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喉诀 下——陈陌
陈陌  发于:2012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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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隔数年,宁舒仍然没有任何消息,袁策也已作古。袁家衰败,江湖上依然新人辈出。苏鸿正再次在江湖上露面,便是创立了浮剑山庄。他在江湖上漂泊数年,早已娶妻生子。只是他当初的婚事也无人前来道贺,家道艰难,生活困苦,妻子早丧,只留下了一个独生爱子,他一人拉扯长大。隔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武林中人也均有反思——就算梅予锋同宁舒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也实在怪罪不到苏鸿正头上。苏鸿正原本无辜的一个人,被无端牵扯进来,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实在冤枉。何况他现在已不是武林盟的人了,大家也不再排斥,见他创立了自己的门派,都怜他一生为人正直,品行端方,倒也就不计前嫌,前来捧场。”

“阿弥陀佛。三十多年了,岁月蹉跎,时过境迁,宁舒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已久,他的下落也没人知道了。往事渐渐无人再提。苏鸿正渐渐收了很多的弟子,浮剑山庄也成为了武林名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武林风云变幻,这几年间,原本远在西疆血尘山上的天重门势力不断扩大,成为足以与整个中原武林相抗衡的教派,教主容止危的武功路数大为怪异,亦正亦邪,所向披靡,据传那便是过去从未在江湖上出手过的《封喉诀》!”

连默道:“如果容止危练的功夫是封喉诀,那便说明宁舒是身在魔教了?”

“没错。只是天重门今非昔比,戒备森严,高手如林,虽然有人这样怀疑,但也没人敢去天重门查个究竟。”

我一句话也没说,心里考量的却是另一件事:封喉诀这门武功既然宁舒从未在江湖上施展过,那么谁会判断出容止危的武功就是封喉诀?若非宁舒自己泄露,便只有一个人会知道——师父。还是师父。

如果一切真的是这样,那么师父让我修炼的《绝心录》,也许真的就是《封喉诀》。容止危并没有骗我。

我低声说道:“那么,封喉诀,到底是魔教的武功,还是中原武林的武功?难道说,一个邪教教主的武功,竟然是源自正道?”

觉明方丈道:“阿弥陀佛,敢问少侠,所谓正邪,到底何为正,何为邪?”

我愣了愣,这个问题挺熟悉,似乎以前有人这样问过我。这样一想,耳边便似又回想起那个声音:“你告诉我,正与邪的标准是什么?世间万物并无统一的标准,又何来的正与邪?你们自认正道,与你们对立的便称为魔教。所谓的‘正’与‘邪’,不过是虚化出来、禁锢思想,便于巩固自己统治的愚人道具而已。”

想到容止危说话时的样子,我不禁有点心猿意马。同他分开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我不愿他耗费内力为我治伤,却不知他是不是还会像以前一样出来找我?要是他再来找我,我又该怎么办呢?

“正邪间的标准,自然是武林公认的,所有人必须遵从的道德标准,才是正道……”

觉明方丈道:“阿弥陀佛。少侠一来少林,便已认定武林一切风浪是缘由魔教而起。那么,在听完了梅予锋当年旧事之后,少侠可还认为这与魔教有关系了?”

“这个……”

“正非正,邪非邪。所谓正邪,不过是人之一念。当初天重门远处西疆,原是无人在意的边境教派。就算与宁舒有所牵扯,想必也是当时的宁舒走投无路,才会投靠隐匿于此。而宁舒却也是出身名门正道,武功路数都不算邪。然而天重门在壮大之后却成为了‘魔教’,少侠可有想过缘由?”

我想到容止危所说的,正邪不过是为了达到统治目的,所使用的禁锢思想的权利工具而已。

“中原武林一统江湖数十年,早已有了森严的等级制度,小门派服从于大门派,大门派则统一由武林盟号令。长年以来,武林盟即为天,没有力量可与武林盟抗衡。然而天重门的迅速兴起,便成为武林盟的最大障碍。”

“天重门原是一大教派,自从容止危执掌之后,不断融合西域,西夏等诸多外族门派势力,并不断扩充。容止危不分门户,不分等级,有好的武功路数便会让教众一起修习,再小的门派若是有能力的人也可身居高位,他从不独揽大权,将权利分散,却又有足够的胆识和能力令众人追随。”

“于是短短十余年间,天重门便成为了足以与整个中原武林相抗衡的庞大教派,势力强大不容小觑,而偏偏又似乎是起源于中原,是以不少中原人士也纷纷投靠,令武林盟主大为震怒,邪教一说由此而来。于是中原为正道,天重为邪道,作为武林人士须得正邪分明,自然得与天重门划清界限。”

连默说道:“天重门的容止危确实邪气甚重,难怪人家中原武林能找到口实。”

觉明方丈道:“万事自在人心,就算是一个人,也会同时兼具善恶两面,何况成千上万人的教派?魔教并非大奸大恶,正教也并非一清二白。现今魔教与中原势不两立,水火不容,并非正与邪的问题,而是权利斗争,争夺天下的问题。”

我已然明白了觉明方丈的话,心下一片茫然:师父从小就教导我正邪不两立,爱恨要分明,我一直以来将魔教视为仇敌。然而师父自己呢?将《封喉诀》心法说成是《绝心录》,让我练了之后又取走我的功力,手法又何尝光明正大?然而师父一生刚正不阿,又将我从小抚养长大,真要说他做过什么坏事,却也未必见得。这些又该算什么呢?也许真如觉明方丈说的那样,就算是一个单一的人,也会有善与恶的两面吧。

我问道:“方丈大师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方丈大师也是中原武林的一分子,难道不是该替中原说话吗?为何又要告诉我们中原与魔教的渊源?”

觉明方丈道:“两位少侠前来,一开始便说虽不确定何人所为,但也要找魔教为师报仇。二位也知道现在正邪水火不容,大战一触即发。千百年来,江湖上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天下权利之争而起。那么多流血牺牲的惨剧,盛年丧命的英豪,无依无靠的孤儿,往往一场大战之后的获益者,只是极少数的身居高位之人,其他人多为流血丧命,就算在血雨腥风之中九死一生的活下来,也只不过是换了个人统治而已。”

连默点头道:“没错。”

“老衲不愿参与中原与天重门的大战,也不愿看到来日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然而少林作为中原武林的最大门派,若是不遵从武林盟的命令,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引发更多的争斗。两位少侠既然远道而来,想知道来龙去脉,老衲便想解释清楚,希望武林中更多的人能理智看待正道与魔教,老衲若有机会,只盼能将这一场浩劫化为无形,阿弥陀佛。”

我心中对这位貌不惊人的少林方丈肃然起敬,躬身道:“方丈大师慈悲为怀,让人好生佩服。在下已经明白了,不会再参与正邪之战!”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叩门声,一个年轻弟子入内跪地,托起一封拜帖:“武林盟苏盟主前来求见方丈师祖,拜帖请方丈师祖过目!”

我一听“苏盟主”三个字,立马变了脸色,同连默对视了一下,满腹疑窦——他怎么会来这里?

连默不动声色,微微摇了摇头。觉明方丈取下拜帖,略略看了一遍,吩咐道:“立刻鸣钟召集全寺了、本、圆、可四辈弟子前来大雄殿恭迎盟主。”

连默不等觉明方丈开口,便道:“方丈大师今日给予晚辈莫大帮助,当真感激不尽。既然盟主前来拜会方丈大师,晚辈不便叨扰,必定改日再登少林叩谢。”

觉明方丈道:“善哉善哉。两位少侠恩怨分明,望对老衲的直言不要见怪。”

我深深一揖:“哪里,大师过谦了。听方丈大师一席话……那个……胜读十年书。”

连默看上去又想用扇子敲我的头了,不过还是忍住了。

走出证道殿,发现早已日薄西山,不知不觉竟已黄昏。正道殿位于少林寺西首,而盟主与少林方丈会面的大雄殿位于正中,自是不必担心被撞见。尽管如此,我同连默还是跟随着引路僧,小心注意四周的动静。到得山门前,隐隐听见远处大殿之上传来众僧齐声参佛拜见之声。

待得出门,连默道:“没想到你师兄竟会在这时候前来少林!想来必是大事!”

“何以见得?”

“苏澈是武林盟主,一举一动自然倍受关注,然而这次他来拜访少林,外头竟是没有一点消息,看来苏澈是特意保密,悄悄前来的。”

我点了点头:“是啊,以我对师哥的了解,他向来遵守礼节,从来不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去打扰别人。现在天都快黑了,这种时候突然拜访少林方丈,我觉得师哥以前绝对不会这样的,想来不是小事!”

连默说道:“怎样,想不想去听听看他们谈些什么?”

我原也只想着赶紧避开苏澈,但连默这样一问,我便犹疑起来。苏澈举止异常,想来是谋划大事的样子。而现在武林中又能有什么大事?

攻打魔教。这四个字如同闪电一般划过我的头脑。

苏澈内力已是无人可敌,中原灭魔教的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容止危内力尚未恢复,又受了那般重伤,若是当真两派对峙,只怕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我紧张的挠了挠头:“我是有点想。但是我师哥的内力今非昔比,倘若离的太近一定会被发现的,何况觉明方丈是何等人,少林寺又是何等重地,怎么会任凭我俩潜入偷听?”

连默说:“今天我们原已大有收获,不过若想多知道点东西的话,就只能再赌赌运气了。少林寺了、本、圆、可四辈的弟子约摸二百多号人,多两个人的呼吸,不知道你师哥能不能听的出来?”

第六十六章

我在心里估量了一下:“人多气杂,少林武僧二百多人,按照所修武功类别的不同,内力修为的强弱,呼吸又全都有所区别,要发现分辨确实不易,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也不要太接近好了。”

连默点了点头:“没问题。”

我与连默潜入树林,随即纵身上树,藏身在枝叶浓密之处,过了好半晌,耳听得群僧喧哗声渐歇,终于寂然无声,料想各人已然进入大雄殿内堂。夕阳下长草掩映,余晖昏暗,莫名有股肃杀之气,让人不得不凝神谨慎。

我们悄悄来到大雄殿近处,只听得前殿隐隐有人说话,四名守备僧立在前后门处,一望而知是武功高强之辈。想来少林寺行事持重,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去可谓难于登天。

连默小声问道:“门口有人守着呢,该去哪里偷听?”

“就算没人守着也不能进去听,别小觑了我师哥的内力。”我低声说,四顾无处可以藏身。少林寺中房舍虽多,离大雄殿太远也没用。我目光扫了一圈,看见那块题着“大雄宝殿”四个烫金大字的匾额,足有三丈来宽,高悬殿外,昏暗的光线让它在五彩的琉璃檐投下了黑色的阴影。

我对连默使了个眼色,连默心领神会,两人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的落在匾额之后,连灰尘都没碰起多少。

从大殿之内隐隐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我屏住呼吸,凝神倾听。虽然由于遥远而显得微弱,但那熟悉的声音还是听的清清楚楚。

“……方丈大师此言差矣,晚辈倒是认为,现在是攻打魔教的最佳时机。”苏澈的声音比往日一贯的温柔似乎多了一点强硬和凛然,“魔教和中原的对峙已久,晚辈并不想探根究底,只想让武林早日平静安定罢了。”

“苏盟主既已决定要攻打魔教,我少林自当鼎力支持盟主计划,为武林效力。只是……当前中原与魔教已是互不干涉,或许并不需要再掀风波。”

“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方丈大师切不可被表面现象迷惑,魔教亡我中原之心不死,除非铲除魔教,否则我武林正道永无宁日。”苏澈昂然道,“再者,魔教作恶多端,血债无数,岂能视若无睹,一笔勾销?只有消灭魔教,才能弘扬我武林正气。”

连默伏在我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你师哥,还真有盟主的气势呢,觉明方丈怕是推脱不掉。”

我轻轻点点头,全副心思都凝聚在大雄宝殿内传来的声音里。

“……据我所知,容止危重伤未愈,内力也大有耗损。魔教势力虽强,但只要扳倒容止危,便是一盘散沙,根本无法与我中原武林为敌。晚辈已派人潜入调查,筹划了数月之久,才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时机。”

“阿弥陀佛,苏盟主既已决定,老衲自然应当服从盟主的决定,盟主又为何困惑?”

“晚辈素来敬仰方丈大师,在此也不会隐晦。晚辈资历甚浅,武功平庸,坐上中原武林盟主之位,实在心中有愧。只是既然重任已经落到肩上,晚辈说什么也不会逃避,一定会好好完成先父交托的遗命,担负起天下武林兴衰存亡的责任。”苏澈沉默了一下,朗声说道,“只是晚辈即位时间尚短,不足服众,在紧要关头号令天下群雄,只怕有所闪失。所以恳求方丈大师,助晚辈一臂之力,晚辈感激不尽。”

原来如此,我心中暗暗想道,苏澈之所以秘密来到少林,果然是为了攻打天重门。然而他这个盟主做的时间不长,年纪又轻,确实不足以服众,若是贸然号令,只怕指挥不动一群前辈,反而丢了位子。苏澈一向行事稳妥,考虑周全,自然不会打无把握的仗。觉明方丈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长者,无论资历还是威望无第二人能及,邀请觉明方丈坐镇武林盟确实是最好的打算。

觉明方丈道:“阿弥陀佛,盟主是要老衲代为号令天下群雄,老衲愧不敢当。”

苏澈毕恭毕敬的道:“晚辈不敢劳动方丈大师一切代劳,只须方丈大师同晚辈一起坐镇便可,晚辈的所有决定也必会请得方丈大师示下。”

连默低声道:“你师哥退让到这一步,看来是铁了心要扳倒魔教了。”

不但如此,他还有必胜的把握,否则,以师哥的性格,绝不会轻易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我心里默默想着。从小与苏澈一起长大,我深知他的秉性——苏澈一向温文谦和,体贴和顺,而实际上却最是固执不过,一旦有了决定的事,则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觉明方丈道:“盟主的命令,老衲自当遵从,只是老衲愿盟主能以天下苍生为念,血腥杀戮,实非我少林所愿。”

苏澈道:“觉明方丈尽管放心,晚辈并非滥用武力之人,只是想早日铲除容止危邪魔一党,还武林正义清净罢了。”

我埋头听着苏澈的声音,他的口气依然是温柔有礼,只是却能感觉到他态度的强硬。虽然只是几个月不见,但同上次相比,他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盟主,一个堪当大任的成熟男子。而他无论措辞还是举止,都像极了师父。

如果师父看到他的样子,想必会很欣慰吧。

师父一直想让师兄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从小听师父说的最多的话便是:“澈儿,别以为你是我的独子,我便不会罚你。相反我会对你比其欣和康儿更加严格——你是大师兄,应当以身作则,让师弟们有个好榜样。”

当年的师兄已经长大了,他是浮剑山庄的骄傲。然而我却一直让师父师兄失望,不但过去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我是浮剑山庄的耻辱,但我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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