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萧青行看着他,脸上那抹淡淡的笑容也敛了。萧丹生却似看不见他,一步一步走进来,眼睛只看着端坐在
座位上的唐尘,走到还差四五步路的时候才停下来,露出一个让人从心底温暖起来的笑容,低声说,「傻尘儿,还呆
坐着干什么,跟我回去了。」
萧青行斜睥他一眼,淡然重复道:「弟弟。」萧丹生似乎没听到的样子,只是盯着唐尘看,声音越发柔和,「是不是
我送的东西你不喜欢,是不是萧哥哥出去久了,你生我气了。往后我去哪里,统统带着你,好吗?」
萧青行有些不悦的站起身来,他此刻才发现,唐尘尽是一直低着头,直到此刻依然没有看萧丹生一眼,他皱着眉头,
冷冷又唤了一句:「弟弟……」萧丹生猛的抬头看着他,眼睛竟全是血丝,满载可怖的杀意,很快又转头死死的盯着
唐尘,良久,才重新笑起来,「尘儿,为什么不看我呢?」
萧丹生笑着一遍遍重复道:「你看着我呀。你抬头看看我呀。」萧青行心中微微一动,不禁将唐尘微微挡在身后。萧
丹生连那消瘦落寞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嘴里还是那样闻声细语,可脸上的俊容却越发扭曲起来:「尘儿,尘儿……」
萧青行伸手去拍他,这样的情况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丹生。」他正待宽慰几句,不料萧丹生一招孤鸿顾影朝他毫不
容情的拍过去,萧青行一惊之下险险错开,见萧丹生又是两招月惊狂澜,云横秦岭朝他攻来,俊眉一蹙,一招童子礼
佛隔挡住攻势,随即飞起一脚踢去,两人都是各自踉跄着退了半步,萧青行正要出声呵斥的时候,只听到那男人大吼
了一句:「唐尘!」
他不禁随萧丹生的声音回头看去,唐尘的头还是那样低着,似乎毫不关心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萧丹生又朝他走了一
步,大笑起来:「尘儿,这一路上,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这几个月里,你想过我吗?」
唐尘低着头,白皙的手安安静静的放在膝盖上,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拘谨,又像是酣然午睡的小猫,在喧哗声里安
然入梦。萧丹生轻声说:「他们都说我瘦了,尘儿,你来看看……」
他看着唐尘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是力气被抽走一样,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轻笑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萧青行伫立一旁,见这一个痴,一个狂,似乎有些明白。他几次见唐尘,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都只印了一个人
,可他现在连抬头看那人一眼都不肯,相思如疾,数月不见却要细品这前后落差,难怪萧丹生诸多怨言。
他想着,缓缓坐回主位,轻声道:「弟弟,唐尘……尘儿在我这里这些日子,我见他虽然天姿聪颖,却不通典籍,不
识音律,这样的资质多少是可惜了。说到武艺骑射,你是萧国翘楚,胜我半筹,可若论丹青,音律,玄白之道,你不
如我。偏偏尘儿又想学这些,所以才想问问你,可愿让他在我这里多逗留些时日,多则数月,少则月余,他就跟你回
去。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为我鞠躬马前,我怎会……」
他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但萧丹生似乎没听见一般,轻声打断了他:「哥哥,你也喜欢他吗?」
萧青行脸色变了,顿了顿,愕然笑道:「不。」
萧丹生抬头看他,似乎第一次认识他,眼神陌生而疏离,轻声说:「我总记得你第一次进萧家大门的那天,老头子说
过,萧家从此马入狭道,不能回头,从今往后,就是兄弟,必须是兄弟,携手则生,阋墙则死。」他笑了一下,挑高
嘴角,「你习帝王道,我修兵法策,这些年并肩而战,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总有些许情谊。哥哥,要成大事,总要有
人替你领兵谋反,九部兵符尽归我手,只等你一句号令,就会出生入死!可我丑话说在前头,莫说你不喜欢他,就算
你喜欢他,我也绝不答应。别等到到时候四面楚歌,才怪我不顾情谊。」
萧青行开始只是不满的皱了眉头,不该听的,全被那孩子听见了,听到后来,却是一股无名邪火上了心头,可他还是
秋水不惊地笑着:「论到情谊,我替你又遮挡了多少丑事?你想要的东西,哪次我没帮着你?从小到大,哪次我没让
着你?打宣州城的时候,若非我替你挡下那一剑,你早被严青……」
管家听得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大人!」
两人默默凝望一会儿,这次交锋,彼此都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萧丹生慢慢握紧拳头,又咬着牙松开,一字一字的低声
道:「总之一事归一事。尘儿不跟我走,可以,我不强求他,我不求他。可如果是你要用兵符,就先得把我的人还我
,我见着了他,才认你这个哥哥,到时候一切好说。就算你要撕破脸,我也还是这句话。」
「哥,求你放过我们。」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唐尘,裹紧裘衣,掉头就走。萧青行手中慢慢用力,茶盅一下子碎在他
掌心,碧绿色的茶水在空中绽放开来。萧青行轻笑起来,「真是意外啊,唐尘,让我猜猜你的计划实现了多少,十之
一二,十之三四,还是一半?总之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开端吧。」
他用力把唐尘一直低垂的头托起来,看着少年空洞的表情,猜不出他究竟是在哭泣还是微笑。老管家双膝跪地,声嘶
力竭道:「大人,这人留不得。」萧青行低笑起来,「好,好,那我就不留了。」
唐尘直到此时,才露出一丝惊愕的表情,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拉住萧青行的袖袍。萧青行静静的看着他,微冷的
手指轻轻抚过少年的脸,嘴角是清冷的笑意:「很惊讶吗?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你要自己去解释,我弟弟若是
执意不肯,我绝不会有一丝半毫的不舍。』没想到你从未把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不过也没什么,我现在便把你送回
去,我弟弟喜出望外感激涕零,从此马首是瞻,也不算是坏事。」
老管家以头贴地,低声道:「大人英明。」
萧青行用力把袖子从唐尘越拽越紧的手里抽出来,轻声道:「只是可怜你了,大概需要花费不少功夫跟他解释,你为
什么不跟他回去,为什么不看他,是不是变心了……」唐尘颤抖了一下,难以置信的抬头看他。萧青行把头低下来,
凑到他耳边说,「呵,看来你猜对了,我原本就没打算留着你,小庙哪里容得下你这尊大佛。我最怕就是祸起萧墙。
」
唐尘几乎是惊惧地抬起头来,颤抖地抱紧男人,萧青行皱了皱眉头,倒也没有急于挣开他,轻声道:「我只是有些好
奇……我那可怜的弟弟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尘儿不跟我回去呢,不是说好在一起的吗?不是说好一生一
世的吗?他为什么骗我,把我当成什么了?他怎么敢骗我?」
他看着唐尘苍白的脸色,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低笑起来:「你也觉得他会这么想,是不是?」
他并非看不出来,唐尘眼睛里不但有惊惧,祈求,还有怎么也遮掩不了的恨意。萧青行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声嘱咐
道:「去收拾他的行李,我送他回去。」
管家连连应声,躬身退下。萧青行怀里是少年冰凉的身体,萧青行嘲笑似的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将他推开,低笑道
:「也许我会记得你,你在床上的时候……」萧青行并没有说下去,一幕幕片断不合时宜的在他脑海里闪过,湿润的
眼眸,鲜红的唇色,无声的喘息和迎合,如同融化一般销魂蚀骨的快感。
门外已经备好了暖轿,唐尘拿到行李之后,就一直缩进轿子的角落里,萧青行不时打量着少年,似乎觉得这孩子随时
都会逃跑,只恨嗅不到半点迹象。他伸手放下轿帘,轿身微微摇晃着离了地,这几个月无时无刻不防备着明枪暗箭,
此刻眼看着要舒一口气了,他却越发的绷紧神经,不苟言笑起来。
唐尘的发丝微微落了一束在颊边,随着轿身波动,不停的晃。郊外是行人渐渐明朗起来的吆喝推攘声,还有厚底靴子
踏进泥地里吱吱的轻响,汇成一片异常刺耳,但萧青行总觉得听不分明了,密闭的轿中,眼前只能看见唐尘颊边的那
缕乱发,静静的晃,静静地擦过如血的唇瓣。他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替少年将发丝挽到耳后,无论情绪如何起伏,
他的声音总是清清冷冷的:「等你回去后……」
唐尘眼睑微微颤抖着,耳畔是萧青行难得迟疑的话语:「如果他肯原谅你,就别再出府了。我那弟弟,确实爱你至深
。」他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也许他自己也没发现,那口气多少带着怜悯,甚至是怜惜,所幸停了片刻,他又恢复了
正常的口气,漫不经心地轻笑道,「无论你信或不信,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这鸠酒亲者痛仇者快,不是你品得起的。
」
唐尘有些惘然的看了他一眼,萧青行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猜
错了。萧青行不禁低笑起来:「你骗不了我的。」唐尘看着他,也回笑了一下,在萧青行摊开的右手上写了几个字。
萧青行大笑起来,「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
唐尘只是静静看着他,萧青行与他对视良久,才轻笑起来:「好,那就听你的,吃过晚饭再回去。」他朝轿夫打了个
招呼,轿子转向最近的酒楼,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暖轿,酒楼前扑鼻而来的酒香饭香,在寒风里汇成温暖的错觉,大堂
明明红烛,照着各桌大口喝酒暖胃的客人,一杯又一杯,欢歌永无尽,却偏偏觉得形单影只。
萧青行带着唐尘上了二楼,半斤黄酒,一小碟茴香豆,一小碟牛肉,很快摆上了桌子。萧青行滴酒不沾,只看到唐尘
捧着杯子咕噜咕噜的喝酒,心中居然有化不开的滋味,等到酒尽杯倾,少年已是泪流满面。萧青行第一次认真看他哭
的样子,眼睛里蒙蒙的水气,嘴角却是上翘的,像是强作欢颜一般,格外让人心疼。萧青行不禁放下手中筷箸,良久
才说:「后悔了?我早就劝过你,是你硬要和我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说完,却有些后悔自己说重了,犹豫了很久,把杯中残酒,缓缓倒在桌上,淡淡笑道:「唐尘,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覆水难收。『从此萧郎是路人』,这样的事情,你难道不怕?」
唐尘醉得迷迷糊糊的,看着桌上慢慢蔓延的酒迹,伸手沾了一点放在嘴里。萧青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那番话
,只能轻笑一声,临别在即,他只有此刻才稍稍卸下心防。付过酒钱,领着少年重新回来寒风之中,两人沉默着步行
走出好远,才到了萧王府院外,此时已是繁星满天,萧青行看着少年被人簇拥着进了府门,才轻笑起来,站在门外,
听门里突然响起的喧哗,看院内一层一层院子点燃的灯笼。
老管家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将厚重的披风盖上他的肩膀,口里笑道:「大人恩威并施,果然神机妙算。」萧青行
笑了一下,接过披风,自己系好,摇头轻声道,「我已经分不清我在算计他,还是别人在算计我了。」
「大人……」
「记得年初的时候吗,伽叶寺的和尚说我抽的是下下签。我当时就在想,也许这王者之路,有人在挡着我呢?后来我
又觉得,也许不是一个人在挡着,好多人都在挡着呢。若是天下人都挡着我,我该如何是好?」
「大人……」
「我跟丹生吵过之后,突然觉得好累。」
天气这么冷,那么多的人手心是暖的,却一个不敢握着。
——「也许我会记得你。」
他在离别的时候这样说过,谁能料得竟一语成谶。墨染一般的茫茫苍穹,天幕如盘,群星作子,风起云涌因缘际会,
却已经统统看不清了。
几个下人簇拥着唐尘向里走去,但更多的下人站在旁边压低了声音议论着。唐尘身上还有未散的酒味,他似乎也知道
此时狼狈,看到院井旁搁着盆子,就摇摇晃晃的走到跟前,用手掬满清水,仔细地洗了脸,蘸着井水将乱发理到耳后
。他从未像这样在意过皮相,但此刻就是害怕那个人看到蓬头垢面的自己。冬日的井水冰冷入骨,扑在脸上就是一阵
颤抖,顷刻间酒也散了,人也醒了。但是胸口还是闷的,几滴水珠还在顺着脖子滑进余温残存的裘袄里,搜刮仅剩的
温度。就这样冻了很久,那口憋在胸膛里的浊气,才能缓缓吐出来。
下人见他梳洗完毕,才将他领入内厅,诺大的饭桌还是照常摆着,桌上只余一盏豆火,照亮倒在地上的两张椅子,桌
上残羹剩饭,杯盘狼藉的惨状。那下人低声多了句嘴:「本来这桌酒宴,是王爷晌午想和唐公子一起吃的,后来您不
肯回来,王爷就一直在这里一个人坐着,不肯下箸,谁劝都不听,直到天黑才撤了酒筵的,我猜,王爷大概还是想等
。」
唐尘还是没听到的样子,只是把椅子扶了起来,在酒桌旁坐下,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该坐的位置上。他伸手扶正了自己
身前的碗碟,又在桌下找到了一双筷子。下人有些看不下去,不禁说:「菜都凉透了,先热一热您再吃吧。」唐尘摇
了摇头,夹了一块糯米红枣放在碗里,想了想,又把旁边的那个碗扶正了,替那个碗夹了一筷子。
往日这张饭桌前的絮絮叨叨不合时宜的在耳边不停的回响着。
「这勺水晶虾仁是特意为你做的,尘儿,来,尝一口。」
「这芙蓉醉鸡味道如何,料酒换成了花雕,你吃多了会醉的。」
「尘儿,别喝那么快!汤还是热的,用勺子,别捧着喝。」
那么多话,在耳边轰鸣着,缠绵如网,细腻如丝,温柔如茧,可不能想不能看不能听,唐尘捂着耳朵,好一会儿,又
看到了旁边只放了一筷糯米红枣的碗,似乎对碗里的空空荡荡很不满意,唐尘歪着头,又往那个碗里夹了好几筷子,
直到满得像小山一般。
「萧哥哥也吃,多吃点。」
站在旁边正在打盹的下人微微一惊,是他听错了吗,总觉得听到有人说话了,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另一个又是哑
巴。唐尘还在满不在乎的夹着菜,冷饭难入口,但每吃一口,都会记起热腾腾的味道,明明酒意已经散了,唐尘却觉
得自己越来越醉,最后瘫软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那下人一愣,正准备背他去内室的时候,内厅的门吱呀的开了,那人见是萧丹生,连忙行礼道:「大人,你不是已经
睡下了?」萧丹生轻声说,「我怎么可能睡得着,管家说他被送回来了,我来看看。」他说着,看见桌上那两个饭碗
,目光渐渐柔和,弯下腰将唐尘横抱起来。
看着唐尘并不安稳的睡颜,笑着点了点少年的鼻子,轻声说:「我猜,你不是自愿回来的吧。你做的决定,十头牛也
拉不回。不过……」
他将身上的狐裘裹在少年身上,抱着他朝卧房走去:「你回来了就好。」
远处的亭台楼阁上脂香靡靡,一个身着华缎穿金饰玉的漂亮公子倚在栏杆上看风景,不是楚三又是何人。栏杆外的琉
瓦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鹅黄衣衫的少年,两缕墨染似的鬓发垂在肩上,头束九龙抢珠冠,容貌温润如玉。
「星河,」那少年微笑着,看着远处那幢灯火通明的府邸,「那孩子已经回了王府。你的计划似乎要变了。」
楚三伸出一指放在唇下:「我怀揣二十七种锦囊妙计,万变不离其中,小景只要信我就足够了。」
那少年低低笑起来,那和煦如风的笑容,让烦者忘忧,俗者消愁:「你总是这样,什么计划都不告诉我,只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