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根本没看到慕容辉坐在桌边,径直往桌上堆得满满的书册上放下两本,旋即转身走了。
慕容辉大感惊奇,他从来没到任过,再加上之前他打听得好好的——尚书左仆射这个官职在设立之初的确握有大权的大官,但演变至今官职的性质已经变了,一般只会给功劳巨大或者德高望重的人担当,就像萧老太傅现居尚书右仆射,除了大朝日或重大节日外,平时根本不上朝,如同致仕没有区别。
所以,慕容辉就算身居高位也不过顶了个空头衔,既然是空头衔,又怎么会有公文?
“这位同僚,请等一下。”慕容辉一出声,把那人下了个半死,手一抖就把手中的书册都散落在地。
慌忙中瞥了慕容辉一眼,愣在那里,也不知该收拾好,还是该行礼好。
慕容辉起身走过去,弯腰把地上的一本书拾了起来,扫了一眼,递给那人。
那人呆呆接了过去,张着口却叫不出声来。
慕容辉微微一笑道:“本官复姓慕容,不知阁下是——”
那人幡然醒悟,倒退了不止一步,一下给门槛给绊倒了,正巧端了茶水过来的小厮看到,嗤笑了一声,那人闹了个大脸红,起身还礼道:“下官柳偐,拜见左仆射大人。”
慕容辉看他眼熟,挥手让人把地上的书册整理了,顺道瞅了眼那人身上的青色官服,恍然道:“你是不是今天进宫门的时候站在我前面的那个?”
柳偐的脸更红,加上他本身脸皮就白净,红得和进过锅的螃蟹,声如蚊讷地应了一句之后便羞涩地在说不出话来。
慕容辉看他拘谨成这样也不为难他,看了看桌上的书册问道:“我从未到职,左仆射又没有什么大事处理,理应是个闲置衙门,怎么这桌上堆了这么多书?”
柳偐虽然羞涩,但思绪十分清晰,先向慕容辉告罪一番便说道:“因为左右仆射两间官邸一般闲置,而尚书省录事的人员又太多,每天人一到齐就要把房间站满,根本空闲的地方进行抄录,所以我们几个同僚商议了一下,不得已才占用了大人的官邸,还望大人恕罪。”
官员数量都是有明文规定的,更何况没三年一次任期更换,像录事这样的小官很可能等不到候补的官职,如此,又怎么会使得官衙人满为患呢?
柳偐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吏部尚书唐大人经常安插一些的官员进来,又有一些到任期的官员不肯退役,所以……”
对于唐家人收受贿赂在朝廷上下安插官员的行径,慕容辉还是有所耳闻的,唐逸甚至操控科举考试结果,致使如今局面又有什么奇怪。
心中了然,面上却半点声色不露,看柳偐局促的样子,慕容辉温和道:“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儿干,你们录事有那么多,不如留下来陪我聊聊天。”
柳偐面露难色:“下官还有任务……”
一看就是有人看这人跟软面团一样好欺负就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了,慕容辉吩咐身边人:“把桌上这些东西送回去,让那些录事在门禁之前做好,再送过来给本官审阅。”
小厮送去了,柳偐目光逡巡在门口,迟疑道:“那我……”
慕容辉指了指桌上的两杯茶:“你陪我喝杯茶吧。”
柳偐又是面露难色:“可是同僚要是见我不回去,岂不是要猜疑。”
慕容辉心道真是个实诚孩子,给他偷懒的机会都不要。面上微微一笑道:“那你尝了我这杯茶,你若是能尝得出来是什么茶我便让你走,你看如何?”
本以为柳偐会被难倒,却不料柳偐只是迟疑了一息,竟答应了。
慕容辉觉得有趣,看着柳偐喝完就着急问:“可尝出来了?”
柳偐浅尝一口后合上双眼,似是在等那茶味在唇齿中散尽。慕容辉心中咯噔一下的,柳偐睁开眼叹道:“好茶!”
慕容辉抱着侥幸的心理追问:“你可尝出是什么茶?”
柳偐道:“此茶名为‘恩施玉露’出产自淮南恩施,玉露茶由于历史悠久,烹煮方式与现今盛行的茶道不同,采用了《茶经》中的蒸青方法,茶汤清澈明亮,香气清鲜,滋味甘醇,叶底色绿如玉,饮用后令人唇齿留香。”
慕容辉听得呆了呆,低头去看柳偐端着茶杯的手,抬起头问道:“你不仅能分辨名茶,甚至能说得如此头头是道,相比日常中经常受此熏陶,想必今天无论我用的哪种高贵的茶你都能品茗得出来。”
他微微一眯双眼,声色微冷:“你究竟是何出身?混进尚书省究竟有何居心?”
柳偐给他吓了一跳,几乎立刻就跪倒,抖着声线道:“下官乃一草民而已,只不过祖母出身茶商世家,下官自小父母双亡,养在祖母膝下,才知晓这么多的。”
慕容辉晾了他一会儿,才道:“你还是不肯说实话。”
柳偐抖得更厉害:“下官所言句句属实!”
慕容辉弯下身,将他的手拉了起来置于眼底——眼前的这双手虽然在大处粗糙了,可指尖仍然圆滑细腻,再翻过来看,掌心细纹浅淡,证明这双手的主人根本没有受到多少生活的磨难。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去查?”
柳偐几乎要哭出来,垂着头想了一会儿,最后一咬牙道:“下官是……是贱民出身,向唐大人使了不少钱才保住了进士名头得了这么个录事的官职,还请大人饶恕下官隐瞒不报之罪!”
慕容辉不动声色道:“好,只要你说清楚,我会帮你的。”
每至黄昏,金吾卫上含元殿外鼓台擂鼓便代表着宵禁开始,官员们也会随着宵禁的鼓声策马出宫门,这一天的工作便算是结束。
柳偐被慕容辉留在左仆射的府阁说了一天,到了宵禁,慕容辉便邀请他出宫后和自己到朱雀大街的八宝楼一聚。
柳偐刚想推举,一个形容尚小的小黄门小跑着过来,同慕容辉道:“慕容大人,圣上口谕,宣您入内伴驾。”
第十六章:雨露(1)
宫城之始在于丹凤门,从丹凤门入百丈到达含元殿,上朝时的宣政殿称为中朝,宣政殿和含元殿之间的地方是中书尚书门下三省的官衙,大多官员觐见皇帝也不会超出中朝去。
可小黄门对慕容辉说的这个“入内”意思是——中朝再往里。
慕容辉深深皱眉。
中朝再往里便是内朝,内朝是帝王后妃就寝之地,乃私密之地,如无特殊情况,比如像在太液池前的麟德殿大宴群臣这样的,臣子是不能进入内朝的。
毕竟,臣子是男人,后妃是女人,还是皇帝的女人,要避嫌的。
可燕帝如今做什么,只要越荒唐便越是能让唐家人安心放心,但慕容辉却不想累得自己也陷进去。
心头刚起抗拒之念,却猛然意识到,从自己答应燕帝回到朝廷那天起,自己其实就已经陷进去。还像别人地里的萝卜,是不能自拔的。
在心中微微一叹,对柳偐抱歉道:“实在不好意思,今日与贤弟如此谈得来,本想请贤弟共饮一席,可眼下,只得改期了。”
柳偐和他在一起其实诚惶诚恐,心里其实巴不得离他远远,此刻高兴得不行,面上还是压抑着雀跃,和慕容辉客套了几句,目送着慕容辉进内朝去了。
慕容辉被领到紫宸殿前,小黄门让他稍等自己进去禀报,不一会儿蒋庆的声音从内传来,小心谨慎的,甚至有些惊慌的:“诶哟圣上!您可慢着点,别走这么快啊!”
慕容辉抬眼望殿内看去,只见燕帝一蹦一跳地从里面出来,身上挂着不知多少珍奇宝物,随着他的蹦跳上下乱弹,或是摇曳相撞,撞出清脆声响。
燕帝看他的目光就像日光,耀眼地几乎让他窒息,他就这样愣怔着被燕帝拉上的龙辇。
“圣上,这样,于礼不和。”他有微的挣扎。
燕帝把轻纱笼罩一拉,含笑低声,眸光却一片寒意:“如今,还有什么礼可言?”
慕容辉只得默然。
外边蒋庆躬身问:“圣上,您这是要去哪里?淑妃娘娘哪里?”
燕帝眉目间流露出下意识的厌恶来,语气凶恶地道:“不去她那里!她那里不好玩。”转头看慕容辉,眼珠一转,扬声道,“子熙,难得你进宫一趟,不如跟朕去太液池看看吧!”
慕容辉不解问:“看什么?”
燕帝道:“母后正好要朕从那些良家子里选出些人来,朕看这里面没有一个长得比子熙你好看,不如子熙细陪着朕,帮朕参谋。”
慕容辉轻咳一声别过头去,也不置可否。燕帝笑吟吟用唇蹭了一下他秀气的耳廓,看着碰过的地方发红发烫,朗声道:“摆驾太液池!”
一路走了许久,慕容辉才想起来,未经册封的良家子都是统一住在宜春宫的,慕容辉下令摆驾太液池,不就是说明燕帝已经封妃了?
燕帝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这次采选,无论朕有没有意见,喜欢谁,都不重要。”不过是走个形式,最后决定权还是在太后手上。
赭黄的衣袖下,那人养尊处优的手覆上自己的,慕容辉一颤,反而被抓得更紧。
天子仪仗十分恢弘,前后左右簇拥的人加起来不下三四十,燕帝就是想对他做什么,却也是不行的。
慕容辉心中稍定,有不禁心头泛痒。
“他们定了十个人,四个封美人两个封才人,剩下四个留在宫中做女官,这些人,朕别说名字了,就连样貌都没见过。”
夜风骤起,虽然穿不透屏障,慕容辉还是能感觉到丝丝透骨的凉意。
“子熙,”燕帝握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修长十指和他的十指交缠,仿佛骨肉都要交错。“那个淑妃,朕最讨厌,你可知道,每次临幸,朕是如何做的么?”
慕容辉微微侧过眼,抿了抿唇。他知道,此刻的燕帝不过是需要一个倾述的人,这个位子这个身份这些年,自己逃出去了,可这个人一直在深宫里,遭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
燕帝说:“你看没看过尚宫局的彤史?淑妃刚刚进宫的时候,每个月一册,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永安宫淑妃的字号,每一天,朕下了朝,淑妃会等在紫宸殿和朕用午膳。凌烟阁学习的时候,淑妃也跟着,一直到晚上,入寝,她都没回过她的永安宫,就连朕上茅厕,她都会在外面等着。”
燕帝深吸了口气,“每一个晚上,朕都要在至少十个人的监视之下,脱她的衣裳,抱她。他们还掐好了时辰,一个时辰,少一息都不让朕从她身上下来。”
慕容辉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要被燕帝折断,他仰着头望着燕帝,胸膛轻轻起伏。
倒映在眼瞳中的男人目光蠢蠢欲动,可惜人太多,他无法行动。
“子熙,”燕帝说,“朕看着她的脸,抱着她,没有一点感觉。所以到后来,他们开始给朕下药。”
慕容辉的眼瞳瞪得老大,脱口而出道:“……那样,伤身的。”汉成帝就是这样死的,虽然燕帝还年轻。
“他们还怕朕死呢,所以后来终于是可以少见到那么女人一点了。”燕帝微微一笑,那弧度的意味绝对不是愉悦:“汉献帝身边还有个伏皇后,朕身边,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子熙,你告诉朕,这都是什么日子?!”
黄昏日落的光辉淹没在地平线下,天地间,在没有一丝光,有风在其间穿过,呼啸着席卷所以的暖意。
太液池的景色在岸边绵延的琉璃宫灯的照耀下彰显出别样的意味,美貌的宫娥们穿着五彩服侍在高台上翩翩起舞,丝竹响彻,弦音曼曼。
淑妃告病未来,新册封的嫔妃联袂而来,簇拥着天子坐下,燕帝随意命乐坊奏乐,或清商或燕歌,又让新近宫妃唱和,筵席上,弦乐歌舞其乐融融。
慕容辉隔着那么多人向中心望去,只觉得那声声丝竹扣人心弦,眼前繁华,扼人咽喉。最是至尊欢愉肆意的笑容,已经让他透不过气来。
…………
“你是谁啊,怎么会在宸母妃的宫里?”
“你问我是谁,那你又是谁?”
“我是……”穿着五爪龙袍的男孩滴溜溜地眼珠子一转,打量了面前容颜娇美的同龄人一眼,说道,“我叫燕恒渊。”
那个人方才的话音犹在耳,在那一刻,才真正和记忆里的模样重合在一起。
他说:“子熙,朕没有什么能承诺你的了,以前或许还有,现在,一点都没有。”
他说:“子熙,朕知道你害怕这个朝堂,这个朝堂害得你家破人亡,害得你失去一切。但是,朕也害怕,这个世间,能帮朕的,只有你一个了。”
他说:“子熙,你知道朕登基的时候,要选定年号,母后选了很多,可是朕都没答应,朕坚持要现在这一个,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天下皆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改元熙安。
他最后说:“子熙,那个时候,朕希望你平安。”
这样的话,这样的人,这样的往事,他慕容辉怎么抗拒?这样的局面,这样的朝堂,这样的形势,他慕容辉,是不是真的能够应对。
而你,大燕帝国的主人,你又为了什么,这样对我寄予厚望?万一我失败了,你又当如何?
像是感受到他疑问,御座上的人端着酒盅下来,走到他面前,带着醉意的对他道:“爱卿,来,陪朕喝一杯。”
慕容辉站起身,与眼前对视,只一眼,他垂下眸去,心中意念已定。
撩袍跪下,他低着头,意念却十分坚定:“臣谏请圣上以天下苍生为己念,保重龙体,勿要因骄奢淫逸而有所损害。”
上头的皇帝声音冷了下来:“慕容辉,你是在指责朕吗?”
慕容辉道:“此乃微臣肺腑之言。”
“砰”的一声,燕帝摔了酒杯,怒声喝道:“你一介罪臣,要不是朕赏识你,你现在连光都见不得,现在怎么着,恩将仇报来指摘真的不是了?!哈!真是反了。”
喝令左右道:“把慕容辉给朕拿下,把他官职给朕摘了,没有朕的命令,关在府里,不许他出来!”
慕容辉被押送着回府的时候,称心跌了好几跤才见到慕容辉,看到慕容辉衣衫褴褛的狼狈样子,顿时眼泪婆娑地扑将上去,哭道:“这是怎么了?今天出门不是好好的么?今天圣上不是没上朝的么?怎么闹成这样子?”
称心一面给慕容辉端水整理一面追问,慕容辉不答,跟着进宫的小厮便将起因经过说了一遍,称心刚想说什么,慕容辉一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
称心怔怔看着慕容辉,后者垂着头向她也挥了挥手。
房门关上,慕容辉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次日,皇帝下旨,斥责慕容辉御前失仪、冒犯龙颜,勒令其闭门自省三月,扣除半年俸禄,贬谪为国子监祭酒。
第十七章:雨露(2)
尚书左仆射是从二品,国子监祭酒是三品,看似只是降了一级,其实天差地别。要是一般不明就里的看了,只道是皇帝真的生气了。
这对于慕容辉来说,才是仕途真正的开始。
尚书左仆射掌权的时代早就结束了,国子监祭酒虽然只是掌控着一个小小的国子监,但毕竟是真正握有实权的,更何况国子监中的士子大多出身官宦,不然就是各地出名有才的儒生,就算现在国子监也不免被唐家渗透进不少败类,可终究还是国家人才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