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本想先应承了明姬公主,慢慢查看他们的虚实破绽,待他们松懈了便趁隙逃走,现在别说窥探敌人,连自己洗澡如厕都有人隔了幕布监视动静,若自己没了声息,对方便要询问。木易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一般被人看管着,完全没有一点隐私和尊严。自己现在名为驸马,其实仍是一名囚犯,只不过没有加诸绳索而已。
而且耶律隆绪对他的折磨给他造成深深的恐惧,面对看守自己的虎背熊腰的契丹武士,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夹紧了双腿。
大侍卫耶律奚看到木易一直在呆呆出神,便走过来躬身问道:“驸马,可要吃茶或用些点心?”
木易摇摇头。
“那么可要看书?书籍里有些我辽国的文史,驸马瞧瞧倒有些用处。”
木易听了他这些殷勤有礼的话,心中一阵烦躁,胸中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怨愤地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管我?你们成天守在这里不觉得累吗?既然都说我是驸马,为什么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都不可以?”
耶律奚见他动怒,半点也不着急,微微一笑,恭敬地说:“驸马言重了,您身份贵重,我等自然不敢怠慢,必得随时贴身服侍,以免驸马一时有所差遣却寻不到人,那就是我等的失职了。”
耶律奚说完,为木易斟了一杯茶,便重又退到一边。
木易感觉自己像是被裹在十几层的棉被里,压抑异常却又无法发泄,无论用再大的力气反抗,都像拳头打在棉花里,既无声息又无用处。
木易心中憋闷异常,实在忍无可忍,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茶杯茶壶被震得叮当直响,里面的茶水也溅了出来。
耶律奚朝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忙过来擦净了桌子,又为木易倒了一杯茶,这一下倒真让木易有些张口结舌,契丹人一向性子刚烈,却不想竟能对自己如此容忍,虽然明姬公主威权甚重,但他们对自己从未露出轻蔑嘲讽的神色,倒是十分难得的了。
木易郁郁地在帐中坐了一会儿,忽地抬头道:“我想到帐外走走,可以吗?”
耶律奚温和地一笑,道:“自然可以,公主吩咐过,驸马可以在公主帐下女兵所把守的范围内活动,但最好不要越过这个界限,以免公主担心。”
木易心中一阵羞耻,自己倒要被一群女子画地为牢了。他紧紧握起拳头,终于还是慢慢松开,起身向帐外走去。
夜色已深,这几日天气十分晴朗,空中连一点云彩丝儿也没有,愈加显得天上的星斗格外明亮。
木易这些天第一次踏出帐篷,只觉得夜风分外清新,辽远的星空也特别迷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镇定,便在营中慢慢走了起来。
女营中的色彩要比男营鲜艳一些,气氛也轻松活泼许多,不想别处那么粗犷冷硬,但明姬的这些女亲兵却也都英姿飒爽,训练有素,站班值岗极为认真,还有流动哨往来巡视,戒备十分严密。
木易暗自观察着营中的布置,见营帐拒马壕沟都井井有条,布置极有章法,显然明姬公主是个知兵之人。想到那个强势而厉害的女子,木易心中便本能地排斥抗拒。
这时耶律奚恭谨地说:“驸马,您走的有些远了,请回吧。”
木易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到女营的边缘,前面篝火点点,已是男营的地方了。
木易只得暗自咬牙隐忍,转身往回走。
忽然男营中传来男子的怒骂声:“禽兽!恶贼!契丹鞑子!你们放开我!啊!我是男人,你们不能这样!呜呜…”
骂声戛然而止,只剩了低沉的闷叫声,声音中满是屈辱恐惧与憎恨。
木易一听那人的口音便知他是汉人,心知定是契丹人在折磨俘虏,不由的神色一变,绷直身体,握紧了拳头。
耶律奚见状笑道:“驸马不必担心,兵士们也不过是取个乐儿而已,不会要了他的命,驸马还是快些回去吧。”
木易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双拳握得更紧,片刻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眼中隐藏着深深的忍耐,放松了身体继续往回走。
突然天空中一道灿烂的星芒划过,有个女兵欢快地叫道:“是流星!快向天神许愿!”
许多女兵纷纷跑出帐子,望着飞逝的流星,合起双掌默默祝祷着。
木易本来不信这些,总以为这都是小儿女的天真做派,但现在身陷绝境,束手无策的情况下,竟不由得生出些指望来,他转身望着南边大宋的方向,克制的眼神中含着无限希冀,心中虔诚地祷告着:“上天垂怜,若能让我再回大宋,这一生都将敬事神佛。如果能让被俘的大宋兵士回到故乡,便更是功德无量!”
他只当自己一句话也没说,不会泄露什么,却不知暗处正有双精明通透的秀目在注视着他。
第二天晚上,木易用过晚饭后,便坐在桌边出神,不住回想着昨晚听到的那宋兵的怒骂,一种怪异的感觉在他心中升起,他总觉的那人所遭受的不是普通刑罚。木易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往深处想。
忽然帐帘一掀,耶律隆绪大步走了进来,侍卫们忙向他施礼。
耶律隆绪手一摆,道:“免礼。你们都出去吧,朕与驸马有事要谈。”
几名侍卫应了声“嗻”,便出去了。
木易这是第二次见到耶律隆绪,由于上次耶律隆绪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可怕,因此一见他进来,木易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想暗提内力戒备。但一提内力,顿时让他大吃一惊,丹田中原本充实的内力竟然变得空空荡荡,一点儿也提不起来,这样的自己在耶律隆绪面前便没了一拼之力。
木易立刻惊白了脸,马上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
耶律隆绪跨步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腕子,笑道:“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入神?连中了酥骨散都没有察觉到。你这个样子,若是上了战场,十有八九会没命的。”
木易大惊失色,用力想抽回手臂,耶律隆绪却不再对他客气,拖着他来到床边,用力一甩便令他摔在床上。
木易一骨碌刚想爬起来,耶律隆绪一条胳膊却已压在他胸前,克制得他起不得身,然后便淡淡地说:“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公主无关,你今后要恨就恨我好了,但今天却饶你不得!”
说着便扯开木易的衣服,露出赤裸的上身。
木易脑中立刻浮现出那天耶律隆绪折磨自己的情景,心中大骇,登时拼命挣扎起来,但他此时浑身无力,怎能反抗得了耶律隆绪,大半个身子都被压制得死死的,却见这时耶律隆绪取出一枚透明的长针,他冷冷看了木易一眼,便稳稳地将针刺入木易下腹的气海穴。
木易恐惧地叫了一声“不!”挣扎得更加剧烈,但长针却仍是顺畅地全部刺了进去。
耶律隆绪见针已完全没入木易体内,微微一笑,便腾出手来擒住木易不住厮打的双手,看着他从惊骇恐惧到颓然绝望,终于渐渐放弃了挣扎,无神的双目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帐篷。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个时辰,耶律隆绪这才松开木易,为他整理好衣服,文雅地说:“冰魂针已融在你体内,化解了你的内力,你没了武功,今后心就会静了,不会再胡思乱想,好好在我大辽安分度日吧。”
然后便走了出去。
木易脑中一片空白,自己十几年寒暑用功,勤学苦练所习得的一身武艺居然就这样顷刻化为乌有,今后便形同废人一般,别说再上阵杀敌,即便只是逃亡也困难重重,面对契丹人连最后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了,只能任人摆布。
木易心如死灰,脑中一片空空荡荡,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静静任由一股冰寒之气蔓延到自己四肢百骸,一点点吸尽筋脉间的力量。
第四章
辽上京,公主府内,木易失神地坐在房中,他被囚在这里已有十几天了,在这里起码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必每天辛苦地行军。自从武功被废之后,木易便觉得自己体力也不比从前,行军途中每到晚上便会很疲倦,早早便躺在床上睡了。没想到没了武功的自己竟是如此软弱,连那些女兵都比自己强。
木易心中惭愧悔恨,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战死在沙场上,现在就是想死也不容易了。
他正这般自我怨恨,忽然房门一开,明姬公主端了一个托盘进来了。
见木易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坐在那里,明姬微微一笑,道:“驸马,该喝参汤了。你的身体最近寒气较重,每天必得喝两盏赤参汤才行,大概三个月后就会好了。”
木易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明姬,眼神中充满怨恨。自己的身体寒气重?至阴至寒的冰魂针扎了进去,自己体内怎会没有寒气?废掉自己武功的虽是耶律隆绪,但明姬怎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定是在她的默许甚至赞同之下进行的。
一念及此,再看明姬那温和关心的样子,木易心中便愈加恨她,但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药碗,木易却不敢有所反抗,虽然心中很想将药碗打碎,手上却只能接过来,默默喝掉。
明姬第一次拿赤参汤给他的时候,他曾冲动地抗拒过,结果就是被明姬捏开嘴硬灌了进去。
木易那一次此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明姬虽是女子,但契丹女子向来英武,明姬更是武艺非凡,自己从前的武功也只能略强于她,现在自己武功全废,她要制住自己实在易如反掌。别说是明姬,这府中任何一个侍卫女兵恐怕都比自己强,所以木易只能尽量克制自己,顺从明姬。
不过只要他不反抗,明姬便也不在乎他冷淡的态度,对他十分宽容
见他喝了参汤,明姬的脸色愈加和悦,温和地说:“我们的婚事定在下个月初六,还有十几天时间,这些天你好好学学我们契丹的风俗礼仪,今后你就是契丹人了。”
木易恨恨地将头转向一边。
明姬笑了笑,叫进一个名叫“丹崖”的女官,对她说:“这段日子你好好将契丹的规矩风俗说给驸马听,让驸马知道我们草原一族也别有风情。他若是没有把该知道的都记在心里,我可是要罚你的。”
丹崖清脆利落地应了声“嗻”,木易却知道明姬表面上是告诫丹崖,暗里却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若是不用心学,不知她又会用什么法子整治自己。
之后的十几天,丹崖每天都将契丹的人情掌故风俗习惯一桩桩说给木易听。丹崖是个豪爽干练的女子,快言快语爱说爱笑,木易觉得与她相对比同那个心机深沉手段刁诡的明姬公主在一起要舒服多了。
他心中不排斥丹崖,又兼丹崖言辞生动,谈笑风生,木易倒把她的话听进了十之七八。
互换生辰帖子之时,木易才知道明姬比自己大了三岁,他心中更加不乐,但现在休说大三岁,就是大十岁他也得娶。
耶律隆绪在萧绰处看了庚帖,笑道:“驸马原来只有二十五岁,比我还小一岁,这样很好,‘女大三,抱金砖’嘛!姐姐得了这样一个小丈夫,可要好好疼他才行。”
旁边的侍女都掩口而笑。
萧绰笑着说:“偏是你的嘴巧,你把人家逼成那个样子,现在倒要来做好人。”
耶律隆绪道:“我也是为了他好,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便好看管。否则当真触犯了国法,便再难容情了。”
萧绰赞叹地点了点头。
耶律隆绪与明姬退下后,韩德让放下书卷,徐徐说道:“太后可要提点一下公主,要尽量尊重驸马,这样才能真正收了他的心,可以过得长久。”
萧绰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过明姬那个性子,木易又那样倔强敌对,恐怕明姬定是要恩威并施,不调理得他驯服是不会罢休的。”
韩德让也只有无奈地摇头。
九月初六是公主下嫁的正日子,木易早早便须起来梳洗。虽说是自己要成亲了,他却没有半点喜悦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正一点点陷入无底的深渊。
他木偶般被侍女们摆布着,任她们给自己换上大红的吉服,佩上金丝玉带,手腕上戴了黄金护腕,头戴金冠,长发披散于后。
契丹族既保有自己的风俗,又沿用唐晋之礼,形成了自身独特的文化,这一套婚服杂糅了汉契丹的衣饰风格,愈发显得木易既斯文典雅,又英姿勃然。
木易恍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从前那样一个坚贞勇烈的大宋将军,现在居然变成这个样子,名义上虽是驸马,保全了自己的颜面,实际上却是屈身事敌,今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实在不得而知。
木易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镜中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但无论他如何抗拒,仍是不得不由侍从婢女领出去完成婚典之礼,首先是同汉人一样拜天地,然后便拜祭契丹人的始祖白马神人青牛神女,接下来才是拜父母。
萧绰坐于明堂之上,两边分别坐着韩德让和耶律隆绪。
明姬与木易一起跪倒在萧绰面前,萧绰慈爱地笑着,从白玉托盘中取过两串琥珀璎珞为他们戴上。
当萧绰的手碰触到木易时,木易微微颤抖了一下,虽然旁人看不出来,萧绰却觉察到了,她笑得愈发温暖,道:“明姬,今后你与驸马可要互敬互让,相互体贴关心,再不可使那刁钻脾气了。”
明姬满面春风地说:“母后放心,孩儿定然好好待他,与他白头偕老。”
这本应由男子说来给女子听的话,现在由明姬说了出来,令木易觉得分外刺耳,但他也知道,在这个处处都是强悍仇敌的地方,除了明姬的怜惜,他是什么自保手段也没有的。
萧绰见木易难堪地垂下头去,便笑道:“好了,现在给韩叔叔和皇兄见礼,就该夫妻对拜了。这一拜之后,你们就真真正正成了夫妻,要像鸿雁一样双宿双栖,比翼齐飞。”
明姬与木易拜谢了萧绰的赐福,又向韩德让与耶律隆绪施了礼,便在礼官的高声宣示下双双相向而拜。木易俯下身的那一刻,心中有一样东西“啪”地碎裂了,再也不可复原。
成礼之后,公主要与驸马并坐饮宴,观看歌舞及相扑摔跤箭术比试。
婚庆饮宴虽然热闹,但木易却半分也感觉不到喜庆的气氛,他的心是冰冷的,茫然地看着眼前欢笑呼叫的异族人,不久之前他们还是敌人,双方拼死厮杀,以性命相搏,而自己现在却坐在他们中间,结为骨肉之亲,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木易面色苍白,眼神茫然,神情惨淡地坐在那里,他旁边的明姬则满面欢喜,眉眼间笑意盈然,两人共坐在一处显得很不协调,但前来参加婚典的辽国众臣却只是奇怪地看了看木易,便不再注意他。他们都知道木易的底细,在他们看来,这位驸马其实更像是公主的私奴,他不会像韩德让大将军那样为辽国出力,因此也就不会有什么地位。对于他,只要给予表面上的客气就可以了。
萧绰见木易形容哀戚,怕他继续勉强坐在那里会生出事来,便道:“新夫妇的时间是很珍贵的,不可以耽误。来人,将公主与驸马送入洞房,让他们夫妻好好说说话。”
众人一阵哄笑。
明姬虽然大方,却也羞红了脸,但她心中也着实巴望着这一刻,便道了声:“儿臣与驸马先告退了。”
便拉起木易向后面走去。
第五章
木易被明姬牵领着进入洞房,明姬将他按在床上坐下,自己站在他身边,满汉情意地看着他,目光十分温柔甜蜜,与她平日杀伐决断的样子大不相同。她已寡居三年,现在终于找到一个令自己心动的男人,当然要加倍爱惜。
但木易却神情恍惚,对她的柔情蜜意半点也未察觉。
明姬爱怜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倒了一杯酒,坐在木易身边,搂住他娇媚地说:“木易,该喝合卺酒了。”
说完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便将杯子凑到木易嘴边,并让自己刚刚抿过的地方贴着木易淡色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