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上好的,再叫个大夫来,御赐的那些药,统统拿过来,还找个伶俐的丫头……」
唐尘只觉慌乱,又不敢真的动手,在萧青行手上狠咬一口,刚挣脱他的桎梏,没跑几步就被拽了回去。慌乱的下人们
压着他,给他换上轻柔滑腻的绸缎衣袍,别上讲究精巧的璎珞玉佩,打散他草草竖起的长发,梳理后带上金鹏展翅的
金冠,一个老大夫手脚颤抖的解开他脚上胡乱包裹着的布条,露出斑斑血痂和有些溃烂的伤口,那大夫用手摸了好一
会儿,才说:「没伤着筋骨。」说完刚要去涂药,就听到萧青行不耐烦的催促道:「手脚麻利些。」说着抢过他手里
那盒药膏,飞快地抹遍伤处,又用新的绷带包扎好伤口。
唐尘痛得不断吸气,还未来得及挤出几滴眼泪,就被萧青行重新拽起来,低声呵斥道:「给我笑,不许哭,如果让外
人以为我对你不好,我有的是法子……」那老管家站在房门口听到这句,不由皱眉说了一句,「大人。」
萧青行似乎突然醒悟到自己说了些什么,面色一凝,轻声说:「好了,不哭,出去吧,我弟弟托人送了东西给你。」
他不过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就看到少年不再拼命甩开他的手,而是抬起头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水气弥漫,明亮似皓
月银辉,脸上的喜色连呆子都看得出来,竟主动拖着伤脚朝门口踉跄走了好几步。萧青行面色似乎有些变了,看着重
新梳洗过焕然一新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进正厅里。
几个满脸风尘的家丁在少年面前,把背囊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衮州的泥人,贺州的酥糖和蜜枣,满满地摆了一
桌子,萧青行只觉得这些乱七八糟哄小孩的东西个个可笑无比,偏偏看在唐尘眼里,像一桌金银翡翠。
那下人仔细打量着唐尘,见他衣着华美,看不出受了委屈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最后从小匣子里珍而重之的取出一
个风车,双手递给唐尘。少年的眼睛亮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笑弯了起来,紧紧握在手里,用手拨拉着玩。
萧青行皱着眉头正在打量,只听得老管家凑过来,覆在他耳边低声问:「大人打算怎么办?」萧青行一愣,冷声反问
:「什么怎么办?」老管家面色焦急,轻声道,「唐公子眼看着就要被带回去了,这些日子大人如此对他,他回去说
三道四的话,岂不是误了大事?」
管家说到这里本已足够了,偏偏多嘴又补上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莫非还少了,您今天也看到了,那是萧
王爷的心头肉,您那时不也为了一个情字,才杀的宣州……」
萧青行一挥衣袖,清冷如冰的目光淡淡地扫了这老人一眼。老管家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当下便噤了声。萧青行
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无需多想,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看着那少年莫名欣喜地样子,低声道:「说三道四,也得别人信任他才行。我那弟弟未必有多信任我。可像他这样
,对别人自荐枕席,不洁身自好,又能赢得多少信任?」他说着,似乎在忖度着什么,轻声说:「更何况喜欢和信任
,并不是同生同灭的。我那弟弟,不但是在喜欢一个人,更是在猜忌一个人,他每时每刻都在提防,食不下咽,睡不
安寝,天天怕黄粱梦醒。这样如履薄冰的感情,我再放一根稻草上去,它自己就会碎了,你还真指望唐尘用它掀起什
么大波澜?」
他正说着,就看下人拜别,唐尘抱着那风车兴高采烈地往回走,在跨过门坎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随即又站稳身子,兴
高采烈地继续走下去,不禁觉得有几分刺眼。这样两情相悦的假像,还是及早揭开了的干脆。
萧青行这样想着,伸手把正要离去的仆人叫了过来,淡淡问道:「你家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这……」那人踟蹰着。
萧青行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重复着:「我问你呢。」
多年后唐尘想起来,那场噩梦确实开始于这个雾气喷薄的清晨。
这些日子,萧青行送过来绫罗衣物和金银玉扣从未断过,但唐尘最常做的事情,却是把萧丹生送他的小玩意一件一件
摆到床上,自己坐在地板,把手肘搁在床沿,支着头永不烦腻的一遍遍打量。
萧青行派人叫他过去的时候,唐尘还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一床珍宝,唤了几声他才醒悟过来,只是眸子一下子暗淡
了。他有些庆幸那瓶药还没有来得及毁掉,但是更多的是惊疑不定,直到下人几次来催,才跟着那人走出房门。
那间院落,唐尘曾远远的看过几眼,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进来。萧青行坐在外面的树荫下,拿着书在看,一个宫装华服
的女子,将头枕在他膝上浅眠。萧青行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只是朝少年招了招手。唐尘迟疑了一下,走到男子身
边,垂手而立。萧青行低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容从来不带温度,他轻声问:「唐尘,我就这么可怕吗?」他说着,按
着少年的肩膀,让唐尘坐在他旁边的藤椅上,轻笑道:「也对,想的不多,行事不狠,如何担当大任。」
唐尘只觉得心惊胆寒,却依然要佯装无事的听着,萧青行轻声说:「知道吗,我弟弟后日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在萧
王府又是万千宠爱,哪像在我这里提心吊胆,我在这里提前恭贺你一声。」唐尘脸上还是无悲无喜的神色,只是眼眸
深处的温暖一点点弥漫出来。萧青行静静的看着他,等他欣喜够了,这才淡淡的说了一句:「从此一别,相见无期,
我心里也是好生感概。只可惜,你在我这里,似乎原定的任务一件也没做成。呵,输了这么多,怕是再没有赢回来的
机会了。」
唐尘如遭当头棒喝一般,猛的颤抖了一下。萧青行朝他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手指轻轻抚过膝上女子的长发,一
字一字的说:「你把自己都压上了,不等到结果揭开,就这样走了,你可甘心?反正还有几天功夫,要不要再仔细考
虑一下,究竟是跟着那个人乖乖地回去,还是继续留在我这里。我会给你接近的机会。唐尘,敢赌吗,看看你我之间
鹿死谁手。」
唐尘有些迷惘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极黑极清,看人的时候总像是隔了一层水雾,然后又把视线偏向了其它的地方
。萧青行满意的看出他做了怎样的抉择,于是不再留他,摆摆手,看着他有些趔趄的走出院子。他的膝盖稍稍动了一
下,让那女子迷迷糊糊的从梦中醒来,抬头看了他一眼,正要换个姿势继续睡,突然惊讶地问:「你是在笑吗?」
萧青行一愣,轻轻抓住女子想要触摸他嘴角的手,淡淡地说:「你看错了。继续睡吧。」
唐尘回到房间里的时候,那堆小东西还是按照原样在床上摆着,把原本宽大的床榻堆得满满当当。唐尘看着它们发了
会呆,似乎要把不久前那种忘乎所以的欢喜记在心里。
可这些幸福都是要收拾起来的,唐尘看了很久,才把东西都塞到他看不到的角落。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风车
:不知道多久以前,他摔伤了腿,正哭个不停的时候,那个穿青袍的少年坐到他身边,捡起民房前编簸箕的柔软竹条
,默默地编了一个漂亮的风车哄他。
「送你。」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个总是扳着脸的人会跟自己说话。
「这是什么?」「风车。你看。」
他情不自禁伸手接了过来:「为什么会转呢?」那样懵懂的年纪,什么事情都想问个为什么。那人斟酌着答复,想了
很久似乎才想到合适的答案:「风吹得它很舒服,所以它就转了。」
「舒服?」他没听明白。那人认真地点着头:「舒服。花感到舒服会绽放,稻苗抽穗,树会结果。开心的事越多,它
越舒服,转的越快。」
「所以你要笑,不要哭了。」
唐尘那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个总是沉默的人有多温柔。手里的风车还在慢悠悠的转着,可是脚上的伤却不怎么痛了。
穿着红衣的少年在远处看着,又气鼓鼓地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才发现地上的竹条又少了很多。再后来,那个红衣服的
哥哥也拿着一个丑丑的风车来找他,手上伤痕累累,那个少年嘟嘟囔囔地说:「风车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会做啊。
尘儿,我的手虽然没有严青巧,可是我也想让你高兴。」他身后是雇来的平板车,车上像小山一样堆满了一个比一个
丑的风车。
唐尘抱着头,慢慢的蹲到了地上。突然回想起来的往事,让原本是拉近距离的信物,变成一把横插在思念上的刀,每
想一次就多恨一分。唐尘低低说了一句:「为什么我会忘了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忘了,如果不是真忘了,他对我再好
一百倍一千倍,我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用力的抱着头,有些冰冷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打湿地面。唐尘本就不是个多情的人,一段情足以刻骨铭心,至
死方休,就算往后遇到多温柔的,多俊逸的,多富有的,也统统入不了眼底,怪只怪——「不要怪我。」唐尘大哭起
来,却死命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记忆里,那些人说:「今天去社戏,柳家少爷一整天都在偷偷看你,我和严木头教训过他了。喜欢和爱惜不一样,我
怕他们不能像我和木头一样爱惜你。尘儿从小就爱哭鼻子,容易受伤。」
只喜欢他们,是一生一世的承诺,却渐渐地被遗忘脑后。他低声喊道:「我明明发过誓的……」
为什么要忘记了,为什么要记得了,声音里的苦涩字字滴血:「我怎么还在想和他一起走,我怎么能忘了,是他杀了
你们啊……」
一念之间,就是背道而驰的路,南辕北辙的决定。温柔的话语,被人遗忘了原本的期许。
所以你要笑着,不要哭。
最喜欢看你笑了。
第五章:劫波
一阵秋雨一阵寒,最后那场夜雨还未完全干涸在土里,拂晓挑帘一观,已冻成白霜。每间屋子里的暖炉都点了起来,
紧闭的门户,死死裹住屋里那一团浑浊的空气,混着身上毛裘上未散的腥檀味和刺鼻的燃香,越发的熏人欲睡。行人
看着头顶飞檐覆雪,琉瓦垂冰,满城银妆,这才恍惚间明白,这年的冬天,提早来了。
萧丹生从青州至皇城,连日来紧赶慢赶,终于得归故土。这一去虽是数月有余,但他生性不拘小节,一路轻装便行,
行李不多,回府后几个手脚麻利的下人不消片刻就将东西安置妥当。空寂许久的王府又重新热闹起来,沏茶的沏茶,
点灯的点灯,做菜设宴的川流不息。萧丹生一壶新茗见底,见还没有知情识趣的人看透他的心思,也只好咳了几声,
佯装无事地问道:「有人去接了吗?」
管家一愣,随即笑道:「接谁?」萧丹生一时气苦,大概是他几年未发脾气,这些人个个学得油嘴滑舌的和他装聋作
哑,登时板下脸来:「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们,我自己去。」那老管家忙拉着他,轻声说:「已经叫人去了,王爷只管
静候佳音便是。」
「唐尘,听说了吗。」
暖室之中,熏香靡靡,空气中情欲的味道久久未散,唐尘拉过被褥遮盖住自己赤裸的身子,全身都是隐隐的钝痛。萧
青行难得的半倚在他身边,披着外袍,无头无脑地说了这一句。
唐尘侧着头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漂亮得让人想把它挖出来。萧青行淡淡一笑,把地上缠绕的衣服捡起来,丢在
他身上,轻声说:「他今天回来。管家说,已经进了城门。」
唐尘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他低下头去,开始穿衣服。萧青行冷笑了几声,只觉得这一拳打在了棉花里,对着永远不可
能回嘴的人尽情嘲讽,只能越说越百无聊赖。他看着少年苍白的肌肤被衣物一件件遮掩起来,套上裘袄,穿好鞋袜,
这才开始穿衣束带。明明知道讨人的人就要跨进门坎,却仍在翻云覆雨,说到底,不过是想看看这个少年濒临崩溃的
隐忍神情。
老管家在门外压低了声音说:「大人,萧王府的丫头我让她在正厅等着了。」萧青行应了一句:「知道了。」他刚说
完,就看唐尘准备推门出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把少年拽了回来,仔细审视一番,想看看有无不妥之处,偏偏越
看越觉得唐尘鲜红的唇色刺目异常,于是伸出手指用力抹了抹,哪知抹到最后色如鲜血,更加像是新承恩泽的样子。
管家在外面等急了,又敲了敲门,轻唤着:「王爷,人等着呢。」萧青行又用力抹了几下,最后只好皱着眉头放开他
,唐尘表情漠然的侧过脸去,一推开门,寒气就迎面冲来,冷风呼啸着包裹着立在风中的每一个人。管家绕在少年身
后,微微凑过脸去,轻声问:「唐公子,要在我们这里多留几日吗,摄政王府里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您怕是还没去看
过呢?」
萧青行扫他一眼,彼此都明了的居心,偏偏能在这老滑头嘴里一滚,就变得舌绽莲花。老管家看着少年清澈见底的眼
睛,一字一字地问:「走吗?」唐尘低下头,良久才摇了摇。管家生怕自己没弄明白,又多问了一遍:「那就是要留
下来了?」他见唐尘点头,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只是跟萧青行打了个眼色,就到前面引路去了。
一见两人进了正厅,来讨人的两个丫头连忙站起身来,她们穿着一色的石榴红对襟长褂,笑靥盈盈的说:「大人,我
们这是替我们家王爷迎唐公子回府来了。」萧青行看着她们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坐在了主位上,接过了下人递过来的
茶,将茶盖在茶沿上擦了几擦,轻抿了一口,才轻声道,「不急,坐下说。」
那两个丫头对视一眼,不禁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到了下位上,显然不明白还有什么可多说的。萧青行看了一眼站在他身
旁的唐尘,突然温柔一笑:「尘儿,坐啊,怎么站着。」唐尘微微僵了一下,还是顺从的坐在他身旁的檀木坐椅上。
萧青行又抿了一口茶,轻声说:「君山的茶,确是极品。」他侧过身子,亲手替唐尘倒了一杯:「尝尝。」碧绿色的
茶水偏偏乱人心弦,唐尘默默地接过茶杯,一时满室无言。就这样沉默许久,直到两个丫头露出坐立不安的神色来,
萧青行才重新开口,轻声道:「回去和你们王爷说一声,唐尘想在我这里呆着。」
那两个丫头脸色吓得煞白,几乎同时站起来,一个苦笑道:「大人别开我们的玩笑。」一个作揖说,「唐公子请随我
们回去吧。」萧青行嘴角似笑非笑的,那张俊颜于无声处气势凛然,他慢慢看了她们一眼,轻笑道,「我可没工夫开
你们的玩笑。」
两姝又是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丫头行礼道:「大人请稍候,我去请我家王爷来。」萧青行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发出一
声清脆的声音,他转过头去,对着唐尘笑说了一句:「尘儿,你好大的面子啊。」管家见那个丫环急匆匆出了正厅,
才若有所思的回了一句,「王爷,我仍觉此事不妥,这事情怕是闹大了。」
唐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表情淡淡的,有些漠然,有些冷酷,说不上来的滋味,落在萧青行眼里,像是扎人的钉子,
他轻轻抚着少年的颅顶,一字一字的叮嘱道:「唐尘,不要太得意了,你可要记得自己去解释,我弟弟若是执意不肯
,我绝不会有一丝半毫的不舍。」
唐尘看着他,表情有些错愕,萧青行也不知道他懂了还是没懂,冷着面孔,用力替他紧了紧那身裘袄,就是这半盏茶
的功夫,正厅的大门突然从外面被人撞开,凛冽寒风一下子刮在每个人脸上,吐气成白,人人都是瑟缩了一下。那门
口处突兀的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黑色长裘被卷在风里,浓如泼墨的发丝在风中散开,只有那脸是苍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