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还是无法对慕永河狠下心,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坐起身来冲他大叫一声,“你他妈别摇了!”
他停手,几乎是有些怔愣地望我。而这时候他怀里的病人已经重新开始吐血了。我扑过去,把他推开,搂好慕永河到
自己怀里来,“爸爸,你还好吗,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自己都觉得自己贱得不像话。
可是我爱他。哪怕这世上其实没有一个人爱我,我也照样能从虚空中攒出一份爱情,从我负罪的灵魂和血液里整个地
掏出来,全心全意地给他。我已经弄丢了李重晔,无法承受再失去他了。
焦急、悔恨、悲伤、恐惧、等待。李越江痴呆着在一旁瞧了多久,我就向上天绝望地请求了多久。终于有神佛听到我
的召唤,叫慕永河从深度昏迷里醒来,但是刚才那一阵回光返照已经过去,他再也留不出力气同我说更多的话。
他望着我,眼皮跳了两跳,没睁开,只好伸手轻轻地碰我的衣角:“阿锦,你怎么又哭了……”
“小时候家里没有饭吃,你宁肯出去让坏男人碰,也从不在我面前皱眉,怎么现在这么爱哭……”
我跪在他身旁,无助地企图唤醒他,“爸爸,是我。”忽地被李越江撞开,他跨过我,直接抱起慕永河,“别闭眼,
起来,给我说话,当年的事,你为什么不向我解释清楚。我错待你这么多年……”
慕永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有气无力,“难道现在,就对了么。你别这样难过,让我好为难……”他接着又说了什
么,然而我已经听不见了。窗外暴雨太重。李重晔脸颊贴在他唇边,慕永河说话的时候一张一合,便像是在亲吻。只
见李越江脸上的悲戚越来越重,到最后居然叫我第一次从这男人仿佛永远不屈服的脸上,看见了绝望。
慕永河的声音忽然又高了,急急的,像锐利的钢丝抛到天上去。他看着我,声嘶力竭也只勉强够我听个清楚,“阿锦
,阿锦,爸爸对不起你。我很愧疚……但是从你出生我就开始想,想了一辈子了……阿锦,你必须死……”
他说完我也就死了,抽出袖子里的贴身军刀,慢慢地向自己腕上割去。这原本就是为他打造的城堡,这屋子里的两个
男人,也只是为了他而生。现在传说中最后的美人要远去了,他想要什么,骑士们也愿意为了他驰骋拼杀,再送上忠
诚的颂歌。
身后扑来一阵大力,我的刀还没切上腕就被打掉。壁镜映照出李重晔一身是血站在我身后,那张脸上冷然若冰,坚硬
又远远超出幻觉的模样。
慕永河低低地叹息一声,便再也不管我了。他阖上眼和李越江又说了什么,忽然喉间一响,被李越江握着的手腕垂了
下去。那一瞬我仿佛听见他在说,“阿锦,带我走,去天涯海角……”他叫的是哪一个阿锦呢。
房间里静悄悄的,我等了很久,终于承认慕永河连最后一根头发都停止了震动。其实我想的是如果我的心脏也跟着静
止就好了,这样时空就可以随着停滞,哪怕慕永河最后的怀抱不属于我,我也能在有他活着的时间里得到永生。可惜
我的心依然在跳,我的血仍然在流,昭示着生命仍然鲜活地在我身体里流淌,活人们的时间定律仍然残酷地发生着效
用……太可怕了,从此以后在没有慕永河的漫长时间里,我将一个人,永远孤独地存活下去。
我慢慢地把枪口对准了静默中的李越江。对的,我也有枪。我总是忘记这点。我也可以杀人,可以惩罪,可以用一颗
子弹就了结一切。李越江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么,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早地送他到下面为慕永河暖道。
我有枪,他没有了。他的子弹在刚才冲着我发泄时就已经打完。杀死他,杀死我罪恶的父亲,现在正是时候。扳机一
分一分往后扣的时候我居然没有一点犹豫,并非是由于情感,也没有一点仇恨,我只是单纯地,想给这一切一个了结
。
他揽着慕永河抬起头来看我,他曾经在他死去之后长时间地吻他,现在嘴角还挂着那逝者的鲜血。他笑一笑,便显得
邪狞。失血过多让我脚步虚浮,在他凌厉的目光里败下阵来,一阵闪雷轰鸣,我受不住共振,跌落到地板上。
“来开枪啊,”多奇怪,居然是他主动地邀请了,像个舞会上的绅士一般,第一次没有请到心仪的美人,就彬彬有礼
再来第二回,“杀死我,儿子。”
李重晔就站在我身后,稍微往前挪了挪,终究没有靠近我。他打破虚空,沉默地道,“别开枪。”
李越江轻嗤一声,嘲讽地扫了他一眼,“真是个孝子。这么孝顺,怎么居然还会想着夺你老子的权,削你老子的势。
”
他重新转向我,以一种近乎慈爱的眼神蛊惑,“开枪,儿子。你要成长,要坚强。现在你不明白,以后总会明白这样
的道理。既然我们终有一死,为什么不选择互相残杀。”
李重晔那令人战栗的沉默再次被打破了:“慕锦,别开枪。”
我的嘴唇冻得青紫,我的手臂抖抖索索。我有一两次想要垂下手去,都被李越江挑衅中带着嘲弄的眼神重新激发上来
,“小畜生,开枪吧。别学你那假仁假义的哥哥,我李越江的儿子不会是他这样的废物。”
我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觉得自己软掉的膝盖一点点直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我又听见李重晔喉结的响动了,不
过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我对准枪口,轻轻拨动了最后一下扳机,“我不会对你说对不起。”
而后剧烈的同时两声枪响,暴雨的声音覆盖上来,绵绵密密,了结一切。
39.
“佣人的证词,和房间检测出的弹壳数目,都证明案发现场实际开了两枪。但是受害人李先生身上,经医生检测,只
发现了一颗子弹。”警官先生修长的手指在马克杯上敲打出灵巧的轨迹,喝一口咖啡,轻松自在地看向我,似乎已经
掌握了一切秘密。这也是审讯中心理攻势的一种,大可以不必理会。我把头转到一边去,看见李重晔坐在办公椅上刚
硬的侧脸。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自古以来王子犯法便从不会与庶民同罪。同样是受审问,李重晔就是高档办公椅,与警官先生
平起平坐,老子就只能坐在矮脚小沙发上,被一盏刺目的台灯直直照着。
我扭头躲避的动作似乎让年轻的警察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直直盯着我,逼问,“那么,到底是谁开了那致命的
一枪呢?”
别他妈费神弯弯绕了,累不累啊。我刺啦撕断手中的报纸,慢慢叠成只纸飞机,轻轻一丢,落到志得意满的警官先生
咖啡杯里。
他那一瞬间吃瘪的脸色让我爽到了。老子没教养地把腿撩到沙发上,懒洋洋的开口,“是我。”
“是我。”
我按在沙发靠背上的手指紧了紧,警官咳嗽两声,似乎对两人异口同声争抢着定罪的场景感到非常有趣,“根据受害
人李先生的下属的报案,你们已经被定为犯罪嫌疑人。所说的一切都会成为呈堂证供……都严肃点。”
哢哒一声,李重晔漠然地点起了烟。
我望着门上大大的禁烟标志,朝不知是恼怒还是吞口水艳羡的警官耸了耸肩。
警官敲了敲桌子,“我最后再问一次,开枪的到底是谁?”
“是我。”李重晔走到门边衣帽架旁拿起风衣,他开车送我一起来时非要带上这么件衣服,不料还真派上了用场。我
望着窗外的雨,莫名地想。李重晔把衣服给我裹上,牵起我的手,都没有看向那目瞪口呆的警察,直接说道,“是我
开的枪。结案吧,我等传票。”
警察愣了一秒之后顺从地翻起了档案袋。可是我并没有顺着李重晔起身。
我转身坐正,面朝警察的办公桌,“报告警官。”
“开枪的是我,一枪,在锁骨以下打了个窟窿。”李越江在枪击过后就被警察带走了,尸体上这些细节,李重晔说不
出来。
世界上最可笑的,便是一个黑帮头头,最后却被他的属下们弄到警察局要求伸冤。李越江背后那些老家伙们此举不过
是为了牵制李重晔,不过他们在这件事上下的功夫越多,就越证明他们与李重晔相比,在硬实力上的虚弱。
年轻的警察好像被这突转弄得有点愣了,提起笔来僵硬的记录,一边向我询问,“那么,小李先生为你揽下罪名的动
机是……?”
“因为他爱我。”李重晔停在我肩头的手忽地一僵。我抬起头,用生平最坦率地眼神直视他,“你敢说你不爱我吗,
哥哥。”
李重晔冷漠的眼珠凝视着我,全身稍微僵硬了那么一秒。这一秒钟的怔忡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精明强悍的李重晔何
曾有过这样的失态,审讯室的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了一切,到时候传到法庭上,只能越发证明我说的就是真相。
“就是这样了。打碎窗玻璃用来障人耳目的那一枪是他开的,他爱我,所以要为我做掩护。可我是个坏弟弟,并不值
得哥哥为我付出那么多。”我跳下沙发,站起来,自发地从办公桌上取了副手铐套好,我不是李重晔,可没有认罪后
立马走人的本事。
那警察傻愣傻愣的,按了铃,一伙刑警簇拥着我出门前,李重晔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一脸不可碰触的冷然,深深看着我。别人都当他无法探测,只有我知道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背后的意味,震惊,失望
,伤痛,愤怒。
我终于伤了你的心了吗,哥哥。
我忍住眼角的泪水,在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厚着脸皮停下了脚步。我垂着头,不敢去看他,用尽我最卑贱低微的语气
,低低地问了一句,“你现在,还爱我吗?”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我,象征着程序正义的摄像头伴随着电流音微微地摆动。我以为李重晔不会回答我了,在我进入无
止尽的监狱囚禁岁月之前,再也看不到他予我的一点点的爱意了,众人复杂的目光叫老子难过得抬不起头,含着眼泪
转身,不料转身就被他拉住了手。
他随意掐灭烟头,指头微薄的茧子,麻麻痒痒,在我被镣铐圈住的手心,一笔一画写上,“我。”
就此停顿在最后一撇上,再也没有接着写下去。
我握着拳,扬着头从他身旁跨过,在心里发誓,这会是慕锦此生流下的最后一滴泪。
40.
昨天过了,又是今天,今朝尽了,还有明辰。时间一脉赶着一脉,像沉重的铜炉熔炼万物。人处在宇宙里,只能被推
移着向前走。你在等你思慕的人吗?
不,我在等待我的痛苦过去。
在每一个小时里挑选最好过的那一分,在每一分钟里挑选最好过的那一秒,想到李重晔的亲吻和拥抱就能轻松许多,
可惜悲哀的时光永远是最漫长的。蜷缩在四壁徒然的单人监狱里,做昆虫拼命地向一片虚无探出触角,从死寂和孤单
里攫取每一分响动,窗外风的声音,花苞萌动和爆破的声响,看守老人的脚步,以此来断断续续,做沉重和温暖的梦
。
梦想他爱我我也爱他,梦想肮脏的血液漂浮到空中洗清一切污浊,梦想他以亲兄弟的嘴唇亲吻我,亲兄弟的性器插入
我……梦想李重晔,从未被我伤害过。
可是我知道这是最不可能的。哪怕星星是火,太阳能走,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却无法被当做谎言,更何况那脆弱的他予
我之爱。淫欲是烧灼的水银,灌注我的身心。很多次我想他,想到嘴唇发白,下体挺翘。不,不,不要给自己安慰。
我翻滚到地上,贴着特制用来防止自杀的软质地板呻吟出声,身体发肤的空虚只是寂寞造成的幻觉,不要自摸,不要
发泄,不要去管它。
千万只小虫子在血管里爬。李重晔的身躯和头颅一瞬间变得无比巨大。我张开手指,用力去捉也捉不住。而后冷汗迸
出,幻象消失,重又跌入无边的黑暗。
铁门开启的声响惊醒我梦魇沉重如山,老狱警干枯的手递进来饭食,他是个苍老的聋子,苍老,消瘦,兢兢业业,仿
佛永远也不会改变,两年来日日如此。等我吃完了饭,他便拷上我的手,拉着小铁链子牵我出去。
这少年监狱并不大,逛了两年,怎么着也逛到每一寸泥土都很熟悉了。闭目都能勾勒出来,空白的青草丛生的操场,
几个同样的少年犯在操场一角处木讷地聚集,放风。从他们身后,密布着电网和铁刺的高墙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墙角
,一两株野蔷薇。
这花开得艳丽。不知不觉,已经迎来了在监狱的第二个春天。
狱警老人走过来,摊开他公文包里夹着的日历,例行地给我看了看日期,回到一旁小木椅上坐好。我慢悠悠蹲回他身
旁,春光太好,照得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那时候我未满十六岁,量刑本该从轻,但是李越江手下那一帮老狗发疯似的逮着我就咬,将原本的判决又往后增添了
几年。这大约是李越江提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后招,他死了,也容不得儿子们好过。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该在这地方待
上多少岁月,反正也该是很长久很长久的时间,久到慕锦的一辈子能就此过去。
我爱他吗,我当然爱他。可是这么做并非出自我无望的爱情。我只是无法想象李重晔在这样的监狱里过活的日子,我
只是觉得自己应该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负责。不如此,那我与李越江又有什么差别?
最起初本来是跟那群少年犯人们住在一起,后来我提交了单人监狱申请,通常要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能批下来的事情,
居然第二天就批复我了。从一饮一食再到每天都能有的活动,李重晔竭尽所能为我提供更好的条件,可是我没有办法
了。我无法忍受和众人在一起。当然,也无法忍受一个人的孤寂。无法忍受……存活。
阳光真好,晒得我像一床新打出来的棉被,香喷喷,暖洋洋。我捂着眼睛,觉得身体里的潮湿都被晒干了,痛苦像海
水,一点点蒸发,最后凝结在身体里,留下挥不去的盐。
“爷爷,你知道那边那种花吗?”我知道他听不见,我只是想说话,想找个人,一刻不停地说话,“它们是野生的植
物,不招虫也没什么挑剔,长在浓密的杂草和灌木丛里。在春天一丛一丛地开花,就会很美丽。”
“我见过有人那样种花,在试管里,营养液中,花盆和泥土里面,分门别类,一株一株。真奇怪,那时候我骂他是个
变态。”
我转过头,很认真地看他,“他真的是个变态的,变态到爱上了自己亲弟弟。”
“他是我哥哥……”我吞吞口水揉揉眼睛,心里感到很骄傲,哪怕他不能再爱我了,他也是个好哥哥。“世界上最好
的哥哥。”
老人找了块破布给我盖上,阳光下静静守护我得一下午的安眠。他是个好人,两年来我们爷俩相依相伴,也度过了很
多虚无的岁月。
“同样都是花,被他们分成了好多种。百合,玫瑰,腊梅,蔷薇,水仙,吊兰……”我把破布毯子往上拉了拉,被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