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平脸和手已经洗干净，只好看着刘婶忙活。

她先在地上铺一层棕垫防潮，往上一层草席，然后才是棉垫、床褥。

“这毛皮垫子还是去年王府赏的，比京城最贵的皮料店里卖的还要暖和两倍，本来等再冷些就给老夫人用的。但地上

凉，铺上它夜里才不至于冻到，就提前拿出来用了。”

“我身体好，不怕的。”周平笑笑，打发了刘婶，让她早点回去。

躺倒，眼前飞快地闪过一幕幕或惊心动魄或困窘尴尬的画面，周平长叹一声。又是黑店又是女支院，一天折腾下来，

终于累极，很快就睡着了。

室内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两人均匀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周平模模糊糊地被梦话声吵醒。

“抱琴，水……”

“……”

“司棋，水……”

“……”

“侍书，水……”

“……”

“入画，水……”

“……”

周平把头缩进被子里忍耐着，满心以为等赵允让把四个丫鬟喊遍了就会停下来，不料他却反反复复地循环念着，声音

还越来越响。

“抱……琴……水……”

周平忍无可忍，从被子里滑出来，打着哆嗦摸到桌子旁边，找到火折子点亮油灯，倒了水，端到床边。

把赵允让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周平冷声道：“哝，张嘴。”

赵允让感受到杯沿抵着自己的嘴唇，依言打开唇齿。

“哇——好冰——！！ ”

赵允让呸地一声把灌进去的冷茶吐出来，下意识地挣扎，想把拿冷水招待自己的混蛋推开。

周平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猝不及防之下被赵允让轻易地打翻了水杯，萨那间水浸湿了被子。

赵允让完全清醒了，气冲冲地质问：“你想冻死我？！ ”

他的反应其实没有半点夸张，在王府里他睡觉的时候都有丫鬟轮流守着，小厨房里煮水的小炉子整个冬天都不会熄，

就是为了保证热茶的供应。

周平并不知情，半夜被吵醒他也憋着一股火，硬邦邦地回道：“只有凉水。”不喝拉倒！

说完周平潇洒地转身，缩回被子里，用沉默抵制的背部对着赵允让。

赵允让才想起自己不在王府，凡事都不像被十几个丫鬟细心照料着那样妥帖。他见周平赌气不理自己，哼了一声，伸

出舌头舔舔嘴唇。畏惧寒冷，赵允让想躺回去，却发现被子已经湿了一大片。

“我的褥子被你打湿了！ ”赵允让指责道，地上把周平牢牢裹住的‘茧’纹丝不动。

嘴唇更加干了，赵允让只好自己爬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给自己倒水，喝冷茶，吹熄灯。

一股子凉意从喉咙涌进胃部，驱赶体内的热气。

赵允让紧抿着嘴爬到周平的地铺上，哆嗦得不想多说一个字以免放跑更多的热量：“挪个地。”

刚才没拿稳杯子的是自己，周平也知道真把赵允让冻着自己也没好果子吃，就放出点被子，让他进来。

赵允让发出了舒适的叹息，不客气地靠上去，周平连连吸气，偷偷地往远离赵允让的方向挪。赵允让丝毫没注意到把

冰凉的手硬塞进别人的怀里是很不道德的，一个劲地往周平身上贴。

周平已经没处可躲了，变相接受了赵允让无耻掠夺热量的行径。两人折腾了一会，周平的意识慢慢下沉，下沉……

然后突然被拉上来。

“什么？”感到被人摇了两下，周平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瞪着赵允让。

赵允让沉默了一会：“……我要解手。”

周平嘴角一抽，装作没听出赵允让的要求：“夜壶就在床底下。”

“……哼。”赵允让鼻子喷气，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周平感到自己被摇得快要把宵夜吐出来了，只好尽量躲得远远的。

赵允让改推为踢：“快去给小爷把夜壶拿来。”

这番动作下来被窝里的热气跑得个干干净净，周平恼怒道：“你自己不会用吗？！ ”

不料赵允让没有立刻反驳，反而恼羞成怒地把被窝一掀，这下就算周平不想起来也得挨冻了。

夜里看不清，赵允让只好抓着周平的衣服，亦步亦趋地跟着。

周平带赵允让走到床边，见他还没有动作，意识到在等自己伺候，只好弯身把夜壶摸出来，估算着大概位置把它送出

去。

赵允让窸窸窣窣地往裤子掏家伙，声音低若蚊呐：“往上一点……”

周平心里坏水大涨，低头用头发挡住自己咧开的嘴，故意很大幅度。

“过了过了！ ”赵允让声音惊慌凄厉，仿佛脖子上被套了索命的上吊绳。

周平当然知道过了，夜壶口好像套到了什么，口沿抵到了某个软软的地方。

这是天气已冷，夜壶就是专门供给不想出门起夜吹冷风的男子用的，王府里用的夜壶都是下人用棉被包好捂暖了才从

过来（注1），排泄器官哪里受过这样的冷遇——包括字面意思。

黑暗给了周平保护，戏弄之心大起，乱动一阵故意让赵允让对不准，直到赵允让的声音里带上了哭音：“不要再乱动

了！ ”

“好。”周平忍不住发笑。提着夜壶不动，静静等了一会。

手臂都举酸了，还没听见水流的声音，周平急了：“你倒是尿啊！ ”

“尿不出来……”赵允让极尽委屈，他比周平还急。

两人又站了一会，站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没有一丝热气。

最后赵允让冻得受不了，把家伙收回去，拉了周平钻回被窝里。

这一番下来，被窝早冷透了，两人同时打了个寒噤，不约而同地互相贴在一起取暖。

灵长类动物群居取暖的本能完美地体现出来。赵允让一回生二回熟地在周平的怀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周平则把手放

在赵允让手臂上，然后移到肩膀，稍暖了些再靠近赵允让的胸口。

冬夜促成了宋朝未来那对黄金将帅摈弃前嫌的佳话，虽然这种和平相处的状态只是暂时的。

第十八章：试探

可怜天下父母心。

赵允让醒来，旁边已经没人了。

他看着周围陌生的家具布置，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在王府。

不用忍耐住胃疼去见府里请来的老秀才，赵允让心情激动，什么睡意都没有了，兴冲冲掀了被子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自己穿衣、梳洗，周家的下人只有两个，也不嫌他们同时伺候三个人忙不过来。

要知道宋朝对官吏的待遇十分优渥，薪酬补贴不说，还负责其数名仆人的衣食费用（有史可考），替他们养家。周阎

王是赵允让见过最节俭的五品官了。

出门，正好见周平在院子里一阵劈砍。

赵允让被周密那两个时辰的马步影响，对练武失去了全部兴趣，平日里弓射老师的教导也听一句忘一句。若不是赵家

对子嗣教育甚严，他连最基本的骑射也要丢了。

“小瓶子～”

赵允让正待开口，却被人抢了先。

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地躲到了柱子后面，偷偷打量昨天在周府见到的白衣人。

“张叔父。”周平不得不停下练习，向张环行礼，他的礼做得很勉强，连手上的刀都没有放下——谁教张环昨天的胡

言乱语把三观和性向都很正的周平吓到了呢？

张环也不以为忤，露出他最亲善的笑容：“小瓶子，昨天睡得怎么样？”

“还好。”

赵允让唾弃周平虚伪规矩的答案，后半夜又被自己叫起来提夜壶，周平当时的声音都快结成冰了。是一个一个字地往

外蹦的。

赵允让想的没错，周平确实没有睡好。昨天明明疲惫不堪，但今天起得比平时还早，轻手轻脚地关门，跑到院子里胡

乱舞刀发泄一通才好些。

张环这狐狸一眼就看出周平淡淡的黑眼圈，风骚地摇了摇扇子：“那小王爷虽不比雍王温文尔雅，却也算是个小美人

了。你昨天在风月场所观赏了那么久，就没有总结出什么心得？”

触及敏感话题，周平坚定摇头，竭力阻止自己深探下去。

“是吗……”张环轻佻地用折扇挑起周平的下巴，眯了眯眼睛，道“李大人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和你说了什么？！ ”周平阵脚乱了。

——果然有猫腻！

张环其实并不知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听到了李德明对周平说的那句‘我记得你在窗外还盯了我很久’。晚上打

发了两个小子之后，雍王宴请了包括周密和自己以内的在场官员。张环和周密只是作陪，宴上赵家正统和西夏枭雄明

枪暗箭，打得不亦乐乎，白白让张环看了热闹。

不像周密，张环没有半点忠君思想，一心一意求个安乐窝，无性命之忧，又有银钱可拿。他现在挂着官职，还没有实

际的差遣下来，也就是说不用工作，还有一半的工资可拿，当真是清闲地发慌，到处找乐子。

那老阎王惹不得，张环只好来逗小的了。

本来只是无心试探，却引来了那么大的谈资，张环怎么能轻易放过？当即不再忌惮周平手里的刀，揽过周平的肩膀。

“和你叔父说说，小瓶子，是不是动了春心？”

周平拿不准那姓李的说了自己什么坏话，迟疑间忘记躲开，下一秒竟被张环夺了刀刃。

“坦白交代，说清楚了再把苗刀还你。”

“……”周平扭头就走。

现在他已经确定了张环刚才是胡咧咧，否则依照这狐狸的个性，早威胁自己就范了，哪里还用得着夺自己的兵刃？

赵允让躲在后面看得有趣，见周平走远了，就跳出来。

“张狐狸，你欺负小孩也不觉得丢人？”赵允让不认识张环，只知道他的姓，又主观地觉得对方笑起来十分狡诈，就

擅自做主给张环取了个外号。

张环早就注意到柱子后面有一人的气息，只是故意瞒着周平不说而已。

“怎么，小王爷要为属下出头？”张环勾唇，“恐怕小王爷也想知道小瓶子对谁动了心吧？”张环唆使道，迫不及待

地想看看周平窘迫的模样。

“你长着一副奸邪之相，我不蠢，才不要与‘狐’谋皮，快把小瓶子的兵刃还来，否则我就去告诉周老师。”

“真是讨厌的小鬼……”张环嘟囔。

赵允让针锋相对：“你也不是讨喜的大人。”

张环被堵得哑然，无趣地把苗刀插到地上，几个跳跃翻上屋顶，瞬间就消失在赵允让的视野里。

赵允让见过周平翻墙，已经觉得身手敏捷，但此时见识了张环身轻如燕的功夫，惊讶得合不上嘴。

张环这么做并非出于炫耀，而是惊觉自己被人盯上了。

那种被暗箭对准的心惊肉跳之感，自从他披上官服之后还是第一次出现。

他本是飞贼，练的就是轻功，却跑了百余丈才把人甩掉。

跑远了张环才想起必须尽快通知周密，告知他家里来了一尊煞神，不料他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新封丘门，周密听后，

一脸淡然地摆手。

“是王府的暗卫，雍王有意把周平收进去，今早问我的意见才和我说的。”

周密在城楼上慢慢走着，步履沉重。

张环反应过来，冷笑，不客气地讽刺道：“当然拒绝了，你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还真想落实大小阎王的名声把他往地

狱里推？就刚才，我差点被人当作刺客收拾了……那股子煞气比道上的杀手还重，我敢打赌，你送进去一个小瓶子，

收回来就是一个骨灰坛子了。那帮子皇亲贵胄，私底下蓄养暗卫，什么下作手段都用得出来！若真是惹怒了爷，爷弃

官不做也要教他们好看！ ”

周密心知张环替自己着急，微微动容。

“你先别急，我心中有数，这件事还得看那小子自己的意思。”

接着周密又叹了声气：“小子当年被人诬告，送入官府，拘捕之后逃逸被通缉。朝廷有他的备案，当时补办户碟的时

候是雍王爷出手相助。今早雍王爷过来，告诉我昨夜有奸细闯入官衙翻找周姓的户籍。”

“这如何了得！ ”张环大惊，周密此时处境已经如履薄冰，若是再被人扣下一顶‘私通敌国’的罪名，稍有不慎就

会人头落地。

周密宽慰道：“好在被人及时发现，雍王已经命人放了把火，顺便把他的户籍调出来了。”

“将把柄放在别人手上终究是个隐患，雍王那人我信不过，你等着，今晚我就去偷……”

“文台！ ”周密连忙喝止了张环的话，环顾左右确定四周没人才说，“既然已经入了官门，怎么还一副黑道宵小的

做派？”

“成何体统！ ”周密端架子教训道。

“成何体统！ ”张环见周密还有心情念叨自己，稍稍镇定了些，找回心思和周密调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

倒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周密不答反问：“你觉得平儿和以前比怎么样？”

张环想了想：“你是指失忆之前还是之后？反正都是个呆子。”

周密摇头：“我觉得雍王爷有一句话说的不假：玉不琢不成器。送到王府才两天，那小子就懂得和人顶嘴了，性子变

跳脱了不少。”

“这还是好事？”张环一惊，失笑，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好友，世上哪有父母不盼着子女听话些的？

“你以前不也说过，除了忠字以外，他还得学会仁、孝、义吗？让他和同龄人相处的确比跟着大人好很多，看他从一

声不吭到在小王爷背后告状的变化就知道。”

“有吗？”张环努力回忆，他模模糊糊有些印象，当时伤透脑筋想阻止周平进王府，随便编了个理由讲给周密听，没

想到那一股脑子想着报恩的大阎王真的听进去了。

周密疑惑地看了张环一眼，张环立刻敛下多余情绪，正色道：“嗯，我想起来了。”

周密不疑有他，接着说道：“其实我是倾向于接受的，一旦进入那个系统，包括雍王在内的任何皇亲、官员都不能再

过问他的身世，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你就舍得把小瓶子扔进炼炉里烤？”张环忍不住问道。

“我不指望他加官进爵，只求平安。昨天那党项贼人（注1）的胡话你又不是没听见。昨晚的奸细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 ”周密把手背到身后，他从听到李德明想把儿子带到西夏边陲起就憋着一股火，得知对方行事躲躲藏藏更是愤怒

。

张环素来不喜雍王，加上旁观者清，总觉得里面有自己没有看清的门道。

注1：指李德明，其父李继迁乃党项族平夏部人。

第十九章：暗卫

不露相者，谓之暗卫。

用了早饭，赵允让携周平回了府。留宿在外，除了自由，一切都不如在府内如意。赵允让曾经花了很大力气逃离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