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扭头,嗤笑一声道:“爷爷的名号说出来吓死你!扬州刺史是我叔叔!我今日进京是替我叔叔来探望唐丞相的!”
第十九章:雷霆(2)
安国公府门前停下一辆马车,只是普通,不算豪华。车帘掀起,一个石青长袍的男子先踩着脚踏下地,再回身对车内的人道:“阿晓,你行动不便,要不你就别下来了,你有什么要和安国公说的,我去说就行了。”
杜晓撩开帘子看了他一眼,却是对赶车的车夫道:“杜威,你去叩门递拜帖。”
石青长袍的男子把嘴角的叹息给咽了,过去扶杜晓下车。自从上次杜晓被马撞断了腿,他便出入都随行探望,却又半步不进杜晓家门,杜晓养伤极不安分,每日都要出门,或赏花或过庙烧香,抑或探亲访友,竟宁愿被抬上抬下的出门。
他曾猜测杜晓是给他机会,可偏偏杜晓态度如昨,便什么都不敢问。
安国公府的大门开了,门中走出一个素色长袍的男子,长身玉立,姿容如舜华,灼灼令人感直视,正是安国公慕容辉。
慕容辉看到杜晓下车,忙快走几步上前搭手扶,口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杜兄怎么不好好在家养着?”
杜晓握了慕容辉的手,笑道:“在家中闲着无聊,大夫也说适量运动有助于恢复。最重要的是子熙你今日可以开禁了,我当然要过来为你庆祝一番了!”
慕容辉道:“正巧昨日厨房做了冰糖肘花,正巧给你补补。”
杜晓说甚好,慕容辉把目光转到一旁目光炯炯的人身上,疑惑问:“这位是?”
被点名的那个人收回直射在面前两人亲密相握双手的目光,十分冷淡的道:“在下于松。”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侍御史,真是久仰大名。”慕容辉笑意更深,他容貌本来就出众,再这样一笑更添一份明媚,可偏偏于松视而不见。
于松只顾着杜晓。
杜松没看他,只是问慕容辉:“子熙府中有什么好茶吗?”
慕容辉面露难色,迟疑道:“茶倒是不缺,龙井银钩、玉露白毫碧螺春都有,就是……我这府中每个会烹茶的人,倒是糟蹋了好茶。”
杜松十分可惜地叹息:“有好茶,竟喝不得,实在可惜了。”
于松此时道:“我会烹茶。”
杜松看了他一眼,忽而笑了:“对噢,我都忘了玉娘子出身川蜀又岂能不会泡茶。你有这样一位品茗高手在侧耳濡目染,又怎么能不会。”他不理会于松眼中急切辩解的神色,说下去:“那你就先去泡茶吧。”
于松扶着杜晓的手骤然一松,他往前踏了一步,微微侧目,看见慕容辉另一只手把杜晓拦腰扶了,只觉胸口一窒,便不敢在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活像尽自己家门似的,引路的家仆跑得飞快才跟上他。
慕容辉在后面和杜晓慢吞吞地走,待于松的身影消失在看不到的地方了才道:“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了。”
杜晓道:“他自己愿意的。”
慕容辉心道怎么周瑜打黄盖自己多管闲事,口中说:“我是说你的腿。不过是为了让于松对扬州刺史的印象差些,怎么搞得如此严重?咱们手上收罗的罪证直接交到于松手上,以于松嫉恶如仇的个性,也一样达到效果。”
杜晓轻轻摇头:“不够,他是侍御史,现在朝堂上一百个官员,至少有七十个都是贪官,犯的都是大案,就算扬州刺史再罪恶滔天,他的印象也不会太深刻的。”
慕容辉听了,别有深意的一笑:“你很了解他。”
杜晓冷冷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你们之间倒还真像打过很多场仗的样子。慕容辉笑了笑,剩下来路途倒是没再说什么。
夜半三更,燕帝如期而至,却没有直接按着慕容辉就行事,反而很规矩地隔着桌案坐下,等慕容辉倒茶。
凤凰三点头时,流泻的水流三起三落,落入杯中沏得茶香四溢,待碧玉沉江后,慕容辉才将紫砂茶杯移到燕帝面前,那泡茶过程流畅自如,手势娴熟自然,一看便是惯熟茶艺之人。
燕帝接了,先闻再品,赞了声便放下,显然没将好茶放在心上。
慕容辉也不怪,自顾自噙了一口,怕燕帝给憋坏了,进入正题:“于松属清流,秉性纯澈,定然能如圣上所愿。”
燕帝却又拿起了茶杯,闲闲喝了一口,“不过是一个扬州刺史,有如大树枝叶,损之于根源何妨?”
慕容辉道:“所谓顺藤摸瓜,哪怕是一根小枝杈,只要揪着不放,焉知不能拔倒大树?”
燕帝不欲和他争执,“那朕拭目以待。”
慕容辉微笑低下头,去看茶杯里的平静水面,头顶的光辉被阴影所夺,他抬手撑住燕帝的手,仰起头道:“圣上,夜深了,该回去了。”
燕帝皱着眉看着他,僵持着,没有会半分退步的样子。
慕容辉又道:“明日还要上朝,圣上还是早些歇息地好,再说……最近还是谨慎些好。”
燕帝极不情愿地收手,眼中的愤恨刻意不收起来:“朕当初就不应该放你出来,真该把你藏在屋子里,想什么时候见都行!”
慕容辉笑:“那就等圣上可以造得起那座藏我的屋子再说吧。”
“不过一间屋子,皇宫里就有成千上万间,朕有什么不能造的?”
慕容辉依旧笑:“就算皇宫中有成千上万间屋子,可每一间都不由圣上做主。”
气温炽热的吻扑面而来,猝不及防,不过他不是防不住,而是不想防。唇瓣被当做糕点尝遍,耳边响起那人一样炽热的话语:“子熙,朕喜欢你的直白,当年你就不柔顺,可朕偏偏就喜欢你的不柔顺。”
慕容辉嗯了一声,缩回膝上的手绞着衣角,目送燕帝远去的眼有一些朦胧。没来由想,是不是自己有一日柔顺了,他便不喜欢了?
过了许久,想明白了——自己早就柔顺了,只是他不知而已。
于松最近忙得没空去找杜晓,有人秘密送了好多扬州刺史贪污纳贿家中人打死人隐瞒不报杀人灭口的罪证来,物证人证都有,人证是直接手脚绑了口中塞着帕子隔着家门口大柱子前的。
早上看门的家仆给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一打开门,睡眼惺忪地问说的,门口堆了这么多的东西和人,吓得他以为自己梦游。
于松细细看了再细细查问,人证和送来案情讼状上写得一般无二,就凭这些罪证就可以把罪人捉拿归案了。
可是……原告没有,被告也没有,甚至连罪状都不知道是谁送来了,这怎么开审?
于松正愁着,上朝的路上给人拦了道,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自称是扬州人士,还是个富商之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自己家中田产被扬州刺史霸占,父母妻儿都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扣押,他自己出外游学归来,为了躲避扬州刺史的追杀不得不乔装成乞丐,求于松为他申冤。
于松打量着他,问了句:“你知不知道民告官是要滚钉板的?”
那人一脸视死如归:“我就是挫骨扬灰也要把那混蛋贪官拉下马!”
次日升堂之前门外又放了此案的人证物证,于松索性也不再多求证,那人当众滚了钉板于松让人安置在厢房好生照料便写了洋洋洒洒三折的折子上呈天子,请天子允他捉拿扬州刺史归案。
上朝时他当众宣言,旁人全然没料得到,唐家人原本想要为此事拖延,没曾想御座上的天子睡着睡着蹦出一句:“扬州刺史是谁?好喝吗?好喝的话让他到京城,让朕尝尝。”
于松跪地叩恩:“吾皇圣明!”
众人面面相觑,但事已至此,天子口谕不得更改,也只得任由于松去了。
扬州刺史上京来,差人打点唐家兄弟,唐晏唐逸截下囚车,索性把扬州刺史送进宫想让扬州刺史在皇帝面前澄清。
他们料想皇帝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只要稍微糊弄一下就可以糊弄出个免罪的口谕的,没曾想……
燕帝往太液池里乱扑腾的人怒声下令:“来人!把这个胆敢刺杀朕的大胆刺客关进天牢!”
——扬州刺史在袖子里藏了个玉如意想要趁离得皇帝近的时候进献给皇帝,可刚刚拿出来,皇帝朝他胸口一踹,大喊一声说有刺客!皇帝那时正在太液池边赏鱼,一下子把扬州刺史踹进太液池了。
唐家兄弟瞅着这场面愣了好久都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他们也知道,这下子扬州刺史是绝对没救了。
拍马屁拍到自己死的,扬州刺史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到这里了,可唐家人没料想到扬州刺史为了再于松面前保住自己的命,听说于松是个嫉恶如仇的清官,一咬牙把近年来自己和唐家那点蝇营狗苟之事,甚至把自己的官衔都是向唐逸这个吏部尚书买来的事情全都倒了个一干二净。
于松顺着扬州刺史提及唐逸卖官鬻爵的事情牵扯出唐家外戚无数恶事。
第二十章:巡行洛阳(1)
就在唐家恶行接连被揪出,闹得满城风雨之际,春天悄然而至。
八百里秦川的春天,向来都不是只有融化的冰河和润如雨的春雨,他还代表了——春荒。
秦川虽然肥沃,但京城及周边州郡人口都太多,粮食根本无法供给给那么多的人,再加上上一年收成并不好,就算官府逼得饿殍满地也不足以收够度过春荒的粮食。
这类情况在历朝历代并不鲜见,毕竟京城还是京城,皇帝换了一代又一代,燕帝从小开始就有就荒的经历。
四月开始,内府就已经在准备就荒的事宜,就荒的意思是皇帝嫔妃重臣带领着京城的百姓往粮食充足的东都去躲过这场荒灾,等到粮食回产再回来。
距离上一次皇帝就荒已经时隔近十年了,本来唐相淑妃太后都是实打实要来的,可唐家出了这么大事情,整个一个冬天,就连大朝日于松都要拎着罪证上来在百官面前恶心唐家一下,逼得唐相都请罪了。
燕帝摊手说自己没办过这种案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的侍御史义正言辞地向皇帝进言必须要按大燕律处置!
燕帝等他们说完后打了个哈欠问跪了呼啦啦一地的唐家重臣,“爱卿们以为如何?”
唐家众人在心中早就把这般酸腐文人骂了个半死——那处置办法条条章章按着大燕律来,要是真的按大燕律来,这朝堂都得鲜血漂橹,为首的唐相凌迟都不够!可要是公开说不行是真不行。
唐相只得只得先下手为强,向皇帝道:“老臣以为,官吏政绩一律归吏部管辖,扬州刺史一案,吏部尚书唐逸难辞其咎——”
于松冷声插口:“唐阁老别忘了这扬州刺史每次干了大奸大恶之事都是要来京城打点的,这吏部尚书唐大人、门下唐侍中可是都收受了贿赂的!溯本求源,扬州刺史能当上这个刺史是通过兵部尚书刘大人搭的线,要是要定罪,可不能少其中一个。”
“你什么狗东西!卑贱之人!竟然敢定我们的罪!”唐逸忍受不了,他自从懂事开始一向大奸大恶惯了,没人敢管他,没料到这次做那么一件小小的事情,就一个区区五品官竟然搞得要跪在大殿上任人屠戮,他恨不得拔刀把于松给宰了!
唐相还算有点理智,忙把儿子拦了,跪在地上直磕头告罪,其余一概不敢再说。
御座上的少年帝王还是像以往一样安安静静地退朝了,唐相却是一身冷汗几乎起不来身,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是他之前一直以为掌控到了,但其实没有掌控到的。
次日圣旨下来了,扬州刺史夷三族,吏部尚书唐逸、兵部尚书刘斌、门下侍中唐晏官降三级罚俸一年,命其闭门自省。
唐相没有受到波及,却在当晚的春雨中受了风寒,病得不能下榻,皇帝还特地驾临唐府去探望。唐相在病榻上请求皇帝不要太为朝堂上的事情劳心费力,燕帝握着唐相的手,含着眼泪对唐相说:“您毕竟是我姥爷。”
銮驾启程,太后也是偶然风寒,让淑妃伺候着转道骊山瑶池宫养病去了。这次就荒的队伍里,原本并没慕容辉的。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一天一夜了,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一直都没怎么断过,倒是随雨而来的湿冷重了起来,仿佛透入骨髓。
房中燃着炭盆,慕容辉不喜欢闻炭火味儿,开了半扇窗在窗下摆了棋盘,一边听着窗外声声雨,一边按着棋谱摆弄棋盘。
房外有仆人躬身在窗前禀报:“大人,清漪姑娘来送了封信,已经走了。”
慕容辉唔了一声让把信递进来,仆人又道:“大人,府外有位公子说要见您,但是……看着像个乞丐。”他想起那人衣衫褴褛浑身湿哒哒的样子便迟疑下来,要不是因为正好要走的清漪姑娘让他顺道禀报一声,他是不会禀报的。
杜晓腿疼地厉害,自然不能造访,于松如今是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伴驾去了,那如今,还有谁会来看自己?
慕容辉想了想,还是让仆人去把那人叫进来。
那人哆哆嗦嗦地进来了,一进房间,闻到炭火味便大打了一个哈欠。慕容辉转头看他,他正吸着鼻子呢。
慕容辉难以置信地打量了他一番,登时大笑出声:“林悠!你……你怎么这样?”
林悠抹了把脸,抽搐道:“不就是穿得破了点嘛,至于这么大反应啊?我要不是为了……为了,啊秋!”他狠狠瞪了慕容辉一眼,“还不给我端碗姜汤上来!我在河里抓了两天的鱼了,冷死我了!”
林悠在热水里泡够了,喝了姜汤整理好了之后过来,看到慕容辉正把一张薄纸放在炭火上烧成灰烬。
火星吞噬掉纸张,看着那火焰,林悠这才觉得暖和了一些。毫不客气地在慕容辉旁边坐下,还把慕容辉搭在椅子上的毛绒大氅披在肩上,搓着手道:“你这府邸够大的,和我家有的一拼,混得不错嘛。”
林悠是江南武林之首林家的少主,林家在江南算是富甲一方,历经十代不衰,积富敌国,若是一件件掰饬起来,还不一定谁比谁更有钱。
慕容辉笑觑了他一眼,“刚刚我家小厮还说外头有个乞丐要见我,你在热汤里滚了一圈,倒是人模狗样起来了。诶,我说你怎么给冻成这样?”
林悠虽是出身江南武林名门,武功却学得乱七八糟,比慕容辉都不如,内力更是薄弱,否则体质也不会如此弱。他吸了吸鼻子,蔫头蔫脑地道:“还不是你家那个刁蛮师妹,我求她回去和我成亲,这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非要让我在化生池里捞一条最大的鲤鱼。你说那是寺院里的池塘,我就这么去捞让人知道不知看多少笑话去……”
“后来你去捞了吗?”
林悠道:“怎么可能!我说换一个地方吧,她就让我到郊外的河里捞,那河里的水冰死个人,我差点冻死在里面。那女人太残忍了,竟然一旁看一动都不动的。”
慕容辉端起一盏新沏的热茶,噙了一口才道:“那你还一定要娶她?”
林悠一噎,耷拉着头道:“我喜欢没办法啊……”
慕容辉差点给他噎到。
玩闹完了,林悠大咧咧地往榻上一躺,抓了一把小几上花生碟里的花生,思忖着最近听到的各种关于朝堂变乱的消息,问慕容辉:“最近朝堂上挺乱的。”花生剥得利落,一捻壳就开了,一串红倒在手心。
慕容辉道:“你少吃点,这还是年前声声阁千红姑娘嫁人时候喜宴上的喜糖,现在全城闹饥荒,能跑的都跑了,没那么粮食给你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