。那里在冲天的火光阴影里黑暗幽深,既不见人入,更

不见人出。

只有沿街孩童的嚎哭伴着妇人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在耳边撕人心肺的回荡不绝……

我踉跄了一下,借着不知是谁的搀扶,坐倒地上。

受惊的吵嚷和凄凉的惨叫中,渐渐响起马蹄声。不远处传来与兵士长官喊话的声音,焦急又力持镇定的,似乎熟识。

循声望去,马上少年一身银亮软甲,提着白缨长枪,脸上沾着脏污烟灰,遮掩了本来俊俏面貌。

我分开众人迎上去,他感受到背后的目光,从马上犹豫的转头,“天亮前这儿的人一个也不准擅离,违令军法处置…

…你?你怎么在这!”

齐鹏气急败坏的从马上跳下来,“周府里怎么样?陛下呢!你没有和陛下在一起?”

我死死摇头。

齐鹏往后踉跄一步,脸上顿时失望难掩。我再忍不住,冲他吼道,“你还不带人进去救人!”

他眼里骇人的血红一片,长枪“噗”一声插在我两之间,枪头竟直直没入青石砖里三寸,“我不想吗!别说陛下和定

襄王都在里面,现下京城防卫已被廉王世子接掌,仓促里我只能调动两百家卫,火势这么大,又过了不下半个时辰,

根本……”

我惊愕间尚未有所反应,这个冲动的小子在此时硬是压低了声音,面沉如水,眼里却是咄咄寒光,“天佑吾皇,必定

平安无事。城内作乱的贼子,此才是我等武将当务之急——”

他的话被来报的卫士生生打断,那人一身血污,狼狈跌下马滚在地上就来不及传报,“大人,西门紧急!晋陵驻扎的

神威军……无令破门入城了!”

被滔天烈焰照如白日的朱雀大道上,忽的一片死寂。

下一刻我被人拦腰举到马上,马腿上挨了一记响亮的鞭打,便冲着北方迈步疾驰——而齐鹏清亮倔强的声音响在身后

,“来人,送苏大人回府!其余齐府家卫,跟本将前往西门!”

愕然间已经插入了道边小巷,脱离了火光照耀的范围,隐僻的巷子显得深黯阴郁。齐府的两个家卫无声的跟着我,我

挣扎着在马背上爬起,跨坐,几个转弯后,勒住了缰绳。

宅院的门扉里还透着隐隐的灯光。我下马站在台阶上,用力拍打着大门,回头疲倦的吩咐,“你们可以走了。”

那两人对视一下,似乎在征求对方的意见,恰在此时门打开了。我一步跨进去,借着木门的遮掩捂上开门人的嘴,踢

上门前扭头道,“两位不送。”

大门在身后阖上了。

那被我捂住嘴的下人满面惊讶,竟忘了挣扎,而自主屋中匆匆出来张看的主人借着灯笼瞧了一眼,瞠目呆站院中。

我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放开下人,低语道,“文古兄,借贵府后门一用。”

顾大人踌躇不到半分,挥手遣散了仆从,一言不发执了我手往内便去。他衣履未解,目有血丝,定是乍见京中变故,

整夜忧虑。

走到马厩时顾文古扶住了厩门,忍不住颤声开口,“周府方向火光大盛,难道,难道是圣上他……今晚……你,你这

又是……”

“文古兄,且在家候着罢。”

此人心思纯善,一腔家国忠诚,可叹相识一场,仍要为我利用。

拨开他挡门的手,我牵出马匹匆匆上鞍。及待上马时,顾文古始终一旁忐忑站着,双拳紧紧握在身侧,用力过度,甚

至露出了青白的指节,却对我的出入丝毫未加拦阻。心中忽的升起大股撕痛,不由抚掌按上他的肩头,“顾大人,江

左士林百载清誉,社稷薪传千秋功业……万勿轻率!”

言毕再不回首,夺路跃出后门。

城中焚烧处处,兵戈铮铮与嘶喊呼号声不绝于耳。然而越往城北,却越是静谧,仿佛绝于事态。

终于扣响了赵宅的门。

宅门上平素挂着的白灯笼,换做了一盏红绸筒灯,仿佛此家里有什么喜事。除却这一处,依旧是高门大户的深掩,看

不见内里的乾坤。

这里是长夜庄京城的总部。

若然有一处闻哥会在,那么除了这里也不是别处。我明知事已至此,早非任何人力所能扭转的时刻,却仍然……

门忽打开一条缝,火折在眼前一晃而过,被人一把拉进门里。

“二主子!你究竟去了哪里?”

是赵七叔,他面上又是惊喜又是后怕,一手牵过我往内院里带,“派去接应的人回报你府上被卫兵重重包围,你也不

在其中,老天,这节骨眼上——”

“庄主呢?”

我挣了他的手,打断他的话。“庄主可在?”

靴子踏在后进里阁楼老旧的木梯上,发出“沓”、“沓”低沉无力的钝响,一如蹬梯人此刻的心境。

赵七叔回避楼下,我独自上楼,在最末一截梯级处,顿了顿。

闻哥……

雾峰山上的长夜庄主,堂堂覃朝的明王殿下。

最后一夜的闻哥。

……

挺拔劲瘦的身姿,负手傲立窗前。一袭湖蓝色锦袍,银冠高高将盘发束扎,月华沉静如水,将身形轮廓幽幽勾勒。

他就这样静默的站着,远眺着窗外冉冉星火四起,倾听范师傅伸手指点远处时,贴首私下耳语。

不知是否说到了什么有趣之处,他忽然微微颔首,低哑笑了一声。那高长的身子随着这短促的笑声稍稍一震,一直负

在身后的双手,便乘势向前随意的搭在窗框之上,轻轻叩击木椽。

似是愉悦之至。

在我所站的角度,恰能瞥见他身前面南的窗棂里,遥遥一条金黄的火带,自西侧而入,徐徐蔓延,蛟龙入海一般,缓

缓没入城中街道。

……

那叩击木椽的声响,越发的清晰了。直到范师傅一声故意的轻咳,窗前的人才悠悠转过头来。

“鹊儿。”

依旧是清朗优雅的话音,依旧是隔空伸来的手。我站在木梯的末端,突然却觉得那般遥远,举步维艰。

他等了一刻,再没有等下去,上前两步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拉上最末一级梯级,向胸前一带。

“既来了,怎么不过来?”

依旧是温暖的胸膛,依旧是温润的笑容。我被他拥着走到窗前,那入目灿烂的一片火海,有浓烟灼痛了眼。

半刻之后,我听见自己木然的提问,“……周府情形如何?”

闻哥面朝着南方,似乎被那接天的火红吸引了全部的注意,无暇回答我的问题。范师傅开了口,“大火和禁卫阻断了

信鸽通讯,但是——”

他被大火带来的烟尘呛得咳嗽起来,几个剧烈的喘息后,方才抚胸接续,“无迅才是佳音。西门放了天灯,即便柳十

七一击未中,让老四侥幸得脱,芸娘接应的神威军已入了京,你听听如今街上的喊杀之声……”

心中痛到迟钝,又像是靴子在上面碾踩,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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