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喉诀 下——陈陌
陈陌  发于:2012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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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觉明方丈,晚辈告辞了。”随即听到他起身的声音,继而朗声说道:“少林寺的各位同仁,在下多有叨扰,还请原咎,望诸位以武林正义为重,助我中原铲除魔教,扫清天下。”

少林二百多名武僧齐声应道:“阿弥陀佛,谨遵盟主。”

连默低声调笑:“华兄,你打算继续跟着吗?”

我将手指凑到嘴边摆了个噤声的手势。但听得脚步声渐渐来至门前,苏澈已然出门。

然而,当他迈过门槛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可以听见他的位置就在我的正下方。

我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再有一丝异动。连默显然也意识到了,表情凝固,屏息等待。

那匾额悬挂甚高,其下又有飞檐,从下往上应该也看不到什么,可若是飞身上来查看又该往哪里躲?正在我六神无主之际,苏澈已经迈步走远了。

那短短的停留只是一瞬而已,短的似乎只是我的幻觉。

待到少林寺众僧散尽,依然天色擦黑。我同连默这才轻手轻脚的施展轻功跃入丛林。我抹了抹额上冒出的冷汗,连默说道:“你师兄莫非是跟你心有灵犀,我好像感觉到他经过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

我点了点头:“没错,你也感觉到了?”

连默说:“我拿不准。若是他有所感觉,应当立即上来查看才是,为什么却毫无反应,就这么走了?”

“我师哥一向行事谨慎,少林寺这么多人,他若是上来查看找不到人,那是大大的失礼。他肯定不会这么做的。”我皱了皱眉头,“连兄,我们恐怕不能从少林正门出去了,若是我所料不错,我师哥定然会守在门口等着捉人。”

“那怎么办?”

“从后门出去。”我说。

两条黑影趁着夜幕笼罩鬼鬼祟祟的穿行于佛院房舍之间,高树低草之下,总算没出什么岔子,顺利出了少林寺北门。

连默说道:“绕了好大的圈子,看来今晚得找别家客栈打尖了。”

我拍了拍腰间:“我的钱袋没带在身上,你可带银子了?”

“二位暂请留步。”

苏澈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我顿时僵了一下。

心中暗叫不好,混乱之中来不及多想为什么苏澈会在这里出现,只盼那一声是幻觉,第一反应就是置若罔闻,拉了连默拔腿就走,当真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

没迈开两步,原本是身后的人倏然转到了我们的面前,站定了,拦在我俩面前。

苏澈从前从不会有这样的举动。而若是以往有人这样拦在我面前,我也必然是一把推开:“好狗不挡道!”

可是现在我心虚之下竟是乖乖站定了。

苏澈端正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墨色的头发整齐的束在后面,一阵风吹过,他的长发在风里扬起,而他却仍然一动不动的站着。

虽然已经过了半年,他却仍穿着那身素白的孝服,月光落在他微微低下的脸上,更加显得英俊。我不敢多看,急忙低下头来。

该扯出怎样的谎来解释自己的偷听行径呢?

连默反应比我冷静的多,立刻躬身行礼:“参见盟主。属下不知盟主在此,有失远迎,实在罪过。”

苏澈并不显得生气,只是淡淡的说道:“连兄不必多礼。”

我跟着一起躬身行礼,弄不清苏澈葫芦里埋的是什么药,我干脆连开口都免了。

苏澈转过目光,问道:“这位是?”

连默见我不说话,立刻代为回答:“他是云南哀牢山石门峡伏虎拳派大弟子苏欣。”

“苏欣。”苏澈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甚是好听。可是听在我的耳中,却着实是有苦说不出——连默不知道苏澈已见过我现在的模样,还道他认不出我来,原本一句话大可推卸责任,却偏偏露了马脚。

“你们到少林寺来做什么?刚才在大雄殿,你们听到了什么吗?”

连默抬起头,露出茫然的表情:“盟主何出此言?少室山风景清幽,别有情趣,在下与友人一直在山中散步消遣,不知不觉间便来到少林北门,正打算返回客栈,这么晚了,又如何会去大雄宝殿?”

连默就是这种人,只要没有当场拿住他,他绝对会凭口若悬河之舌强辩一番,说什么也不会承认,他武功既高,口才又好,无凭无据的一般人倒也着实拿他没办法,更别说苏澈这样讷于言辞的人了。

没听到苏澈说话,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好像没有听见连默在说什么,甚至他压根没有听,他的眼光落在我的身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脸上淡淡的,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第六十七章

见苏澈半天不说话,我尴尬行礼:“盟主大人。”

苏澈微微点了点头:“连兄、苏兄不必多礼。不知二位在哪家客栈打尖,来少室山又有何要事?”

连默施施然道:“我们住来福客栈,来此无甚要事,只是来观光散心而已。”

苏澈也不拆穿来福客栈在少林以南,我们却何以绕到了北门,只是凝视着我,彬彬有礼的道:“既然已来到此地,何不到武林盟住下,一叙旧日之谊?”

旧日之谊。

我偷偷抬眼看了看苏澈。月色照在他俊美英挺的脸庞上,像蒙上了一层雾,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冷冰冰的说着。

以往的种种纠缠仿佛已是很遥远的事了,现在这四个字在他口中说来,只觉轻飘飘的如一阵烟。

我心里没来由的有点发虚,我心里都明白,为免消息泄露,苏澈是肯定不会再放我和连默离开的。

连默口上客套:“盟主实在是太客气的,在下如何敢当。”

苏澈不理会连默的客套:“两位兄台何须客气,武林盟离少室山倒也不远,浮剑山照样是山清水秀,适宜游玩,连兄和苏兄去小住半月,待我大事一了,再来相陪如何。”

连默道:“岂敢岂敢,怎能劳动盟主大人?恭敬不如从命,在下便遵从盟主之令叨扰武林盟了。”

苏澈目光转向我:“苏兄怎么说?”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有礼,仿佛是商量的语气,可实际上态度却是坚决而肯定,不容别人有退却的余地。

我点了点头:“在下遵从盟主之命。”

浮剑山庄的一切都没有变。

月色下的山道直通山庄的大门,一片绵延的竹林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草丛间若有若无的虫鸣,溪涧从山顶慢慢的流下缓坡,琤淙作响。

唯独变的,就是这里已然不是浮剑山庄,而是武林盟。

每次回到这里,我都有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那该有多好。

然而,就算没有当初的寻访,就算没有遇见容止危,就算没有康儿的死,我又会如何呢?

我从小就长在浮剑山庄,被师父一手带大,还传了我《绝心录》,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浮剑山庄最棒的弟子,自己也会在这里过一辈子,现在回头想想,自己恐怕始终都只是一枚棋子。康儿或许也是。

自己原本就注定不属于这里。

踏入山庄之中,正待举步再走,眼前白影一晃,一名男子到了面前俯首行礼:“盟主!”

苏澈点了点头:“怎么还没休息?”

“盟主,您去哪里了,属下甚是担心。”其中一人说道,声音却大为熟悉。

苏澈并不解释,却指了指我们:“两位朋友要来我武林盟小住数日,这段时期就留在我处,不便下山,薛鸣,你给连兄安排一间上好的客房。”

那男子抬起头,在我们脸上扫了一眼:“是,盟主。”浓眉大眼的五官说不出的眼熟,薛鸣这个名字倒也似曾相识……我差点一拍脑袋,这家伙居然是曾经被我砍掉了一根手指的九剑堂大弟子!

我心中惊讶无比,只是脸上不便表现出来,装作不认识他的模样,举步便要跟着走。说起来,苏澈现在是武林盟主,中原的一切门派皆由其统领,九剑堂是名门大派,弟子长驻武林盟也实在不足为奇。只是这家伙会甘于在苏澈面前俯首称臣,还是大出我意料之外。

“苏兄,你的客房我来安排,你跟我来便可。”苏澈口气平淡的说道,我猛的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他到底在想什么?我的心脏怦怦而跳。

连默与薛鸣都惊讶的看向我,连默的眼中多了紧张和担忧,薛鸣的眼中则是明显的敌意。

我悄悄对连默打了个手势,表示我不会有事让他放心,转身便跟着苏澈走了。

苏澈默然无语的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倒是很像童年时代经常做的那样,总是屁颠颠的紧随其后。我看着他的背影,长长的头发落在背心,随着他的步伐不断晃动,素白长衫摩擦作响,伴随着脚步声,如同心跳的节奏一般。

他的肩膀比以前宽了,个子也长高了一些,看上去结实了不少,步伐沉稳而有力。他一向勤奋刻苦,自从做了武林盟主之后,想必是比过去更加努力的练功,从他的吐息步伐中便能感觉到他与以往的不同。

他还是过去的那个苏澈吗?

我心中默想着,不觉跟他走了很远很远的一段路程。待我回过神来,已是快到后山,那里是两间小院,我同尹康的卧房。满月当空,无人幽处,身边的空气仿佛还回荡着昔日的暖意。可是现在,淡薄的月色下,空荡荡的小院寂静无声,衰草在晚风中起起伏伏,发出寥落而凄凉的回音。

“其欣。”

前面的人突然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其欣,还记得这里吗?”

我如何会不记得。

当初三个活泼欢乐的少年身影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春日正好,风流年少。三十里浮剑山脉,何处不见三人的言笑晏晏。

当年师哥住在山庄的另一头,师父卧房之后。而我和康儿每日都在这小院落之中,玩乐嬉闹,无忧无虑,一年又一年。

那时的苏澈还是个单纯简单的少年,每日都会到这里来同我们一起练功,甚至于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

这里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永远难以忘怀的回忆。

我微微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真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回首池南旧事,不堪重记。

苏澈凝视着我,慢慢走到我的身边:“其欣,这大半年来,你又去哪里了?现在又为什么会到这里,到少室山?”

一路的颠簸坎坷,查到的烟尘旧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见我沉默不语,苏澈说道:“那天你一定要离开这里,说要去查清楚一些事情,否则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是的。”我坦然道,“我已经查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只是……”我顿了顿,“只是……”

只是都是跟师父有关的事情,他利用了我,又杀了尹康,为了三十年前武林中的旧事……这让我如何开口?

“你是在撒谎。”苏澈的声音很冷淡,“你离开了浮剑山庄之后,就又同容止危在一起了,不是吗?”

我惊讶的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那时答应过我,会从此学好,会改邪归正,不会再和男人在一起,不会再做出有辱师门的事。”苏澈说,“可是你还是撒谎了。你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真话,我从此后不会再相信你。”

我看着他一张英俊脸庞满带愠色和愤怒,张了张口,却是找不到什么话来转圜,只好涩涩道:“你以前也没相信过我。”

苏澈的话并没有让我感到太多的难受——我早已习惯,从伏魔山顶的武林大会之后,我便不会再奢望会有人信得我。

苏澈仍然凝视着我,仿佛想从我木然的表情上看穿我的想法。我扭过头,直直的看着地面——自己现在的这副尊容实在有点可怕,我总是很自觉的尽量避免正面对人。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会和连默在一起,为什么会来少林。但是我可以肯定,我同觉明方丈的谈话,你们一定全部都听见了。”苏澈凛然说道,“所以,这次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再放你走。”苏澈微微挺起胸,“我必须对中原武林负责。其欣,就算你曾经是我的师弟,我也不会再因为你,而害了其他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晃了晃脑袋,“我不会破坏你的计划,也不会逃走的,我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华其欣了,武功也不剩多少,也没什么野心来觊觎你的盟主之位,你大可以放心……”

“其欣!”苏澈猛然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我吓了一跳,立即住了口。

“其欣,”苏澈咬了咬嘴唇,声音有点发抖,“你觉得我没资格教说你,没资格跟你讲大道理,没资格做你的师哥,是不是?”

“怎么会。”我垂下头,“你可以教训我,你是我师哥,不,现在应该是盟主……”

“其欣!”苏澈再次打断了我的话,嘴唇咬的有点发白,“你接二连三的说谎,宁可同魔教的人混在一起,也不愿留在浮剑山庄,因为你恨我,是吗?”

“我怎么会恨你?”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恨我,我知道,因为我你才会那样堕落下去,是不是?”

“我没有,所有的事都和你没有关系……”

“不,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你一定在恨我。”苏澈突然停住了,胸口剧烈的起伏,显得十分痛苦。

他咬了咬牙:“那天晚上,我对你做过那样的事……”

“师哥!”我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没有……你没有过!”

“你不必再骗我……”苏澈转过身,“我一直在逃避,不能接受自己做出过这样的事……”

他低声说着,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如同喃喃自语:“可是我记得,不会有错,不是做梦,我……”

“师哥!你不要再说了!”我捂住耳朵,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说什么也没想到,苏澈竟然真的会记得——当初他神智昏聩的一晚,曾经是我记忆里最幸福的一刻,却也是我们两人都极力否认并渴望摆脱的过去。

我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记不住。因为我明白苏澈并不是甘愿的,他只是被药物操纵了而已。

苏澈是无辜的。他不应该陷入这样的痛苦和自责中。

“做出这样的事,还一直想办法否认逃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我也觉得……我没资格做你的师哥。”苏澈说,“因为这样,你才一直对人撒谎,要离开这里,是吗?”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恨你,你是我的师哥,我从来就没想骗你……”

“其欣,是我对不起你。”苏澈低声说,“你原谅我吧。我不会再对你做出那样的事了。我知道那不是一句抱歉就能过去的事,可是我不是有意要那样对你。”

“我知道,”我垂下头,“我知道的。师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我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你也忘了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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