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处笑起来。
想要停止,根本停不下来。
“呵,呵呵,太后的疾是老毛病了,慌什么!”
脚下小公公磕头如蒜捣。
我大笑着绕开他,阔步走上怀抱太液池岸的曲廊。随同的侍卫在后面一通小跑,竭力追赶我的步伐。
湖面的凉风吹进胸襟,薄滑的衣料乘势翻卷起来,衣袖鼓动摇摆,像高扬的翅膀——苏鹊此人现在的样子,才如同一
只腾空欲飞的鸟。
不能恨。
我对因为别人几句话就剥夺的牢固恨意,感到由衷怀念。多年以来,它是逼我成长、使我坚强的缘故。
我以为我有充分的、完全的权力。
然而今日……
只剩下怨。
可是,又怨谁呢。
父亲么,母亲么?命运么,老天么?
……不。
曲廊走到尽处,不慎踏空一个台阶,我看着眼前的树影陡然飞旋起来——“砰”的一声,是脑袋磕在地上的闷响。
97.慷慨浮生
“左额发顶,平地起坡。竖横一寸有余,隆起寸半。红中带紫,紫中透青,青中梨黄色浓,实乃一时难得之见闻。”
黄衫人摇着一把乌木骨扇坐在榻边,背着几上灯火,悠然摇动两回,把风凉话儿闲闲说起。
顶上的青筋便一跳一跳的疼。
自打睁开眼起,我觉得自个额头都是肿的。拱起得太高,以至于涨到眼皮发紧,看人先模糊几分。偏偏黄衫人的嘲弄
灌进耳朵,倒是没有丝毫的滞碍,于是撑在枕头上,蹙眉问他:“……兄台哪位?”
那把乌木骨扇歪下去半身,又扶了正。
此人自枕下摸出一件浑圆的物事来,手掌一翻,递在我手里。“你呀……人差点磕破脑袋滚进湖里,怀中玉石倒是好
生揣着,也不知道是运气、还是天生财命?”
上下打量一番,果然如他所言,掌中圆玉通体细润,毫无瑕疵。但是此刻,它倒也不曾太上了我的心。
我用手掂量白玉圆石的重量,对光分辨莲脉薄透的纹理,将心中所想老实说给打趣我的人听,“这什么东西,管它去
作甚……”
乌木骨扇终于落到地上。
扇子主人站起来跳脚,一根手指细微抖动,“……苏鹊,你是当真还是作假!”
我发觉一项趣事。
这人啊,本来狡诈。越到了满腔沉郁的时候,越喜欢苦中作乐。就是真的倒霉到了底,他也会借着嘴皮子揩揩别人油
的功夫,缓缓爬将上来。
不过苦了近身,打趣反遭一耙的人。
我不地道的笑起来。
张眼能见想见,使我泰然舒畅,平添几分戏弄的心情。
景元觉回过其中的味来,明显是恼羞成怒,想过来武力相向,又停步榻前,“你本事了,顶恁个大包还笑得出来!”
他怒了一刻,却自己崩坏了拉长的脸。扭头一声假咳,“咳……”
我用鼻尖去想,也知道现在的模样称得上滑稽二字,不便同他计较。原本在阶上磕一回,数十年往故的听闻淡成昨日
的旧事,思来想去,也是一件划算的事。至于惊动本来在大宴宾客的君主,回来闷气等候……
是我有错罢。
“脑袋疼……”
害人久等,寻人开心,适当的示一示弱,总是好的。
景元觉拂袖低头,相当有气势的瞪下一眼,哼了一声。君王兴师问罪的架势,果然与常人负气不同。
毕竟是有过于先,服一服软,怎么也是应当。
“景元觉……景元觉。”
把心一横,其实就没什么不敢做。我眼中闪烁着桃花,桃花扑朔着水光,水光饱含着期待,“疼,吹吹……吹吹罢?
”
……
简而言之,得逞了。
对付某些色厉内荏、吃软不吃硬的人,只要不那么计较面子,就等同抓住他的软肋,得逞得轻易。
虽然吹过之后,揉过一通,此人又端起高高的架子,恢复那副恶声恶气的言语相向,“怎么好像坑坑巴巴的,全不似
身上的皮肤,又滑又软。”
但既然我得了实际的便宜,又枕在人家大腿之上,就不会同他处处计较。
“幼时惹了恶狗,被追得一头栽进冰湖里,砸的头破血流。当时留了铜钱大的一个疤,后来好了,摸着只是糙手而已
……”我在絮絮中阖上眼睛,又在末一句时陡然睁开,“你可是不满意,未能一早撒手不要?”
这是半真半假的话。
前一半假,后一半真。请原谅罢。即便到了如今,有敞开的臂膀任我倚靠,还是只能掺半虚言。
你,相信缘分吗?
这是其实我想问的话。
景元觉听到这一席话,却朗笑出声,似是看人赌气异常欣慰。他忽然俯下头,凑在我耳朵边道,“……知道了。苏鹊
,你幼时莫不是赖痢头?”
彻底的造谣。
我气极反笑,扯过一边的枕头,把脖下的人肉枕头往外推。可惜此人皮厚,又把到手的方枕抢走,抛到一角榻上,笑
嘻嘻无赖的劝说,“气什么?算了,告诉你个秘密,叫你消气。”
他的嘴唇贴着我耳朵,用一种秘不可告人的调调,蚊吟般的低语:“……十岁以前,皇兄帝里面,谁也没有我圆。”
景元觉。
……小胖墩。
我还在不时抽痛的脑袋嗡嗡响了数下,方才回过神来。惊疑不定,上下的瞅了他几眼,脑中不由自主,把他现在颀长
挺拔的身形样貌搓扁、揉圆、化嫩……嘴角一撅,大笑起来。
“你,哈哈,你,你……”
惊天秘闻,不笑必会死人。
“哈……”
景元觉由着我在他腿上抖动不休,笑到几欲岔气,偶尔伸手过来按个一把,舒两下通气。临到笑声渐渐变小,方温文
捋起他垂下的发髫,探头说道,“该做的都已做过,事到如今,可是不满意——竟要始乱终弃、嫌弃为夫么?”
……真是。
我体会到咬着舌头,筋脉错乱的痛苦。
此人顶一张正经八百的面孔,用一种雍容大度的口吻,偏偏。那什么什么嘴里,吐不出那什么什么牙。
一通笑闹过后,景元觉从榻旁案几上拿过一个小瓶,把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的药膏厚厚抹在我头顶包上,生了好些清爽
的凉意,又放回去。
他挨着并排躺下,牵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一脸了然,摸摸我的发,“今天出了什么事,叫你走路都在恍惚?”
沉默了片刻。我告诉他,“我去了一趟陈荀风府上。”
景元觉点点头。虽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我,所问的话,却不需我回答。
“为了舅舅之事?”
陈荀风一向与周肃夫亲厚。虽然难以言尽其中种种复杂的缘因,他猜中的是我今日此去的本意。
景元觉叹了口气。
“我不该瞒你。”
我缓缓摇头。周肃夫临走同他的交待,本就是他二人之间的私事,何况现如今的我,早无意好奇。
因为大致可以猜到。
前日里周肃夫走出弘文殿外廊时,那一抹挺拔,却又苍凉的背影。留在景元觉桌案上,那本边边角角都磨起了毛,却
显然是妥当收藏的小册。还有堂堂周府书房里,挂到墙背都因缺少光照而变了白色的,那幅平湖泛舟图……
诸多的细节,一朝拼凑在一起,让答案昭然若揭。是我执拗的性子,偏要去他人处知晓,弄个头破血流。
一时心绪紊乱。我把脸挨在景元觉的颈项,让他看不见我变化的表情,呐呐的问他,“还有什么……比培养出一个位
高权重的接班人,更好的变革?”
“再没有。”
景元觉抚着我的背,低声回答我。“再没有……”
是的。
你的舅舅,你高明的舅舅,他把所有江左带来的政治见解,灌输在你的心里,把所有京城学到的手腕手段,浇铸在你
的脑中。
从他将珍藏半生的理想抱负,寄托在你的身上的那一天起,只要你在位子上呆一刻,他的理想实现,就更近一步。
你就是他最好的作品。
人言江左四俊,各有千秋。周肃夫虽无罗放燕鸿之才,却有孜孜勤倦之功,一生成就,盖过前者。那所谓的成功……
或许,才是四人间最大、最久的成功。
“怎么了?”景元觉挑起一边的眉毛,斟酌着力道,在我头顶的大包上亲了一下,“忽然这样看着我。”
我莞尔。
看着你,我就知道。
他的方法比师傅和父亲更有效。
“我听说中书侍郎的宅邸,已经修葺完好了。”我目不转睛的望着景元觉,看见他俊朗的面孔顿时黑了一下,在心中
叹了一口气。
二十年前,我就应该和你相识——无论是以故人子弟的亲近,还是以皇家宗亲的血缘,我们也许,都应该彼此陪伴、
度过孤独寂寞的时光……却兜兜转转,在遥遥关外那座叫广平的小城里,绕了偌大的一个圈。
偌大、再回不去的圈。
然而我并不感到后悔。
我心有感慨。心有庆幸。相比之下,庆幸的成分还占的多些。想来即使是并不存在的身份,无数谎言的堆砌,却能够
在茫茫人海中相逢并且相处,这般的机缘与巧合——都该感到庆幸。
三月函谷遇刺,五月迎军凯旋,一眨眼的工夫,已在宫里住了将近三月。时光时长时短,全随心情心境,还有,就是
相互陪伴的人。
这段时间,叫我深深体会。
“呃。”
景元觉含糊应了一声,撇开眼去。过了一刻,又似熬不住似的转过来,使劲揽了揽我,低头猛亲上来。
极深,极用力的亲吻。
别说我早已经伤愈,纵使有再大的功绩和恩宠,也没理由将一介臣子,久留于天子寝宫。
他和我一样清楚。
也许,还比我更为清醒。
所以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很快带来了浓厚的眷恋和轻微的别愁。不一会儿,就亲得我嘴唇磕破,脸颊酸疼,不仅鼻子
被他的鼻子压得歪扁,连头顶上脆弱的大包,也被他鲁莽的动作弄得更加肿大。
还不知道停止。
……
后来晕晕乎乎,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只在恍惚间,听见他似乎是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在我的耳侧赌咒。“再过个三年五载,定要叫满朝上下,没一个敢说
闲话的人……”
……就好像,一个发誓要得到什么好东西的孩子。
混沌中带着这样一种不明不白的想法,我扬着嘴角,陷入梦乡。
暄仁四年,五月中。
天光晴好,日正东方,皇城西头甜水巷口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浑声,据说足有千余响,吵扰一众街坊围观,眼看
门里官员家人出入,源源抬进裹着大红包纸的礼品和沉淀淀的包铜大箱——这是近来最得皇帝荣宠的新任中书侍郎苏
鹊苏大人,奉了皇帝的恩旨,由不到一里地外在贼人灾祸中毁于霹雳弹火的原处宅子,大张旗鼓,乔迁新邸。
等到一整日的接待忙完,阖上如有千斤的大门,我瞧着重新上任后更加精神抖擞的严老管家带着老小数人忙不迭在外
厅纪录礼单,终于整了一个机会,感谢早晨从宫中送我来此后,大热天里忙里忙外,连水都未曾喝上几口的统领大人
。
“苏大人不必客气。”蒙恒擦了下额头的汗,爽朗不羁的甩下袖子,对着我道,“此地不比宫中,若是有什么需要,
尽管开口。”
他的话说得我心中咯噔一下。
这间御赐的宅子,论大小占地正是一间四品官员的府邸,论三进家私亦是寻常文员家中的布置,气派周正,不过不枉
。
我站在堂屋外,头顶一块御赐“清风雅逸”牌匾,背对一座先贤“德盛福昌”的石碑,不免跟着蒙恒方才的动作,抬
手就着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将军,您不觉得……苏鹊当值那点微末俸禄,供个百八十年,也未必造得起此宅?
”
蒙中郎将瞅了瞅厅堂,又往我身后望了一眼,露出一张了然的笑脸。
“不然。大人位居四品,这一座宅子作大人安身立命的所在,统共不过三进,朴素简陋,宽敞无物,只怕还屈了大人
的身份。后府花园用以生活休憩,与那办公前府院落无甚相干,多栽点花花草草,随便挖个塘,也没什么不妥。”
我顺着他的目光,默默回首往身后一望。拱门后,外人免入的恁大一座内眷花园嶙峋湖石、异草奇葩,当中一池新挖
的绿水碧波粼粼,不晓从哪里移来的莲荷含苞待放,正浓翠欲滴的团团围住当中一座古朴雅致的水榭。
……我原来屋里养的那条肥硕大白鲤因为一下有了宽阔水面和太多宫里来的花斑兄弟,不时情难自抑的从水中抬头,
“噗”的吐出一连串泡泡,以向主子宣泄心中的满足。
瞧吧。若是这也叫花花草草、随便挖个塘,那皇宫内苑的太液池桃柳数,我看也不过就是水坑一座,野蔓数枝了。
“若卑职是大人,就不会推辞。”
大概是隐见我额间青筋凸现,蒙恒退后一步,拱了拱手,换了种恳切的言辞,“您住着舒坦,便是有人跟着开心。一
个舒坦,一位开心,还需什么别的计较?……卑职不会说话,大人却定能明了。”
统领大人一双眼睛明明亮亮,不避让的看过来,晃得我心中咋舌。
他实在已经很会说话。
我在新的府院里安顿下来。前几日,多有朝里的同僚到访,提携微薄的礼物,叫我蓬荜生辉。后几日,恢复了进宫点
卯的中书省官吏生涯,忙碌与清闲之中,日子流水般渡过。
这一时间,京城因为朝政初定并迎来久驻边疆的神威军凯旋,举城都在欢庆的气氛中。将近五月末,却有一则意料之
外的消息传入京中。
那是早上朝会时。南方驿道突然有急信送到,说安闲侯周肃夫旧疾复发,病死在返乡途中。
当时还来不及震惊,先见着座上人白了脸色,我本来听着只是下沉的心,紧跟又是一疼。
但那人好端端又正起了形容,命人再去查实,又一头着人去通知在家闭门思过的周子贺,启程离京治丧。
他清楚明晰的语调显不出乍听此信的震惊和无措,一举手一抬足间,皆是四平八稳,甚而有种早在意料之中的泰然。
于是惶惶不安的朝臣很快安定下来,乃至于也觉得,失势被赶回老家的尚书令大人,落得如此一个结局也是心灰意冷
之果,不外情理之中。不出一炷香的时刻,朝人们就收回了散掉的心,闭上议论的口,让朝议的题目沿着驿丞的消息
递进来之前今秋麦收的琐碎事情,继续往下进行。
那是关于不到一月前,还站在这间太和殿前排、最靠近天子地方的一位老人,最后的几句关怀。
我将双手拢在袖中,歪斜倚靠身后的龙柱。仰首往高高的案几看去,陛下也只比平日,埋首多饮了两杯茶水。
散朝之后,本想寻着一个由头去天子书房转转,不巧才到门廊却已有尚书省、礼部、宗人府的多位大人在那里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