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坊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从乐坊中出来，杨靖澜的脚步有些不稳。连续几天的卖艺让他吃不消。从未时一直到酉时，三个时辰内演奏了几十首乐曲，他现在感觉呼吸不畅，嗓子疼得厉害，胸口也隐隐作痛。

经过北岚楼时，一阵如风般的箫声让他清醒了大半。

仰首望去，一袭银衫正立于重楼之上，行云流水的音符从他唇边的玉箫中悠悠逸出。

他吹奏的，正是那一首《迷宫》。

待一曲完毕，杨靖澜看见那人朝自己笑了笑。

“不上来坐坐吗？”

第九章

“只听过一次就能将这首《迷宫》吹奏得如此流畅，竹谦真乃神人也。”自认为记忆力非凡的杨靖澜，在遇见南竹谦这样的奇才之后也自叹不如。

“我只是将它吹奏出来罢了，但那种惘然，还是无法完全演绎。”南竹谦看向他，“你的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杨靖澜道：“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吧，有点难受。”

南竹谦收起箫，道：“我让素和过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杨靖澜推辞道，“我不要紧。”

见他不愿，南竹谦也不想强迫他，便转移了话题：“我想，一定是有过什么痛苦的经历，才会把这首曲子的忧伤、迷惘诠释得淋漓尽致……我知道揭开伤疤会让你很难过，但还是说出来比较好。能告诉我，你的过去吗？”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和别人说话。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不想再看见这个人眸中的忧郁。

“……抱歉，我……我得走了。”杨靖澜转过身，正欲走下台阶时却被握住了手腕。

“为什么？我很令你讨厌吗？”急切的语气。

我并不讨厌你。只是，不想再提过去的事了……

“放开我。”轻轻吐出这三个字，杨靖澜没有回头看他。

很轻很轻的三个字，却让南竹谦的身体微微一颤。

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回家的路，很长，很远。

天已经黑了。没有月光的夜晚，只有几颗孤星点缀着漆黑的夜空。萧瑟的秋风刮到脸上，寒意透彻心扉。

一滴眼泪从空中落下，在地面映出他的轮廓。

杨靖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现在不想回去，也不想看见任何人。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地哭一场。

曲折的小巷，青砖红瓦。没有往来的人群，不会有谁来打扰自己。

他想念，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他想念，江南的烟雨。他想念，每逢盛夏，学校里怒放的红棉花。

那一切，他都无法再拥有。他只能想念。

在这个世界，除了那一首《迷宫》之外，没有任何属于他的东西。

就连哭的这个人，也不再是他自己。

他该怎么办？

“澜，我家要移民去澳大利亚了……”

他怔住，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

“是吗？那么，恭喜你实现了出国的梦想。”

不要忘记我哦。不要忘记还有一个人，在地球的另一端等着你。

后来，飞机失事了。他仍在等待。只不过，这一次隔开他们的，已经不再是海洋与陆地，而是生与死的距离。

甚至，他在死之后，也没能再看见他。

是没有缘分吗？

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睁大眼，他看见一张英俊而霸气的脸。只是，那上面的担忧让他感到陌生。

“你醒了。”南竹谦如释重负，“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杨靖澜摇摇头。环顾四周，曲折的小巷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简雅的房间。

“我不放心你，就跟了出去……后来发现你倒在小巷旁，就把你带回来了。”南竹谦道，“你不要这样勉强自己。”

不放心我？我就这么让人不放心吗？他以前也经常这样说我的……

杨靖澜沉默不语，而南竹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氛围。

门忽然被推开，随即是南竹谦轻声的斥责：“素和！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进屋要记得敲门！”

“对、对不起！”素和筱烨连忙道歉，“楼主，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你下次注意点。”其实南竹谦是庆幸的，因为素和筱烨的出现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否则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素和筱烨将手里捧着的药碗放至桌上。“萧公子，你的药煎好了，快点趁热喝吧。”

喝药？喝这种苦死人不偿命的中药？

杨靖澜下意识地蹙了蹙眉。自从在七岁那年因患咽喉炎而喝中药喝到反胃呕吐，他就对中药这种东西有着极大的反感。

“我不喝。”

强行压抑着想要呕吐的冲动，杨靖澜翻了个身，不去看那碗令自己恶心的东西。

“哎呀，萧公子，你不喝可不行！这碗药是雅岚辛辛苦苦煎了一个时辰的，你不喝就浪费了！”素和筱烨道。

杨靖澜转过身。“雅岚？”

“对啊，雅岚是负责配制毒药和制造暗器的药师，平时她从来不屑于干煎药这种事……今天居然为了你，硬把我的差事给抢走了……萧公子，雅岚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

“她并没有喜欢我的意思。我们只是知己，很好的知己。”杨靖澜笑笑，“这么说……这药，我非喝不可？”

他实在不想辜负知己的一片心意。

看着杨靖澜闭上眼灌下药，南竹谦心里有些不快——他强迫自己喝下这么苦的药，只因为这药是空桐雅岚煎的？

第十章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南竹谦望向房门的方向。“进来。”

任晓杰推开房门，匆匆走了进来。

“月，听空桐说你病了，不要紧吧？”

杨靖澜笑道：“我哪有生病这么夸张，只是太累而已。”

“萧公子，你也太乱来了，哪有人卖艺累得晕倒的。”素和筱烨在一旁插嘴道。

任晓杰讶然。“卖艺？月你竟然……你需要钱向我借就是了，何苦这样呢？”

“……对不起。”杨靖澜垂下眼帘，“我只是，不想践踏自己的尊严。”

任晓杰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处处都会为他着想，他要什么都会给他。但，这个“他”，是萧伤月，不是杨靖澜。

而且，任晓杰忽略了杨靖澜最看重的东西——尊严。

尊严，是他给不了的。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任晓杰道，“你瞒着我……也是应该的。”

杨靖澜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喉咙一阵干涩的疼痛，咳嗽了几声。

南竹谦正欲将桌上的茶杯拿给他，却被任晓杰捷足先登了。

“喝点水吧。”

接过茶杯，杨靖澜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笑容。

注意到南竹谦敌意的目光，任晓杰并没有畏惧，而是用毫不屈服的眼神与他对视。

当素和筱烨收拾好药箱，抬起头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景象，不由笑出声来。

“哈哈……楼主，右护法，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比谁眼睛大吗？”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素和，你照顾好伤月。我和晓杰有些事要谈。”南竹谦撇下话，离开了房间。任晓杰迟疑了一会，也跟了上去。

素和筱烨纳闷了——他们这是怎么了？

“你和伤月是什么关系？”

任晓杰微微一笑。“我们都认识十几年了，你说我们会是什么关系？”

那语气，像是在向南竹谦炫耀。

“你喜欢他。”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彼此彼此。若是楼主对他没有意思，又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任晓杰的话中带着讽刺的意味。

南竹谦冷笑。“要是伤月知道表面上温柔亲切的任晓杰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会很伤心的。”

“他不可能会知道的。因为这样的我，只有在敌人面前才会出现。当然，也包括情敌。”任晓杰回敬他一个冷笑。

“我看伤月对你客气得很，根本不像是认识了十几年的人。”南竹谦刚才看得很清楚，杨靖澜对待他的方式与其他人无异。

任晓杰收起笑容。“不愧是楼主，说话一针见血。月他在一个月之前失去了记忆，什么都忘记了。”

南竹谦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么说来，你完全没有向我炫耀的资本。”

“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恢复记忆的。他一定会想起我的。”任晓杰的眸中有着坚持。

“但在那个时候，他的心已经属于我了。”南竹谦道。

任晓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果你不是认真的，我劝你就此放弃。你玩弄别人我不在乎，但你伤害月的话，我不会给你留全尸的。”

“你放心，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南竹谦说罢，笑着看向下方的车水马龙——就如一年前他登上楼主之位，傲视群雄一般。

他有绝对的自信。

一曲《青玉案》终了，满堂的喝彩声让疲惫的杨靖澜有些欣慰。再怎么说，辛苦还是会有回报的。

酉时。杨靖澜走出乐坊，却在拐角处被拦住了去路。

是乐坊里的琴师文宣。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群青年。

“你拦着我干什么？”杨靖澜心中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新来的就是不懂规矩。萧伤月，你敢抢我的风头，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杨靖澜明白了。这个人是在嫉妒自己。

“我没有抢你的风头，是你技不如人。”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文宣拧起眉。“居然还敢嘴硬，看来我不让人揍你一顿是不行了。”

杨靖澜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打架，因此从小到大，每次和别人打架他总是输。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不去招惹别人。但对于这种主动找上门来的挑衅行为，他是不会退让的。

“怕了？”文宣得意地笑了，“这样吧，你给我跪下磕个头，答应我从此不在乐坊出现，我就饶了你。”

回应他的是一记有力的直拳。

“啊！”文宣冷不防被他打倒在地，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该死的，给我揍他！”

杨靖澜也没想到自己会主动出手打他。而且刚才那一拳的水准，超出了他的想象。是这个人太差劲，还是自己变厉害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攻击别人。他不允许自己的自尊心受到这种侮辱。

腹部被踹了一脚，杨靖澜踉跄了一下，站稳之后开始还击。

萧伤月的身体真不愧是练过武的，打起架来丝毫不差。但对方人数太多，体力不支的他渐渐处于下风。

以一敌十。杨靖澜想，这大概是他最辉煌的战绩了。

倒在地上，他蜷缩起身体，承受着他们的踢打却无力还击。

“打啊！你不是很能打吗？起来打啊！”是文宣的嘲笑声。

忽然，那群青年停止了对他的攻击。紧接着传入他耳中的，是迭起的惨叫声。

杨靖澜微微睁开眼。黄昏微弱的光芒让他看不清楚。

他只看见，文宣脸色发青地站在墙角，脖颈上架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

第十一章

“……是你？”适应了光线之后，杨靖澜终于看清了那个人。他扶着墙壁缓缓起身，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少正若煌见状，将长剑随手一扔，快步走上前去扶他起来。

“伤到哪了？”

杨靖澜勉强笑笑。“浑身都在疼，我也说不上来伤到哪……只是挨了几下子，应该没什么。”

“我不是让你少来乐坊这种地方么，你偏不听。”少正若煌道，“乐坊里龙神混杂，什么人都有。”

文宣捡起他扔在地上的剑，指向少正若煌。“你竟然敢打我的兄弟们！我杀了你！”

“我打你的兄弟又怎么了？你能打我的兄弟，我为什么就不能打你的兄弟？”少正若煌轻蔑地看向他，“你有种就杀了我啊。”

文宣一剑向他刺去，却被他用修长的手指夹住剑尖。轻轻一弹，长剑便在文宣的脖颈上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剑是兵器之中的君子，你这种小人不配用我的剑。”少正若煌笑道，“伪君子，要是你再敢对我的朋友不利，我的剑可就不会再偏了。”

“啊——我的脖子流血了！救命啊！”

听见身后传来文宣的鬼哭狼嚎，少正若煌不由得大笑起来。

“你还好吧？要不要我找大夫替你看看？”少正若煌看着杨靖澜身上的淤青，问道。

“不必了。”杨靖澜不想再让少正若煌破费，也不想花掉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在古代，请医生看病时很昂贵的。

少正若煌拍了拍鼓鼓的钱袋。“别担心钱的问题，我刚才从那小子身上偷了不少银子，够你请十几个大夫的。”

杨靖澜忍俊不禁。少正若煌还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你笑什么？我偷了他的钱，老天爷会感谢我的。”少正若煌说得理直气壮。

杨靖澜突然停了下来，一直扶着他行走的少正若煌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少正若煌愣住了。

迎面走来的是一名大约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玄色的长发用紫金冠高高束起，加上那一身华衣，让他看上去像个纨绔子弟。

可他绝对不是普通人——少正若煌之所以愣住，是因为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竟然深邃得看不到底！

“……坊主。”杨靖澜开口道，眼中是罕见的敬畏。

他，就是东城乐坊的坊主？

霍东城这个名字，可谓全天下无人不知。年仅十八岁就开始经商，一年之内他的乐坊、茶馆、客栈、钱庄等商业据点遍布全国，“东城”这个名号也响遍了天下。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他。

“伤月，你被谁给打了？”精明的商人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杨靖澜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真相。若是说了，以霍东城的手段，恐怕文宣一辈子都得沿街乞讨；不说吧，等霍东城查出来了，后果会更可怕。

“……是击筑的许俊遥？”“……”

“吹笙的陈越？”“……”

“还是，弹琴的文宣？”

捕捉到杨靖澜眸中一闪而过的光芒，霍东城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个霍东城还真是厉害，东城乐坊里少说也有几百人，他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出答案。少正若煌暗暗赞叹，奇才商人真是名不虚传。

注意到少正若煌正在打量着自己，霍东城便把视线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原来是神偷少正若煌，果真闻名不如见面。”

少正若煌笑笑。“霍坊主过奖了，我只是一介小偷，哪敢妄自尊大。”

想要成为一名成功的小偷就必须低调行事，要是名气大，还不迟早让官府通缉？

所以，少正若煌的原则是：不偷弱者，不偷正义之士，并且每次偷取的数目不要太大。不然人家报官的话，他可就没清静日子可过了。虽然官兵追不上他，他的‘玄龙虚飞’也没失手过，但还是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