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象征的卷出一点,又缩了回去。
等着。
我咯噔一下咽了口口水,嗓子眼里着实堵得慌。费了些力气忍住自个怜惜白眼狼的悔悟,回身在屋里桌上寻了寻,捻
了一粒今早拾翠新洗的葡萄,塞进他的口中。
景元觉勾着嘴角,大模大样嚼吧嚼吧,一扭头,把葡萄皮和两粒籽吐在我的掌中,很是受用的阖目咂嘴,舔了舔唇。
我一把甩进旁边的痰盂里,笑眯眯问他,“可甜?”
景元觉呵呵低笑起来,一会儿,张开那双眸光璀璨的眼瞧我,“苏鹊,偶尔贤惠一回,用不着咬牙切齿罢。”
我摇首,确定自己笑得万分无害,充满了缠绵的情意,“哪的话,还有整整一盆,喜欢的话,剥给你吃?”
景元觉听着,斜睨的眼睛慢慢撑圆,又眯缝成一线,他哈哈大笑,坐起身一手掐住我的脸颊,“要是真的吃了……我
好怕自己噎死。”
我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此人左摇右晃,等那放浪的笑声渐渐小下去,又抚上了自己平坦的肚腩,“苏鹊,我要吃饭,这里头叫唤。”
心里不禁想起那句话,正所谓伺候人的活不是普通人能干的,而伺候人上人的福差,恐怕人都不能干。
因而从院子里出来,看见中庭里那个着了便装闲闲望天的熟人时,我的怨气就不打一处来,“大总管!你带来的人说
要吃饭!”
还好中庭里没有旁人。刘玉回头眼角抽是抽,却还是先给我鞠了一躬,“大人,您再说一遍?”
我瞪着他,手指往厨房戳了戳。他自然会意,“奴才这就过去知会。不过事先没有准备,怕是也变出不多少花样,还
请爷和大人担待。大人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我使劲摇头,巴望着他速速解决,别给我这小家小院的添事。想想,又觉得这主仆二人恁的嚣张,心有莫大不甘,于
是问他,“你们怎么进的我家?”
刘玉答得极畅快。
“呦,大人忘了。你那厨子张妈,以前宫里溜溜的老把式,她那柴房边上,不正巧有个后门?”
哦。
敢情,你们早算计好了。也好,这下,也不用担心饮食不干净的问题了,随便请吃,吃不了兜着走也行。
我挥挥手,让他赶紧让我眼不见为净。没想到刘玉走了两步,又转回来, “苏大人,外头什么事,有奴才呢。”
他巴巴的瞅我,好似有什么话没说完。
我最见不得人这样。站着安生等他,让他继续,省得憋着不说,害两人难受。
刘玉踌躇半刻,果然又小声开了口,“安贤侯没了,爷心里不好受。”
暮色里他一双豆子眼红通通的,像是红豆羹中,加了两颗黑米元宵。“大人别怪奴才多嘴,奴才跟了爷那么多年,大
事不懂得一二,可自家的主子,他跟谁在一块的时候开心,奴才这双浊眼,不会看错。”
他冲我拜了一拜。起身时头也不抬,转身一路小跑去厨房。
大内总管伙同前御厨把式,折腾出一桌好菜好酒,与那“怕是也变不出多少花样”的自谦之语,毫无相关。
饭菜送上石桌,正是日暮西山。顺手将院里廊下的瓜灯点了,远远看去,一片忽浅忽深的黄晕,伴着树影婆娑,水光
粼粼,倒是一派朦胧意境。
景元觉坐在池边,用馒头招呼锦鲤。他锦衣玉食养大的人,不知道饥饱八分的道理,手上有的就乐呵呵往下面倒,看
得我忍了半天,实在没能忍住,“别喂了……吃多了明天翻肚子。”
“呃。”他倒知纳谏,乖乖收了手。又指着池子问,“喜欢么?”
“嗯。”
景元觉笑起来,拍了拍手,弄掉掌上的碎渣。“我就知道,整座宫里你最喜欢,就数一座太液池。”
我就觉得血噌噌的顺着颈子往上冒。他这话,说得准确无误,我喜欢南方的湖山景致,也喜欢宫里那一大片精雕细造
的太液池。可是,他却不知道,我常常站在太液池边发愣,一愣就是半天,是每每风吹着走神,想起当初、当初湖水
映照宫灯、暖光合抱于对岸的夜晚……
“咳。”
我尴尬的扭头咳了一声,把桌上满满的酒杯递给景元觉,心中决意,绝不能叫他知晓这其中的隐情。“盼举忘忧酒,
饮尽人间愁……来。”
景元觉听着这用来掩饰的句子,却挑起一边的眉头,扬了嘴角,“说得好。”
两只玉杯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声。
醇酒下肚,留下沿途辛辣的热度。我伸袖擦擦嘴角,垂手却看到景元觉倒转杯口,望着我殷殷而笑,“收留我一宿?
”
得,您今儿就在这老赖了。
心声甫出,我还没有来得及接口,外院似乎起了喧哗。我们两人凝神看去,内院的拱门“轰”一声被人推开,伴着刘
玉那种特有的尖叫。
“哟!王、王爷!”
又是一位不速之客来访。
我不动声色自景元觉身边走开两步,找了一处下风口站住,感觉还坐在石凳上的人立时眼露不满,剜了我一眼。
定襄王一阵风似的冲到我们面前,脸拉长得像能垂到地上。“陛下!要不是在宫里逮到蒙恒,叫我上哪找,您还在这
儿悠闲喝酒!”
景元觉微微坐正了身形,伸了两个指头,示意他先坐下。定襄王又跳了回脚,大概已是认命,端起桌上的酒壶狠狠灌
了几口,“噗——”的吐出口长气。
“消息已经得到证实了。”他望了我一眼,转头正经和景元觉说起话来,“说安闲侯到了广陵郡,望江三日不渡,夜
宿客栈,突发痱病而逝。半个时辰前,周子贺给救醒,本来已经安排他明日出城奔丧,但他不听劝阻,已经带着家人
出城去了。”
景元觉指尖敲打着石桌,这是他陷入思考时的习惯。
“付梓基那边怎么说?”
“付家的眼线目前还没有异动报来,其它的眼线……”
后面他们又说了一会,可是我自从听见那句“望江三日不渡”起,就心神飘远,一直飘到遥遥江左旧地,听不清他们
的说话了。
脑中只回想着景元觉的敲击声,一下一下,规律而肃穆。
江山依旧,人难长久。
自古相聚是难求,青史离散方多书。到了这个时候,我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对周肃夫的怨恨,大概已经和枭雄陨落的
惋惜一样多,一样难以言说。
等我回过神来,景元觉和定襄王都望着我,看似在征求我的意见。
“什么?”
景元觉撑上了额头。
顿了一顿,他开口道,“苏鹊,我要助周家一次。惠恬公主一直有心修佛,之前应我出使北狄诱敌,结果死了狄王,
加了个未亡人的名头,不宜再嫁官宦人家。如此一来,我欠她一处带发清修的归宿。”
我站在那里,思考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稍刻,只觉酒劲过去寒风一吹,心中恍然,“你要将她下嫁周子贺?”
“只是形式上的婚姻。周子贺回京定要申请丁忧,在那之前,以抚慰的名目举行个纳聘仪式,便可拖过孝期。”定襄
王插口解释,“周肃夫已死,再打压周家对我们并没有好处。何况,既然之前的悖逆是周肃夫故意为之,也确实……
咳,总之过犹不及,现在再次合作,对双方都好。”
我点头,心中明白他说的道理,可是这种赐婚的做法确实使我满心疲惫,什么也不想再管,只说,“须得问过周子贺
才好。”
“他早年丧偶,目前只有两位如夫人,虽说略微委屈了惠恬金枝玉叶,但惠恬毕竟也是二次出嫁,没什么不妥。”
定襄王口快,将一番道理说得清楚。
待他说完,景元觉却望着我略微摇头,低低解释,“是关乎周家利益的事,我料周子贺定不会拒绝。”
我明了他的意思,周子贺一直都在做这样的事。
“这事要是能这样收尾,倒也是个圆满。”定襄王满意我们这么快就已经达成一致,“四两拨千斤,一点不亏本。”
景元觉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吭声。
论理说,定襄王这句话说得并不算尖酸。可是我听着,大概由于心里垫了别的情绪,总生出一丝刻薄的感觉来,因此
也没有接话。
定襄王见我们都不发声,站那有些发窘。
他等了一会,也不敢催促景元觉表态。待目光转到我身上,忽然一拍掌,笑嘻嘻道,“我看这事的提头人,就由苏大
人来做是正好。你瞧,当初惠恬出嫁是苏大人保的媒,所谓送佛送到西,苏大人自然要把好事办到底,把我这堂妹稳
妥嫁了才好。”
我尚有顾虑,没有答话。见景元胜一直等着,答他,“此事不急于一时,周子贺一去一回,至少也要过大半个月才能
回来。”
定襄王却是个急性子,又转头去问景元觉,“陛下意思如何?”
景元觉根本未曾作答。他面色不善的站起来,向外院方向一指,“朕意,事都说完了,你怎么还不走?”
定襄王走得和来时一样仓皇。
我送他出去,他在门口停了停,小声同我抱怨,“陛下哪儿都好,就是好个省劲的法门,凡事只用七分力气。如今周
肃夫没了,安邦定国、开疆拓土的责任是再也推脱不掉,他不得不洗心革面,心里憋火。”
这倒是个真敢说话的。我听完这番妙论,忍不住唬脸,揶揄他一句,“王爷这么说,不怕冠上妄议尊上的帽子?”
“不,不,不。”定襄王这时倒收回了几分潇洒王爷的气度,退后一步抽出把扇子摇啊摇,点颌轻笑,“您瞧,您是
那种吹枕边风的人吗?不能啊。”
这家伙。
我还没来得及言语招呼他一巴掌,他急急一拱手泥鳅似的钻了出去,“告辞告辞,有客不送!”
站在后院门口,抬脚进去前,我有些犹豫。
忽的就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进去面对景元觉了。
噩耗之后,世人都以为他该当庆幸。即使是刘玉、定襄王这样的身边人,也只能作以自己的解释,或以为伤心难过,
或以为火气熊熊,不能琢磨如一。
其实人的心思复杂深奥,就像河底看似静谧的水,哪知道何时潮波浮动过,又哪些暗流将至汹涌。肉眼凡胎所见,一
条最终汇成的河流,已经是种包糅。
我想我也不会全懂。
“站在那里干什么?”
回神,看到景元觉已经站在面前,向我身后张望一眼,脸上全是等得不耐烦的怨言,“那小子走了?”
我无奈的望天。
“你这么说话,他怎么敢不走。”
他却是一笑,毫无悔改的意思,“你还没有答话,今夜收留我吗?”
偏着头,摊着手,带着点纨绔子弟的风流。
我也跟着笑起来。
突然像是醍醐灌顶,好生明了。大概,能不能懂并不多么重要,重要的,倒是……这样的时候,我在河水中央。
99.竞染风流
“将军。”
黑子伴着“啪”的一声,敲在楸木棋盘上。落子轻晃,对方动作优雅的食指中指已经自面前潇洒的收了回去。
我瞪大眼睛看了目数,老老实实,投子认输。
胜利者往躺椅后一靠,抓着蒲扇摇了摇,热风被悠悠扇过来。一会儿,他坐起单手清理盘面,棋子捋到一半,抬头骂
人,“有这么魂飞天外的么?”
我笑笑,起来收拾残局。
看看时候,也已经不早。今日六月第二次旬休,这趟中书省晌午轮值一过,下午就换人休息了。“之庭,用过茶直接
回去吗?”
难得别人放弃休息,好心过来陪我消遣,我还心不在焉,实在有点过了。
新任乐卿大人将头一摇,反问,“你要去哪?”
我没有直接答他。在一边水盆里洗了手,绞块帕子擦干了,又将自己衣领发簪挂饰整了整,掏出腰中的折扇,笑容可
掬转过身。
“怎样,我的模样可还周正?”
张之庭疑惑的望着我,和善的罗汉眉拧成一个川字,欲言又止,反复抿唇,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我笑而不语。温吞吞打开墙脚的橱柜,蹲下身子,自里面搬出一盒御用糕点,一对寿山芙蓉镇纸,一块百年徽墨,统
统用礼盒包了,交在他的手里。
“既无事,帮忙拎点东西吧。”
张之庭木愣愣将那些东西提在手里,看了又看,脸色难看。终于是彻底忍不住了,“这到底是干什么?”
而我自打找了人力之后就两手空空,此时将折扇一扯,指指大殿的门外,玉树临风般悠闲的冲他笑,“倒提亲罢了。
”
下车时,望着上下缟素的府院,张之庭的眼角直抽,偏头问我,“如果事成,我能不能不收男方谢媒的猪头?”
我想他大概不用有这样的担心。
这户人家,有着尊贵的地位和高尚的品味,素来为我覃朝文客所景仰。如果事成,他们说不定会送上家藏古琴一把,
深慰你心。
“走吧。”
“小鹊!你疯了吗?”张之庭在礼物堆积之下居然能腾出一只手来拉我,“这玩笑开不得,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
他的下巴拼命冲着大门门楣上的“丧中”二字向我,弄得院墙前边本来一丝不苟站着看守的禁卫军卫士们,都不由向
我们投来冷冽不善的目光。
“嗯。”
所以你要为我捧好,要知道,如果横遭拒绝打出门来,那些内务府拿来的小礼物,可就记在我的开销账上了。
“请为在下通报周大人,就说苏鹊携乐卿大人来访。”
是,就是这样。周子贺自广陵回来不久,我应定襄王的提议,上门拜访,缔结周家和景元觉的二次同盟。
据说周子贺应周肃夫生前的遗嘱,将他葬在广陵,并没有迁回老家或是扶棺回京,而是料理完一切后自己匆匆回京闭
门省罪。想来,这倒是一件好事。如果此刻周肃夫的棺椁停在门内,我倒不知道,如何在他面前说出再结亲缘的事来
。
其实我也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拉周家一把,是景元觉释出的善意和提供的补偿,也是短期内迅速稳固人心、平衡各方的妥善之道。
而且这件事与其让别人来做,还不如由我,恶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但是明白其中的道理,和真正执行起来并不一样。即使我昨夜通宵失眠,想妥了每一句说辞,今天早晨看见自个撞进
昌平殿找我的张之庭时,还是觉得拉上个垫背,心里踏实不少。
“你要做的,总不是大奸大恶之事。”
脑中思虑正兜转不定,突然手腕有人捏了捏,扭头是张之庭难得亲善的笑容,“既如此,又怕什么?”
心中一阵暖流熨过。虽然他的话明显带有我小奸小恶偶尔为之的暗示,我还是对张乐卿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份好意。
周子贺在正厅见了我们。
他形容憔悴,带着奔波操劳后留下的浓浓倦色,加上身服重孝,腰束麻辫,头裹白布,看上去就像一夜间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