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倒霉鬼?”周平并未收到尽快破案的督促,所以自觉得安全,在小王爷面前口无遮拦起来。
“翰林学士赵安仁,他上书直谏,称修宫祭神为乱国之举,”赵允让凭借记忆背出其中几句,“将以欺上天,则上天
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接着就是一声叹惋。
意思是老天不会受人欺瞒,若是假传天意愚弄百姓,必遭天谴!是智是愚,后世也自有评论。
这完全戳破了自澶渊之盟以来的天书、封禅等一系列自欺欺人的谎言。皇帝在粉饰太平,朝中大部分官员包括名相在
内都跟着拜神,但就是有一两个耿直的知识分子于沉默中爆发,疾声一呼。
周平虽然听多了翰林学士,但对它在文人中的影响力并不十分了解,反而是赵允让懂得多。
翰林学士是皇帝最亲近的顾问兼秘书官,入直内廷,随时准备宣召撰拟圣旨,也代替君主批答表疏,担有“内相”之
称,是为数不多的能值宿禁中的官吏之一。这么说也许不能直接地表达出它象征的权利,看了下面一点就能明白了。
凡拜相者,皆为翰林学士。
也就是说,那赵安仁,离到政事堂办公官升丞相只有半步之遥了,偏偏还要忤逆龙鳞,当众给了皇帝陛下一巴掌。
鲜少有人能明白文人墨士的坚持,那些迂腐的教条和说道,士大夫奉为圣经的儒家学术一起个头就会遭到无数菜叶鸡
蛋的攻击。
实际上,那些谩骂他们的人往往从未了解过他们,那些反对的声音只是出于别人骂也就跟着主流一起骂的盲从而已。
周平和大多数人一样,对赵安仁自毁前程的行为表示不解:“只因为书里说了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吗?”
赵允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瞪了小瓶子一眼:“‘子不语怪力乱神’并不是说孔圣人不相信有鬼神,他教育弟子对于
鬼神要敬而远之,不主张去追求、崇拜鬼神。‘君子当正道在心’,如果自己不以正念做主而去崇拜鬼神,那就要为
鬼神所制。这就是所谓的‘正念若衰,邪念则主’。这和道家修行是求道而非求术的道理是一样的,还有,佛祖也曾
经说过,追求神通的人不是我的弟子。坦白说,我也觉得修宫拜神纯属本末倒置,这回是伯父错了。”
周平听得出赵允让口中的惋惜,只是注意力更在事情本身上:如果是朝中清流反对建宫一事,会不会暗中捣鬼制止宫
殿建成?
随即他又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且不说文人学士最不耻如此卑劣的手段,火烧宫殿纯粹更是浪费民财的不智举动,
再说,以那些书生的本事绝对瞒不过暗卫的眼睛。
事情还没完,赵安仁并没有因为脸上被丢奏折而放弃,接二连三地上书,警告皇帝不要再拨钱修建蛊惑人心的宫殿。
没听说过哪个翰林学士会如此固执,就好像铁了心要和皇帝对着干的。皇帝震怒,朝中人心惶惶,上至王公大臣,下
至普通百姓,都在关注这场直谏的戏码,事件的起因反而无人在意了。
赵允让每天都会把事情的发展告诉周平:“朝中主要分为两派,一是以负责修建宫殿的丁谓(注1)丁大人主导,主
张继续工程;二是赵安仁领导的言官们,建议停修宫殿。”然后才顺便问一问小皇子的想法:“你觉得呢?”
“修建宫殿耗资巨大,赵大人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只是工程即将竣工,这时候停工怕是半途而废,得不偿失。”
赵受益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一碗水端平了,始终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赵允让目露赞许。
案情毫无进展,周平就把这件轶事当作故事来听,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地与兄弟二人聊着。
“你们不觉得言官们这时候上谏有些晚了么?动工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说话?”
“这……”赵允让犹豫了一下,“有些事是越想越明白的,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宫殿的奢华程度,终于爆发了。”
“什么情绪能持续累积达六年之久?当初动工时预计的时间是十四年,时间缩短了一半多,比起只会打口水仗的人弱
书生,我看丁谓才是能人。”
赵允让用眼神示意小皇子还在场,警告道:“请周大人慎言。”
周平笑笑,并未停下来:“怎么看,这件事最倒霉的人都是他,宫殿莫名失火,延误了竣工之期,现在又被人讨伐,
数年不分昼夜的劳苦又即将成为泡影。”暗示赵安仁此时发难完全是和政敌过不去,毕竟有了这项修宫的功绩丁谓高
升的可能性极大。
“照你的意思,此事纯粹因为党争?”赵允让没好气道,他不喜欢小瓶子总把人心往坏处想,清流们为民请命到了他
的嘴里一下子变成了肮脏的利益之争,任谁听了都不会好受。
周平看出了赵允让脸色的不悦,缓和了语气不让里面的讽刺太过明显:“并不是不可能,当初官家欲立刘妃为后,赵
安仁百般阻挠,已然惹恼了官家,很难再得到升迁。此时眼见比他年轻近十岁的人登入政事堂,难免眼红。”
“不把正人君子污成小人你就不甘心是不是?”赵允让语气激烈起来。
“我只是指出其中一种可能性而已,”周平不自主地提高声音,“你得面对事实!”
“哥,周大人,你们别吵了……”赵受益发出弱弱的劝解声。
“事实就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受益不愿见他们二人争吵,插嘴道:“哥,听说园子里的梅花开了,我们不妨去看看?”
奈何他的声音被周平的轻易盖过:“就算我是小人,赵安仁也未必是君子!”
赵受益讪讪地站起来:“既然你们都不想去,我就自己一人去了。你们……慢慢聊。”
小皇子的离去让周平稍微冷静了一些,他放柔声音:“你真的要为一个外人和我吵吗?”
赵允让轻咳了几声,嘟囔:“不是亲疏远近的问题,而是是非曲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地对峙了一会,直到周平打破死寂。
“不管张叔父和酉戊之间的关系多么欠缺考虑,但还是有我们可以借鉴的地方——比如他们解决争端的方式。”周平
指的是一人逃跑一人脱衣逃避方法体系中的后者。
“……”赵允让并没有反对。
第二十二章:丁谓
后世对丁谓的评价毁多于誉,因为他排挤异己,陷害忠臣,迎合皇帝封禅祭祀,修建了大宋最浪费民财的宫殿,但无
论是攻讦还是称赞,都不能否认他的才。
时人称他过目不忘,文章“自唐韩愈、柳宗元之后,二百年始有此作”,可见他的文学才识。若仅仅是文才,周平不
会对他有如此好感。
当年契丹南下,河北百姓纷纷抢渡黄河,船夫害怕殃及自身,不肯尽力摆渡。丁谓听到此事后,从监狱中取出死囚数
人,扮作不听命的船夫斩于河上,于是所有船夫都不敢懈怠,三日就将所有百姓运尽。他又命民壮沿河扬旗鸣金,辽
军以为大宋早有防备,逡巡不敢进,保得一方平安。
这等果断是当时大多数文人说没有的,不客气地说,论才华,连寇准、王旦等名相都比不上丁谓。
这时丁谓还没有大权在握,所以专权、毒辣、心胸狭隘等劣性并未显露出来,而且,周平暂时和他也没有利益冲突,
对于饱学又不乏机警的丁谓存有好感。
赵允让心思复杂,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周平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外人的称赞,虽然丁谓此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对自己的
恋人地位毫无威胁,但他不免想到了当初的曹利用危机。
伯父告诫自己的话犹然在耳,小瓶子是自己的乐毅,自己就要做燕昭王,才能与他相知相得,而随着皇位变得不可触
及,多年建立的亲密感情受到冲击,赵允让的安全感骤然变少。
而现在,第二个曹利用出现了。
看着丁谓与周平相谈甚欢,赵允让不禁后悔起自己的提议来。
昨天的争执并未结束,酉戊和张环的那一套不适合用在两人身上。实际上,在欢好之后,两人又吵开了,导火索和争
论的焦点赵允让已经记不清了,那些小事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小瓶子眼里不再只有自己一人。
独占一个人是十分荒谬却可以理解的想法,它本身就是一种强烈复杂而充满矛盾的情感。没有人能够完全拥有别人或
被别人拥有,处在人类社会里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有亲友,有师长,也有知己。
赵允让没有盲目到让小瓶子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人的地步,只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周平与丁谓二人诡异的无法被人介
入的气场。这和他的本意完全相反。
世上往往盛名难副,而且丁谓形容枯瘦,乍看之下赵允让想到了雍王府里那个顽固死板的老秀才,但是赵允让没想到
只三两句,周平就露出了终逢知己的微微笑意。
赵允让还在纠结,就听周平问道:“不知丁大人打算如何修缮宫殿?”
“哦?”丁谓笑问,“朝堂之上意见颇大,争执不下,周大人怎么就肯定官家定会同意继续修宫呢?”
“钱已经用了,神人也已托梦,没道理让官家自食其言,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官家不会顶着风头处置清流,最后最
有可能是不了了之,宫殿将错就错,接着修。”
赵允让凝眉,他自然不希望看到伯父失了民心威望,但又不愿接受君子落败小人长存这样的结局,仍在默默思索,可
两人的话题又变了。
“修宫有三个难处,一是取土烧砖,二是材料运输,三是清理废墟。人畜之力少说也要三年时间。”丁谓算是默认赞
同周平的推断,语气淡淡的,仿若完全与他的前途无关,不过,周平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胸有成竹。
周平想了一会,自认在工程上了解不够:“还请大人赐教。”
“开渠。”丁谓抿了口茶,缓缓吐出两个字。
——水运的确比陆运快上不少,可旧工程未了又新增一事,不是更加耽误时间吗?
赵允让很谨慎地压下了心中的疑惑,没有将问题抛出,很快,他就开始庆幸自己的决定。
周平比小王爷的脑子转得快:“用开沟取出的土烧砖,再把京城附近的汴水引人沟中,使船只运送建筑材料直达工地
,完工后又可将废墟填人沟中,复原大街。一举三得!”
赵允让不舒服地发现,自己的思维完全跟不上两人的节奏。
这也难怪。丁谓天生奇才,辩才极佳,又善断案,已经到了一看案情一言判决的地步(有史可考)。而周平,身世离
奇,见解独特,也精于琢磨人心,只欠经验,稍加点拨就能举一反三。
周平比赵允让感受更深,同类的味道让他倍感亲切。他的朋友不多,曹利用、晏殊、再勉强算上姜盖。然而除了曹利
用功利之心较重、晏殊珍惜羽毛、姜盖太过珍惜羽毛以外,三人都算得上是正人君子,周平和他们的谈话往往只流于
表面,若是表现出过多的算计就会引火烧身,惹来讨伐。至于性格奸诈的张环,因为算是半个长辈,与他爹的关系太
好,出于千百年来华夏子孙对严父的敬畏和防范,周平说话也要留一半。
丁谓则不同,虽然年长,言语间却全无倚老卖老之意,周平抱着试探之心问起,他就坦言建宫遇到麻烦时的种种计策
,让周平大加赞叹。
周平看到的是一个杀伐果断有勇有谋的智者,心中一动,觉得赵允让之前的话很有道理。宫殿失火一案延而未决,官
家恐怕是等着自己解决这个障碍,然后一次性消除朝上争端,以免节外生枝。意识到紧迫性,周平才在赵允让的建议
下拜访丁谓的。
畅谈之后,周平以己度彼,决定冒一冒险。
“想必丁大人也听说工程失火一案已有眉目了。”
丁谓眉头一跳,他对这个后生也略有耳闻,开封市井都言唯有此子能断此案,就命人暗暗观察,见他只造访涉案官吏
中的自己,心存忌惮。见面之后一番试探,丁谓发现周平年纪虽小,心机却不浅,若是多历练几年,必定不逊于自己
,因而对于他能破案的流言又信了两分。
不过,丁谓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唬住的,他露出喜色:“可喜可贺,看来权知开封府的‘权’字要被拿掉了。”(权
即暂代之意)
周平笑笑:“这要看丁大人的意思了。”
时王老相爷渐老,气力不济,由丁谓兼领吏部,掌管三品以下官员的晋升调动。
赵允让他不知周平玩的什么把戏,于是安静地喝茶,坐看小瓶子如何把戏演下去。
丁谓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心虚之感顿生,他权衡了一下利弊,若是周平已经查得案情真相,他此番来访,必是抱着笼
络之意,与其冒险树敌,还不如顺阶而下,即使他是诈自己,也算卖他一个人情,不算亏。
丁谓有心开口,只是此等秘密仍然不便在外人面前说道,他将周平的视线引到小王爷的身上。
周平不想赵允让尴尬:“丁大人有话直说,益之(赵允让的字)在案中给了我不少助力。”
——小瓶子第一次叫自己的字,却是在一句谎话里。
赵允让有些失落,但很快,他就顾不得这种情绪了。
谁都没有想到,宫殿失火一案的主谋竟是负责建造的丁谓,就像小瓶子之前说的,怎么看丁谓都是最大的受害者,因
为宫殿建成与否直接关乎他的仕途。
丁谓修宫,讲的就是一个快字,他保证大幅缩短工期到六年,然而,接连几年冬季大雪,运河结冰,耽误了竣工日期
。丁谓害怕无法与真宗交代,就一不做二不休,火烧宫殿,掩盖无法按时竣工的事实。不过,朝中清流的攻击却在他
的意料之外,宫殿修迟了没有问题,但不修就意味着他过去六年的经营化作乌有,怎么让他甘心?
“下官心中有数。天色不早,这便告辞了。”周平携赵辞去。
出了丁府,赵允让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撼,他很清楚周平刚开始寒暄时那句“久仰大名”十分罕见地是出于真心的
,但也没想过他会公私不分,非但没有捉拿凶手,还变相许诺为其遮掩。
“你看过废墟里监工的验尸结果,他是被活活烧死的!你就这么放过姓丁的?!”赵允让抓住周平的手腕,厉声质问
。
周平有意无意地跳过了监工的话题,说出自己的理由:“按照你的意思,我们将真相道出,丁谓下台,官家依旧会另
找人来修宫殿。而我朝不杀士大夫,丁谓最多被外放,而以丁谓之才,回京不是难事。到时候,我们要面对一个满怀
仇恨的强大敌人。”
“可是……”赵允让还想再说,却被周平按住嘴巴。
“你知道寇相被遣之时声名震天,为什么朝中大臣都没有为他说话吗,连被寇相一手提拔起来的丁谓都不发一言?”
赵允让摇头,周家才沉声道:“我不瞒你,寇相嚣张跋扈的许多证据都是由丁谓收集的,加上王钦若的挑拨,才一起
爆发。丁谓原本对寇相心存敬畏,可一日与之用餐,汤水污了寇相的胡须,丁谓替他捋净,却被寇相嘲笑‘国之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