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难听的话。这样也好过,留下我一个人面对我床上那垂死的人。
我垂死的父亲咳嗽起来了,声线颤巍巍,像是玉石撞击的声响。我觉得自己也像是那堆乱七八糟的玉片撞向石头,再
听到慕永河说一个字,就能立即化为灰烬。
他实在太过虚弱,半睁着看我的眸子透着可怜。我轻轻地跪在他的床前,垂下眼,借着仿古灯笼深红的光,静静地膜
拜那已呈现出必死的暗青色的指尖。
他想要来摸摸我,一摸我便退了。而后醒悟过来,主动地把脸贴上去,可是慕永河已经受到了伤害,他愕然地看着我
,眼里慢慢涌出月光般的泪水。
“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刚出生,只有那么一点点,像支筷子,能放到鞋盒里……”他叹了一口气,用极小极小的力
气把我拉起来,“阿锦,你为什么就长大了呢?”
我为什么长大。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慕永河疯狂的痴恋就忽然退化成了干枯的纸蝶,一只只沈淀到心底,
飞都飞不起来,仿佛只等着一阵风、一阵火,来将他们毁灭。到现在他要死了,要抛下我去那天堂的国度做个自由自
在的人,我也不知道能拿什么和他作别。慕永河主动向我围过来的怀抱透着百合花清新的气息,大概他到死也会是这
么个干净圣洁的人。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会生出我这样肮脏下贱的杂种来呢。
他抱着我,把我的头贴到他肩上去,那眼泪就顺着他下巴蹭到我的脸颊上,凉凉的,像一小束胆怯的月光。他的心跳
声近在咫尺,耳朵靠上去,甚至能听到血液在他柔软皮肤下流淌出泉水的声响。这样的亲近曾经为我梦想了许多年,
而今他终于能够不再害怕我了么,可是我再要它来还有什么用。我把自己交到他怀里,觉得自己像根琴弦,一只薄薄
的纸做的风筝,他随手挑一挑就能断裂。让我断裂吧。我闭上眼睛,从白雪苍茫的心酸里找出些胡乱的话与他交谈。
“我是被你从孤儿院里领出来的,从哪里能见到我像根筷子、睡在鞋盒。父亲,你病糊涂了。”
慕永河轻轻地笑起来。从依偎在他肩头的角度,能看见那玉白的侧脸,如同树木阴影覆盖下来的睫毛,以及最娇艳牡
丹花瓣也比拟不了的殷红嘴唇。在微笑间轻轻开启,吐露一段粉嫩的舌尖,情景如诗画动人。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好
好看过他。从前我只粗浅记挂着他的美,怨恨他盛大美貌之下掩盖的无情,却从来没有发现,慕永河居然好看成这样
,像胭脂水从蔷薇花底穿行而过,极香极艳,美透了,美成这世上最孤单绝望的一座岛。
玫瑰花窗外雷声隐隐。他倚在彩绘玻璃上,垂着眼,听了半晌的雷鸣,腮边逐渐绽开浅浅的梨涡,“阿锦,是爸爸对
不起你。现在你能跟爸爸好好说说话,我很高兴。”他把我拉到他的身上,是被宠爱惯了的人,还不习惯主动给予人
拥抱,温柔又笨拙地用手臂将我圈好。现在他和我终于平等了,是个大孩子拥着小孩子,额头抵着额头,呼吸都并到
一起去,低低倾吐着这世上最喜悦的秘密,微笑着,神态残酷又天真,“可是,爸爸怎么会不知道你出生时的模样。
因为,你并不是爸爸的儿子啊。”
我后退的脊背撞开窗户,轰隆一声炸雷打响,闪电穿堂而过,将慕永河安详的轮廓照耀得更加静美。飘摇的雨点和着
暴风打在我的肩上颈上,我双手撑在墙后,看着他,只看着他,便诧异地发现那些冰冷的水汽,一瞬间侵到了胀痛的
眼眶里来。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分明此刻慕永河半跪在我面前的身形美好可爱,上天花费了多少气力,才用冰雪和
玉石雕成了这样的美人,他又怎么可能,竟开口对我说过话呢。
我抖了抖睫毛,眨去那些不分青红皂白涌上来的恼人的水雾,沉着声音问他,“你再说一次。”
慕永河含情的眼眸蕴了一汪春水,清凉地柔软地流向我,凝成诱人沉沦的漩涡。他乖乖的,像个人偶,我问什么,他
就答什么:“阿锦,这一声爸爸,你应该叫给李越江听才对啊。”
“你说谎!”我觉得自己是平静的,闭上眼,听他那些一句比一句怪异的的胡说,心里泛不起一丝涟漪,平成个深湖
,可不知怎么听到他叫李越江的名字,拳头一握就吼出来了,到最后简直要把嗓子都叫破,他说谎。“李越江怎么可
能是我父亲,爸爸,你记错了。”我不信。
“我是你的孩子,你和一个下贱的妓女生完我,就把我丢到孤儿院里,圣心修道院的每一个嬷嬷都这么说。”后脑勺
紧紧地抵在窗户的边上,被洒金漆绘的窗棂硌得生疼。身后是无尽的凄风苦雨席卷而来,我处在风暴的中心,哪怕明
知已是垂死,却还要奋力一挣,“你一直在骗我,小时候把我从院里领出来,骗我说爱我,后来你自己要进李家,就
骗我说可以永远在一起,现在你要死了,又编出这么个最可笑的笑话。别再骗人了,”指甲死死掐在掌心,掐出血便
能好受一些么。不要欺骗我,因为儿子是那么爱着你啊,爸爸。
慕永河一点看不到我的难过,发觉不了我的痛苦。他恍若已经从这张床,这间囚困了他许多年的屋子里离去,是一缕
轻飘飘的幽魂,不需要空气也不需要我,存活在他一个人的宇宙里。“爸爸从来不想骗你,可这就是真的……”我慢
慢听着,眼前便晕开了越来越多的模糊,有如一把伞,将视象封闭起来。
世界都虚化了么。只有慕永河和他的温柔是真实的。那么柔和温暖的语气,甚至掺杂了一丝淡淡的怅然和怀念,“你
是李越江的孩子啊……十五年前被他强暴过的一个妓女生下了你,那女孩有个好听的名字……”他忽而又开心了,开
心地凑到我身边,像个初生的婴孩无辜地眨眼,轻轻地吻我,抚摸我的脸颊,“你要知道吗?越江都不知道呢……那
个生完你就难产死去的漂亮女孩,有这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她叫,慕锦。”
我在他的亲吻下微弱地挣扎,慕永河他靠上来,太近、太近了。他美艳泛着死气的脸在不间断的闪电之下有如鬼魅可
怖,只是这妖精为什么要哭呢。慢悠悠地,从眼中垂下两行透明的泪。他哭我也会哭,而且能哭得更大声,嚎啕大哭
,不要脸,我是慕锦,我好害怕。我才不要相信他,相信这个乱七八糟的鬼名字,可是谁来告诉我这个人说的话全是
虚假。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明明是那么悲哀啊,可就是提不起一丝力气去和他辩驳反抗,我的眼睛,我的刀子,我的牙,
还有方才李重晔那下属男孩偷偷塞给我的枪,在慕永河面前通通失去效用。他抱抱我我就化了,死了,带着眼泪和一
颗毁坏的心在他怀里睡去,再也不要醒来。慕永河拍打着我的背,轻柔的安慰一声声像催眠曲:“阿锦,爸爸对不起
你。可是你要乖……别哭……别哭,乖乖的……”
我的眼泪浸透他月白的绸缎睡袍,在上面晕染出一块一块破碎的痕迹。事隔多年之后他终于又肯重新拥抱我了,对我
说软软的,泛着牛奶香甜的安慰的话,可是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境地。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从浩荡而来的无边悲哀里
茫然地发问,“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个好看的孩子,比你还要好看。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照顾人了,凭着一己之力把弟弟带大,是世界上最好
的姐姐。她还很爱你,爱到让我嫉妒……”慕永河是真的被李越江宠爱了太多年,以至于都不会安抚人,他落在我背
上的手掌时常能敲得我咳嗽出声。可是这样我也觉得沉醉,醉在他编织的有关我母亲的幻梦里,长久不愿意出来,我
想象着生我的那女人的样子,藏在慕永河怀中微微地笑起来,“她爱我。”转手轻轻去扯他的衣带,“那你爱我吗?
”
慕永河甜得像一块浸透了蜜汁的巧克力,“我也爱你……”
真好。慕锦也是有妈妈的人。我擦擦眼泪,抬起头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却在攀着他肩头爬起身来的那一刻,从对面镶
嵌的一整面墙的水晶壁镜里,陡然看见了慕永河在我背后扬起的雪亮的刀刃。
38.
我痛呼着滚下床,那匕首随着我翻滚而插得更深了些。一刀正中肩胛,实际慕永河垂死之人,用力并不大。可是心脏
被刺得碎掉了,要怎么才能找回来。
我扭头从镜子中看到自己后背的刀柄,不粗不细的血流正从伤口处不断地流下,将半幅衬衫染得鲜红。快速地失血让
我微微眩晕,我一步一步地朝慕永河挪过去,到最后脚下一晃,脱力地跌倒在他床前。
“你为什么……”我话还没出口他就哭了,死死盯着对面的镜子,因为我背上狰狞的伤口和血液而哭泣。他缩在床角
,呜呜咽咽地抽泣,似乎自己也为自己做下的事情感到惊吓。
我颤抖的染血的手指想要碰一碰他,伸到半空就停止了,“那天李越江拿着枪要杀我,你不阻止,也是想要我死吗?
”
慕永河惶恐的脸写满愧疚,可是哪怕愧疚也能被他演绎得美艳惊人,那捂在耳旁的脆弱的、易折的指尖好叫人可怜。
我后背剧痛,满心的苍凉只有抓着他追问才能缓解,“你说清楚,爸爸,父亲,慕永河,你给我起来,说清楚……”
为什么要杀我。你到底,到底爱过我吗。
但慕永河再也听不见了。他在自己的世界中彻底沉沦,发疯,然后大口大口吐血,像个女人一样神经质地尖叫起来。
撕心裂肺的尖叫甚至穿透隔音良好的墙壁,引来了屋外等候多时的李越江。他几乎是一踏进屋就将全部注意放到了慕
永河身上,粗暴地将我推倒在地,搂着慕永河急切地按铃。
我躺在地上看这一对夫夫恩爱,不明白这世界的荒谬可笑。于是我咳嗽着笑出声。医生护理忙碌进出的房间中,只有
我一个人横在地板上,做一具谋杀未遂的尸体,一块无人认领的垃圾。
最后医生们沉默地表示慕永河只是晕过去了,而病情已是回天乏术,药物的治疗无法再给他任何安宁,甚至针剂都没
用,只给他喂了几口水。李越江额头的青筋都跟着焦急暴露出来,他挥挥手喝退了仆佣们,抓起只花瓶狠狠地砸向我
,“你笑什么。”
我笑很多东西啊……我躲避过花瓶的袭击,听着瓷器碎裂的声响,慢慢转头看向他,“慕永河说,我是你儿子。”
他永远的高高在上不容许他表现出一分失态。李越江端坐在床边,只用周身刮起的风暴和阴霾威逼我。他以为我会怕
么,我舔舔嘴唇,继续地说下去,“慕永河还说,你强暴了我的母亲。你和我,我们父子俩一起,害得我母亲难产而
死。”
李越江终于绷不住了,暴怒地吼叫起来,“见鬼的强暴你母亲!胡言乱语信口雌黄,你根本就是你父亲背叛我的肮脏
证明,和女人出轨搞出的下贱产物,你这个卑鄙的杂种!”
“你自己做过的事,你自己不记得了……”难道不记得就等于无辜么?我母亲的命谁来还给我,慕永河这么多年被他
强占的屈辱与悲哀,谁来偿还。“李越江,你真他妈的恶心。我是你儿子,我觉得我身体里流的血都是脏的……难怪
慕永河在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杀我。”
“他没死!”李越江掏出手枪来朝我一阵乱射,砰砰地发了一阵颠。子弹射进,甩掉枪,大步踏过来,终于瞧到我背
后插的刀子,面上闪现几分惊异,很快地隐去了。
相对直视了很久。顾忌到病人,房间并没有开温控系统。今夜的李宅显得分外的闷热。我侧躺着,嗅到夏夜特有的那
种令人烦闷的潮湿气味,再看到李越江那张令人恶心的脸,就分外地想要呕吐。我扒在地上干呕了半天只吐出几口带
血的唾沫,看到头顶李越江意味不明的脸,冷冰冰地给他一个嘲弄地笑。他咒骂,踢得我翻了个身,摸上我的伤口,
“小杂种,这真是阿河捅的?”
我咧着笑看他,越笑越大,“对,你的阿河太傻,恨你又不能杀了你,只好拿刀子捅向他仇人的儿子。”
“如果他还有多余的力气,下一个捱千刀的就会是你……”越说越觉得能自圆其说,恍若天启,这些句子自发地从我
的口中蹦出来,像这屋里一对相见不相识,只有丑陋和肮脏才相似的父子,揭示了尘封已久的真相。
原来不过是这样的故事,稍稍一动脑子就能拼凑个七八。疯狂,残酷,赤裸裸。枉我一刻钟前还握着他的手死命追问
,求一个答案。
其实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李家,没有家庭的爱和温暖。有的只是十五年前的一桩强暴和死亡,而凶手在对那个
叫做慕锦的女人犯下罪行之后,居然连她的名字都不曾记得。
李越江,你不可饶恕。
而我,我算什么。
我是一枚罪恶地射向母亲子宫的精子,因为一场丑恶的强制性爱而诞生。我自私地丑陋地吸干了我那孤单母亲体内全
部的营养,厚颜无耻,浑然不觉自己的存在便是最大的罪孽。到最后我孤单单从娘亲血淋淋的肚子里爬出来,以命换
命的出生多值得诅咒,活该我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没有。
我在哭,或者在笑。或者我自己也分不清哭还是笑,疯狂大概是基因遗传在家族的血脉里。一想到这血脉是继承身边
这茫然又震惊的男人而来,老子就觉得全身都爬满了脏兮兮的病毒。为什么那么肮脏啊,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死
去,这世上最纯洁无辜的是个女人,可是她在十五年前就被我毫不留情地害死了……我是魔鬼送来的孩子。
雷雨浇下来,迅猛地、剧烈地,撼动着这座城堡的孤独。情感的流在房间里,汹涌地滚动着,地面上升起无边的洪水
,一瞬间将天花板都淹没。这华丽的宅子是间小小的索多玛城,盛满了世间全部的疯狂与罪恶。子弑父,夫杀妻,兄
弟乱伦,兄妹相恋,人间的伦理容得下这样的颠覆么?还是说在索多玛城之外没有别的世界,只有无穷尽的丑恶,从
上古那复仇的王子伊始,千百年来人事悲剧莫过于此,于是只好反复地重叠,变异,相加,复制。
我放肆地大笑着,大笑着挑断李越江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你以为慕永河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他背叛你弄出的孩
子?因为你强暴的那个女人,是慕永河的姐姐,他的姐姐……”
终究能得真爱完满的只会是个早已死去的人。而苟延残喘活下来的,除了两手空空、一身罪孽,什么都不是,什么都
没有。
李越江的西装在他一通乱摔乱砸之后皱成扭曲的一团,这男人终于失去了平日那崩得笔挺的虚伪风度,所谓最高贵的
人,失意落魄起来,也和街头的乞丐没什么两样。他铁青着脸色,血红的双眼怒瞪着我,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回头
去寻他的阿河,求他共枕多年的情人给一个真相。他卡着慕永河的脖子,丧失神智的癫狂摇动连我都看不下去。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