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竟然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岩壁上撞去。
「……阮缃融你!」
我怒急攻心,伸手想要阻止他,却只来得及抓住他的发梢。接着他的身子向后仰倒,直倾入我的怀里。
莲花灯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霎时间周围一片漆黑。
我试图摇晃他的那一刹,我立马感觉到手上温热粘湿的触感。
不由大惊,失声叫了出来。
「阮缃融!」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失控地抵死摇晃着,看上去是想说些什么。
我低垂下脑袋将耳朵贴近他唇的位置,只感觉到他的气息十分的凌乱。
等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却只等来微弱的两个字。
他说,「林琤。」
第一百六十八章:沉淀
「林琤。」
林琤。
并非听他头一次说起,心里却还是生出些许异样的感觉来。思绪就那样被牵引至多年以前,去往苗疆路上的一夜。
不管之前存在多少工于心计尔虞我诈,是那时才意识到,或许他口中的林琤,对于这个人来说才真的是特别的。
只不过来得太迟,那傻小子终究是不在了。
颇感惋惜地摇了摇头,突如其来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支撑着下颚的手有些僵直地硬生生挪开。
「大人,药来了!」
我放下胳膊悠然回头,见贺灵正端着瓦罐跌跌撞撞而来,遂让开了身子。他这样冒失难免叫我有些担心,于是顺口嘱咐道,「哎,你慢着点。」
「我会注意的,大人!只是大夫交代过,这药可得给阮大人趁热喝下去。」
……那也不用慌到这种地步吧。
「贺灵,你喜欢阮缃融么。」
「喜欢啊,我总忘不掉过去阮大人是怎么帮助咱们逃离的皇宫,阮大人真是好人呢!」
原来……是这事儿啊。
大约察觉到了我神情的微变,贺灵面色一白,赶紧道,「大人,对不起!」
「为什么?」
「我……我……」
摆了摆手,轻叹道,「先把药给他喝了吧。」
眼瞧着他将药一勺一勺地全部喂给阮缃融,待药罐见底,方觉松了口气。
放下药罐,贺灵还磨蹭着不肯离开,「大人,您觉得阮大人才能何时醒过来呢。」
「本座想要他醒时,他自然就醒了。」
贺灵歪了歪脑袋,显然听不懂我这话的意思,当然我也无意令他明白。
他兀自道,「眼下已是第三日了,刚才穿过大堂时我还听到樊大人在叨叨为阮大人总共花费了他多少银两呢。」
这个樊玫缀。
自从弄回了浑身是伤的阮缃融,樊玫缀便认为总是住在客栈里终究不算方便,同时也是为了躲避诸多有心人士的追踪,所以才买下了一间府邸作为临时居住之所。
全都是他的意思,如今却还是抱怨起来。
我不觉好笑,「贺灵,你再去替本座找樊大人要一千两。」
「啊,还要啊!这么多,而且又是我!大人为啥不让了了哥去啊……」贺灵哀嚎起来。
暗自瞥他一眼,不由暗乐了一把。心道,这种事除开了你贺灵还能有谁会去。傅了了是心高气傲的主儿,若交托给他,恐怕其宁可沿街乞讨为我凑足银子,也断然开不了这个口。
目光又移至榻面一直紧阖着双眸那人的面庞上,其额心裹着的纱布还在渗着少量的血液。
「乖,快去。本座自有用处。」
贺灵狐疑地应了下来,捧着空掉的药罐颠颠地出去了。
我则在榻边坐下,以手指拨弄着那人枯草般的额发。之前抬回来时他还极其虚弱,所以只令人为其简单地擦拭身子洗掉了血污。
此时,我吊起了唇角,自顾自地不知在与谁说话。
「若让你现在醒来看见自己这样,一定是会羞愤而死的吧……」
说说罢,其实也不尽然。恐怕不止是他,连我也都潜意识里认为,这副模样的不该是阮缃融。
纵使过去他与我之间积怨也算不少,可我以为全然不痛不痒仍我行我素着,而今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或许心里还是见不得他不好。
将一切归结于仁至义尽便再无其他,只是这涟漪般的心境,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最后以一声叹息来终局,幽咽得掉落在尘埃的细末中。
站起身来推开了窗子,阳光即时盈满一地。
不多时,贺灵回来了。
还未进屋,他便摇晃着手臂气喘吁吁地道,「大人,樊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我挑了挑眉,「可是为那一千两的事?」
他苦着脸解释道,「大人,这可不算我的错啊,我还未说什么樊大人就……」
「罢了,本座知道了。」
令他留下来照看着阮缃融,然后去了樊玫缀那里。
刚一进门,便听到樊玫缀略带烦恼的声音。
「银两的事咱家听贺灵说了,我说啊无名……呐,呐,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可否趁着今日告知咱家一二?」
这家伙始终改不掉唤我为无名的习惯,我自是无意特地去纠正什么。
「啊,不是什么要紧事。」
「啊呀呀,这样回答好吗。」他抿嘴笑了笑,恰如漫不经心地说。只是手上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掂着某只的雕花印章,类似银票的纸张就被他显摆一般地压在眼前的砚台之下,以示到底要不要做这个冤大头,全凭他一念之间。
默然望了他一眼,于是徒手抛过去一只赤色的小瓶。
他拧开瓶塞瞧里面瞅了瞅,又捱近一些嗅了半晌,手有一瞬间明显停滞。
「这是……」
「本座要这个。」我笑眯眯地回答,「在你的玫缀馆里,这东西一定有不少吧。」
「不,此为上等品,咱家的那破陋馆子一般用不着。」
表示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真与所想的果然无差。
「只不过……」
「哦?」
他迟疑了片刻,嘴角似乎还细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终而还是含糊地说道,「不过咱家在京城的妓楼时,确实没少见这种香。」
起先并没有多么在意,紧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樊玫缀的那段辛酸史,禁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他亦如惊弓之鸟,立马羞恼道。
「依你樊玫缀的智慧,总不会当初就是被这种东西给迷惑了心智吧。」
「怎可能!」
向来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我随声应和着,「是,是,本座明白。」
「不,你不明白。」
出乎意料地被反驳,所以相当认真地看向他,只见他面无血色,被紧咬住的下唇还隐隐泛着白。
他的话虽未能继续下去,我却已从他的神色当中了解出了个大概,而总是无言相对。
静默半晌,还是他率先开了口。
「无名,你要的东西咱家都可以尽量满足你,要求却有一点。」
我暗暗敛容,只怕心内已猜出了个大概。
「记得以前咱家跟你说过什么话吧,咱家不管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你至始至终都属于玫缀馆。」
我苦笑,「依你樊馆主的眼界,何以对本座如此执着。」
「你骨子里流着的血如此,又何须追问咱家。」
……喂。
全是些不大美的回忆,可凡事放在他那儿却能自然而然地重新提起。
果然苗疆距离中原远甚,我这不折不扣的魔头声名半点都影响不到这个人。
而今之计不宜与其硬碰,所以闪烁其词地“恩啊”了一声以示回答,哪知他还咄咄逼人地犹不放过。「咱家可是个生意人,不要忘了咱家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银两,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有负咱家!」
我正绞尽脑汁地思忖当如何敷衍过去,这时贺灵突然闯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
我与樊玫缀同时回头望向了他。
我皱起了眉头,「说罢,什么事。」
「阮,阮大人醒了!」
哎?!醒了,就离开短短这一会儿功夫,居然就这样醒了。
樊玫缀笑道,「贺灵,醒便醒了,怎么就不好了?」
贺灵一口气还没上来,见我俩各自一副闲适的模样约莫愈发着急,面色扭曲得异常痛苦。直到我猛然察觉到他的肋下插入的钢针,才忽觉事情有多么不妙。
他捂住嗓子抑制了许久,终于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阮大人醒了,一睁开眼就突然坐了起来。我怕他牵扯到了伤口所以连忙凑近些去看,哪知他一看到我就……我拦他不住,现在已经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一百六十九章:暮行
站在门前遥遥望着屋内一片残景,我不禁有些讷然。
樊玫缀在我身后询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是把他找回来。」
「你这样子,几乎让咱家以为你其实爱的是那家伙。」
对于他这样的发言略感意外,我不由得愣了愣。此言一语双关,既重提了过去秦歆樾之事,更是在质疑我现今的所作所为。然而我别无选择,行事全由内心来支持。
「啊呀呀,做什么摆出这副表情,即使是咱家也会忍不住的。」
「去!」颇感无奈地将他故意凑近的身子推开了一些,犹记得过去他就没少这般调侃我。
他嗤笑了一声,「这种游戏难道很好玩么,他藏,你追,他再藏然后你再追,就为这么个事儿尔等还乐此不疲,打算继续玩多久。」
一语道破了眼下的状况,听起来相当刺耳,却是不无道理的。
望了望敛去了艳阳的天幕,我随声应道,「本座倒是宁愿能够停得下来。」
话已至此,他不再多言。
贺灵怯怯地缩在我身旁小声嚅道,「大人,都怪我,您罚我吧。」
闻言,难得温存地举手抚摸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即引来他猛然诧异地抬头。
我冲他柔柔地笑着,「本座知道,此事怨不得你的。」
「大……人。」他瞪大了眼睛,声音哽在嗓子里似在呜咽。
「去找傅了了把钢针取出来吧。」
阮缃融施的针,虽不足以致命,却绝对是入骨三分勾人心魄,那孩子却一路随着我匆匆赶来还拼命硬撑着。
「不,不碍事的!现在要去把阮大人追回来……」
强制性地打断了他,「快去,听话!」
这么一来,他才终于感到了我的坚持,遂恭敬地领命退了下去。
待他走远以后,我转身,默然望了一眼樊玫缀。
「怎么,这就要走了。」
知我者,果然莫过于他。
见我颔首,他疑道,「难道就这样将那些家伙落下么。」
本来无须跟任何人说明原因,只是说起来还算是占用了他的地方,于是潦草解释道,「本座独来独往惯了,素不喜无关人士跟着。」
「无关人士……呵,真是残酷呐。像你这种人,真难以想象有谁能站在你的身边。」
若换作他人敢这样指手划脚我必不会放过,可面对眼前明显意有所指的那人,我只好佯装不解其意。
早就知道,与他重逢准没好事,仿佛一生的痛脚全被他拿捏在手中。
他虽没有进一步难为我,反而补充般地又加上一句,「当日君离开苗疆的时候咱家便不曾拦着,如今更加不会,只是请君一定记得你我的约定。」
说得这样情真意切,我倒不知该如何应答。
实在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想记得啊。
微微一哂,将话锋转得突然,「对了,本座要求的那东西,下次见面的时侯一定问你要。」
「是,是,只要你柳教主教务繁忙之余还记得咱家这块小地方。」
闻言,我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几乎要跨出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
「等等。」
我应声,扬起了半张面孔。
他眯起一双美目,戏谑般地道「咱家突然想起一件事。话说,需不需要咱家再免费赠你这条情报?」
不明他是何意,却已不自主地反唇相讥,「本座倒不知道,从你那里会得到这么实惠的事。」
他哈哈大笑起来,末了才说,「信与不信自然全由着你,总之若是迟了,顶多你现在就得跟我回去玫缀馆。」
心知以他的性子不大可能夸大其辞,会这么说必然事出有因。
「你也知道,重选中原武林盟主的时日已经不远了吧。」
「恩,本座记得,好像是下个月中旬。」
「这种热闹场合,据说连朝廷也要插入一脚呢。」
皱了皱眉头,「与本座何干?」
「呐,听着,咱家的话还没有讲完。」他向我走近几步,「咱家得到的情报是,天朝皇帝派出了宫中秘藏好手,将出席武林大会。」
果然像赵蕈麟那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会做的事情。
我冷哼一声,并不甚在意,「笑话,他赵蕈麟难道以为那帮窝囊废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统治?」
不经意侧首,却发现樊玫缀正兀自发着愣。
方要唤他,他又即刻回复了常态。
他道,「中原的事咱家不算了解,只是无意中查到中原皇帝与我苗主之间暗中有所联系,似乎还要趁着武林大会之机一举达成。」
「哦?」这真真叫我意外了。
中原与苗疆表面上是存在某种姻亲关系,可那只不过是一层体面的外皮,真正如何恐怕只有当权者才会知晓。如今却在暗中芥蒂结盟,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共利关系。
见我陷入沉思之中,樊玫缀有些兴奋地拍了一把我的后背,「怎么样,咱家的情报如何?」
被提醒之后,我机械地回头,「情报倒是好情报,不过……」然后迎着他充满期待的目光慢慢地勾起了唇角,「这与本座又有何干系?」
樊玫缀一副被噎着的样子张大了嘴巴,独换我一人心情大好。
出了宅邸,心情却禁不住沉重起来。
其实樊玫缀的意思我多少都有些明白,只是彼此谁也不肯明着说。
赫艺对秦歆樾的那点心思任谁都能看出,却难以预料他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
之前秦歆樾的处境,我已自其与饶乱纭的对话当中瞅出了一些端倪,事后也从饶乱纭那里得到了验证。只是他本人一直不说,我也就有意无意地恰好当作全然不知晓。而今因为樊玫缀的一番话,那压力确是突然迫在眉睫。
顺其自然便好,或许那个人也该是时侯回去了。
只可惜了下月十五之约,恐怕真要空对着一轮明月了。
我以为找到阮缃融是绝非多么困难的事情,认定那家伙既不通武功又负着伤能妄想着逃到哪里,所以并未请樊玫缀进行事前探查。
哪知眼下的情形不容人乐观,还浪费了更多的时间。
虽说这四处都是矮草完全没可能供人藏匿,我一路寻找却始终未能得见那人。
追随他的踪迹不知不觉中就已出了城,这意味着,除却了樊玫缀的庇佑,潜伏着的危险无处不在。
道路上还不乏遗留下点点血斑,天色也愈发暗了一些,不远处似乎传来了野兽的嘶吼声。
因而开始焦虑起来,这样的地方是绝对不适合过夜的。
若换作正常状态,我俩都算有自保能力,如今却难说得紧,搞不好全都葬身在这片深山野岭。
这种想法多有无益,唯有丝毫不停歇下脚步,边衡量着以他那副身子,究竟能走到多远的地方,究竟何时才会停下来休息。
正当我快要以为天黑之前找到他的希望十分渺茫之时,却忽然有了新的发现。
暮色中,前方的矮枝上一指细小的东西正迎风战栗。
我行至近前,俯身取下了它。只见那是一寸布缕,上面还带着未干的血污,大约是那人惶然经过时给不小心勾到。
就这样,我吐息了口气,站直了身子。
蹑足轻手轻脚地走了一转,即看见那藏在背后,正畏缩作一团的人影。
直至接近,那人猛然抬头,即发现了我。
与之目光相对,只觉得他的眸子端的清亮,犹闪烁着透着惊恐意味的光芒。
终而叹道,「可让本座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