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笔从戎未免太可惜。”赵正煊拜师之意很明显，周平却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赵受益小大人似地劝解。

不想赵正煊也是个倔强到撞破南墙的主：“水滴石穿，金石可镂，总有一天我会得到他的认可。”

赵受益简单地以为赵正煊口中的‘他’指的是周平，却没发现少年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前面另一个身影。

终于放下一段心事，赵允让的语气轻快了不少，挑着周平的毛病：“你拒绝地也太不客气了吧？连我的面子都不给。

”

“没把他撵走已经仁至义尽了，要是让我发现他有不安分的地方……”

周平明确表态自己只是暂时放过那只小狼崽，不管赵允让会把它养成土狗还是猎犬，他都会紧盯，时刻准备清除隐患

。

“好了，灯节的气氛全让你破坏了。”

赵允让拉着三人去猜灯谜，因为赵受益还小，许多字不会认，他一边给堂弟念，一边思索谜底。这就又剩下周平与他

看不顺眼的赵正煊了。

“你得说清楚，你能做到的事，为什么我做不到？”

赵正煊的纠缠不会让人想到胡搅蛮缠这个词，因为他只问了一遍，而不是像幼时的赵允让那样得不到就耍赖或者不断

地嚷嚷直到把人弄烦为止。赵正煊问这个问题表情是十分严肃的，与他的年纪完全不符。周平不回答，赵正煊就用眼

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维持着哲学家一样沉寂的面部表情，造成不回答就是与世界和平天下正义为敌的压力。

正大光明，周平是不怕的。他采取了万能的无视敌人精神胜利的战略，举止从容，悠然地听赵允让如何教赵受益解谜

。

然而，这并不意味周围的路人不会为特立独行的一行人让出一条失心疯病患专用的道路，也不代表心理承受能力较弱

的赵受益不会紧张地抓住赵允让的手，更不表示赵允让不会心生不忍挺身而出制止周平继续欺压晚辈的行为。

赵允让忍不住开口：“他还是个孩子，你还与他一般见识！”

“理由你也知道，还是爷和他说吧。”在公共场合，周平脸上一片老实。

——怎么说？告诉他你的卑鄙无耻奸诈狡猾水平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在历史上独一无二所以无法模仿学习么？

赵允让没好气地瞪视。

——没错。

周平干脆地调开视线。

两人的默契更是坚定了赵正煊的决心。

从赵允让将浑身乌青的他救起并给予他崭新的生活起，赵正煊就默默告诉自己，自己已经和那个庸庸碌碌自卑自污的

罪人之后完全说再见了。

抛弃父姓，否认祖宗，本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可一来赵正煊以父为耻，又与母情深将母之死怪罪于他爹身上；二来他

正处在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刚刚开始成形的年纪，本来该给他引导的一家之主忽然从云端坠落摔个粉碎，所谓破而后

立，偏偏这时候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非同寻常的一干人等。

赵允让看似是最正常的一个，实际并非如此。

细细分析，他的一举一动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身边人的影响。

在指点赵正煊文章的时候，赵允让讲解完毕总会流露出一种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的神情，被赵正煊问起，就说出与文章

不同或相反的学派思想，大大打击了赵正煊的学文兴趣。赵允让的潜意识里其实已经被真宗灌输了不偏不倚的帝王之

术，而他自己偏偏一点也不知情，还在奇怪为什么赵正煊没有在文学的道路上走下去。

第二十五章：收徒

你可以死，小王爷不可以死。

当周平发现那赵光明正大没事做尽在小王爷身边晃悠耽误自己谈恋爱的时候，他最后还是认栽了。

“之所以说你做不到，是因为你浑身上下，一块结实的肌肉都没有，”周平以基层锻炼为由将赵正煊打发走，“我在

皇城司给你安排了一个职位，好好体会吧——不许告诉别人你和我的关系。”末了还不忘警告一句。

天真正直的孩子以为周平被自己坚韧不拔的精神打动了，欢天喜地地去报到。

晚上，他是被人拖回来的。

周平以为这文弱小子没过多久就会放弃，连在第一天好心将脱力晕倒的赵正煊送回来的士兵也没想到他坚持了一年。

刮风下雨，严寒酷暑，只要有操练，赵正煊就会准时出现。

他的进步是人所共见的，赵管家最是心疼，谁让周平辣手硬生生将白嫩嫩的包子放到油锅里炸，还非得炸到焦黄为止

？

赵正煊的个子迅速拔高，身材也跟着壮实起来，穿上皂吏官服，还真有小将的风范。

正式拜师那天，赵允让特地让周平请了张环过来。

对于这个徒孙，张环是越看越满意，除了那身毫不上档次的青色衣袍，赵正煊的长相可比周平君子多了。这不是说周

平不英俊，能让赵允让心许的人难看不到哪里去，但周平永远都不可能有儒将的气度。

张环阅人无数，一眼就在赵正煊身上瞧出了读书人的气质，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可以将宝贝折扇传下去的继承人了，若

是给周平，他指不定会直接把折扇和纸钱一块给自己烧到地下去。

心情高兴之下，张环又开始胡乱点火了：“你也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

周平是真的希望这个叔父早点作古，不愿搭理他。

“这个倒还早，以他的资质，轻功小成至少要两年，你打算什么时候传他刀法？”

即使经过一年的相处，周平仍是防着赵正煊的，他并不想将自己的底牌全都亮出去，就怕到时养虎为患伤及自身。

“你打算藏私？”张环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平的不情愿，他非但没有劝解，反而火上浇油，“别紧张，我绝对双手赞同

。等他学会了你的武功，就能时时刻刻保护小王爷了，完全代替你承担贴身侍卫的职责。哼哼，说不定以后连暖床的

活儿都干了……”

——他敢？！

周平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瞪了正在磕头的赵正煊一眼，吓得小徒弟多磕了好几个头。

引来赵允让疑惑又不满的目光，周平扯了下嘴唇表示无碍，等张环说了一堆入师门之后的规矩：每月俸禄要上交一半

酒量要突破五十斤只娶生女娃的妻子等等。

轮到周平训诫的时候，赵正煊紧张地吞咽唾沫。

“首先，不是你师父我说的话，可以不听，”周平听到张环的冷哼，继续道，“第二，你可以死，小王爷不可以死。

”

周平的声音不大，但里面如同阎王一锤定音决定生死的命令语气却让赵正煊悚然，少年不由挺直腰杆，凝神屏息。

“最后，尽量不要让自己沦落到第二点里的情况。”

在场的人中只有赵允让听到了周平的那一声细小叹息，尽管小瓶子由始至终都否认，但他还是看出小瓶子是欣赏正煊

的。没人不心疼这个绝望之中抛弃过去浴火重生的孩子。

重燃的恋情渐渐稳定，周平并不担心张环提到的情况，最初的剧烈反应，也只是出于对占有伴侣防止他人染指的雄性

本能而已。他看得出赵允让对这孩子更多的是愧疚和怜惜，这样的感情永远都不会转变为爱情，顶多不断地向亲情靠

拢。因为愧疚是一种负担，和爱情带来的轻松自由之类的美妙感受截然不同，如果哪一天两人在一起成为相互的拖累

和折磨，那就真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了。

这番话里，周平隐隐有将赵允让的安全交给赵正煊的意思，张狐狸满口胡话，但有一句话没说错——时时刻刻。随着

小皇子储君之位稳固，真宗和朝廷的注意力必定会渐渐从赵允让身上移开，暗卫保护难免出现纰漏，那是周平不愿意

看到的。

小王爷身边缺一个完全听命于他的人。

最后那句话，周平也不是没有警告的成分，告诉赵正煊他可以死，也就是说对自己而言他的存在并非是必要的，必要

时刻可以抹去。所以哪怕到时候自己官官相护诬陷他爹的罪行暴露，赵正煊也得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

“师父。”

磕头之后，赵正煊一脸崇拜加感激地敬茶，他对周平的印象还停留在‘救命恩人的知己’+‘断案如神武功第一的能

臣’+‘平日里很严格很残酷但都是为自己好的长辈’这样的肤浅层面。

赵正煊的表情是最容易读懂的，旁人都精得很，看明白了也不点破，善意地维持着这个美好的幻觉。

周平将连夜整理出来的苗刀练习之法交给赵正煊，将他打发走之后才讨论时局。

朝中从年头开始，就没安稳过。

王相年老多病，恶疾时有反复，大部分责任已经转交他人。大家都看出王子明已经油尽灯枯，熬不了多久了，即将要

空出来的相位引来不少人觊觎。

虽说皇帝忌讳朋党，但大臣们出身不同，性格不同，信仰不同，没有小团体是不可能的。

清流乐于和清流相处，南人喜欢和南人扎堆，进士也倾向于和同批考上的结交。既然有小团体，有差异，就必然有利

益冲突。空出来的相位就那么一个，无论哪一方的人上去都会有人失望记恨。

“清流首推赵安仁，可伯父不会任命一个不听话的宰相。”赵允让的声音里带着惋惜。

周平道：“即使分掉了宰相的兵权，它的权利依旧很大，官家的顾虑是必须的，万一宰相的政令与官家的有悖，那不

是乱了套么？”

“你数数政事堂办事的几位相爷，王钦若、丁谓等皆是迎合上意之徒，那赵安仁敢说出天不可欺的实话着实不易。”

“爷，你可是连王相都骂进去了。”

张环也来凑趣：“和没有气节风骨的人处久了，就会控制不住向往正人君子的风范。”

“君子与选相是两码事，不错，清正的名声的确能带来威望，但说实话的未必能治国，你能老老实实告诉百姓府库中

有多少银钱，何处边疆又要起贼乱吗？丞相首先是个政客，以国家、百姓利益为优先，然后才谈论他的个人修养，究

竟是君子还是小人……”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周平顿时闭口不谈，抬眼就见赵正煊从园外走入，手上还捧着那本武功秘籍。

“师父，有几处我看不懂。”

周平悉数指点，也不担心别人偷师，因为冷兵器时代的各路刀法基本上是手把手交才能学会的。

周平这师父当得比张环称职，允许赵正煊发问，也会耐心回答，不会用‘我忙着喝酒你自己琢磨’这样的话敷衍。

来回几次，张环也发现了奇怪之处，每每听到赵正煊来的生意，周平都会骤然停下话题，他们所谈之事并非什么机密

。汴京城有个特别奇怪的地方，再机密的事老百姓都有方法知道，无论朝廷如何禁止，总会走漏消息。所以，相位的

继承人是个老少皆宜雅俗共赏的话题，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张环最快，一发现就问出口。

“他在我这里学的是武功，又不是谋略，”周平轻描淡写地用玩笑带过，“要一门课一门课地收费。”

“……”

第二十六章：党争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西游记》第一回

赵管家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自家孙儿伤痕累累地回来了，虽说不是亲生的，但好歹有一份关爱晚辈之情，他给赵正煊一

瓶伤药，让他回房休息，接着至书房禀告小王爷。

“小王爷，也不知道周侍卫每天在训什么，让正煊早出晚归的。您是不是去看看？”府内所有仆人都改称赵允让为王

爷，只有赵管家这种服侍过雍王的老资格才保持着原来的称呼，对周平也是如此。

“怎么，舍不得了？”赵允让停笔，看了赵管家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练字。

“可不是？”赵管家很坦白，“老奴垂垂老矣，受不得刺激了。”

赵允让收笔，笑答：“管家还当壮年，哪里老了？更何况正煊只是继承了小阎王的称号罢了。”周密远至边陲，小瓶

子也已立业，自然摘去了阎王前的‘小’字。

“这倒没什么，”赵管家在第一次发现别人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时就已经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越是抵制流言，百

姓说得越高兴，他接着道，“周侍卫是不是自家骨肉不心疼，要往死里练呐，怎么没见他自己生一个去？”

这等明显是玩笑话，可听在赵允让耳朵里有种挑拨离间的味道。他的心记挂在别处，府里人丁单薄，几年过去只得了

一个女儿，而周平更不济，以尚无成家之念为由推脱了不少说亲的媒人。

“等我有空就去说他。”赵允让给出让管家满意的答案，心里却是对小瓶子洁身自好的识相行为多有赞许。

其实周平不是没有过受封建思想腐蚀的左拥右抱的念头，只不过他比谁都清楚不嫉妒说明本身就没有将你放在心上，

嫉妒了又要起纷争，所以说齐人之福不是那么好享的。再说，已经有了一个德才貌俱佳的情人，周平自觉再找也找不

到更好的了。

赵允让实践诺言去府衙找周平，被告知他正在审案，就坐在偏厅等。不是对案情没有兴趣，而是他早已知道案件的始

末和周平的对策。

根据朝廷诉讼的规矩，百姓需将状纸递交府衙，由在职官员决定受理或不受理，若是受理，则通知所有涉案人员在十

五天内不得离开当地，待案情明了然后才开堂审理。除非有莫大冤屈或紧急事件是不需要也不允许击鼓鸣冤的，否则

要受刑罚。

周平正在审理的，只是一件普通财产纠纷案，其他地产、房产都已处理妥当，最后还剩下一幅梅花傲雪图让兄弟俩争

执不下，本来已请人估价，可两人都不愿意卖，毕竟古玩是越放越值钱的，双方又不愿舍弃其他财产，这才闹到了公

堂。

昨天与自己商量的时候，小瓶子想出了保管权与处置权分离的方法：一方持有画卷但不能擅自买卖，如果画卷被发现

不在府中，非但要受牢狱之灾，还要赔偿双倍银两；另一方虽然拥有那幅画，但画不在身边，若要处置必定要通知藏

画的那一方，并得到他们的同意，因为古董之类都要客商亲自验证才行买卖。赵允让帮着补充了一下细节，比如藏画

不慎遗失的情况，并建议双方每隔三年轮换职责。

开封府衙审案的时候都有百姓围观，还有说书之人执笔记录的奇景，那运笔快如游龙，把师爷都比下去了。

听到‘青天大老爷’的高呼，赵允让抬眼看向门口，等周平出现。他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默契，见面之时都会第一时

间对望一眼，一切的情意都掩藏在平淡如水的视线里。

见周平受百姓敬重，赵允让心中亦感到骄傲，这里面有自己的助力，虽不被百姓知，却并无为他人做嫁衣之感。一是

因为这些主意大多是周平自己想出来的，特地到雍王府只是贪图两人相处的时光而已；二是因为情到深处，这些小节

自然不会去计较。

赵允让以为周平会一脸志得意满地进来，不料面色黑沉，额头就差没写上‘我是阎王别惹我’的标语了。

周围无人，周平的情绪才会外露，而他的怒气，明显不是朝自己来的，否则会一派平静暗中报复。

赵允让戏谑道：“你又想滥用职权篡改谁的生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