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生来吃这碗饭的人。
“坐飞机还习惯吗?”墨晓凑过去吻他的鬓角。
“还好,”顾准转过身抱住他,“除了最开始有些头疼。”
“我一直想问当初你摔箱子时想去的是哪里?”
“哈尔滨,我奶奶的故乡。”
“哦,原来我是老太太送到你面前的……”
“这么说也对,”顾准想到他当时凶神恶煞的样子,好笑的揉了揉他头顶,“大连离哈尔滨也不远,权当我去过了吧。”
墨晓心里一酸,小声说:“我明天没事,咱们出去玩吧。”
“假公济私?”
“不要这么说,多了解这个城市也是为了工作嘛……”
“去哪儿?温泉还是高尔夫?”
“……核桃,你眼里的休闲场所也太匮乏了……”
“那你说去哪里?”
“你二十岁想去哪约会?”
“动物园看看熊猫,游乐场坐过山车,”顾准用牙齿咬住他几根头发,“国外的话想去看一场十万人的摇滚演唱会,U2的最好。”
“原来你还是个摇滚爱好者。”
“伪的,从未看过演唱会。”
“那你过去都在忙些什么?”
“想着超过我哥哥,我跟你说过没有,他是个天才,很小就被选走了,我不如他,又不甘心,只好更加努力。”
“输给自己哥哥没什么大不了。”
“是啊,长大后想通了,没在生物这条路上走到黑,而是选了一直就很喜欢的金融。”
“商业很适合你,生物学来也无趣。”
“不提那块大木头,我们去哪里?”顾准将墨晓的头按在自己肩窝处,抱着他左右摇摆:“冬天啊,不知道动物园的熊猫是不是还醒着……
”
“秦先生的助理说这里的动物园和植物园是在一起的,这样就算熊猫睡着了,咱们也可以看看常绿的松树,坐一次缆车。”
“好,那下午呢?”
“我们闲逛聊天吧,像一般的年轻情侣那样。我去楼下给你买两支烤鱿鱼,你给我讲一件趣事,我就给你一条。”
两个人出了门,拐了一条街就看到了烤鱿鱼的摊子。
四五十岁的大汉一起铲了三条,微弱的白气升腾起来又消失,空气里就有了鲜辣的味道。等了十分钟拿到手里,顾准咬了一口,有些辣,迎
着风呼一口气就会缓和很多。
“我们组的白凌就说来了这里一定要吃这个,”墨晓边走边嚼的开心,“我觉得大概不是因为好吃,而是鱿鱼摊多吧。”
迎面过来一个女孩听到墨晓这话,淡淡的剜了他一眼。
“哦,和白凌一个脾气……”墨晓小声的说。
“闯祸了吧?”
“唉,唯女子和……”另一个妙龄女子走过来,墨晓举着两只鱿鱼吃起来不再说话。
顾准觉得墨晓这个样子有趣极了,漫步在一个不熟悉的城市里,一切都是新鲜的,人也感觉年轻了很多。
吃完了鱿鱼,墨晓和顾准继续闲逛,逛了公园,他又哄着顾准上了电车,车开的很慢,晃悠悠的,叮当作响,像一个玩具一样。顾准眯着眼
,一直拉着墨晓的手,两人坐了一遍又坐回来,天已经擦黑,上班族形色匆匆,有些像两人居住的城市。
“咱们回去吧,”墨晓又给顾准买了两串鱿鱼,“你还一个故事没给我讲。”
“回去给你讲。”顾准笑着咬了一口。
(三十八)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床,熟悉的体温。
顾准默默的睁着眼睛,夜很深,海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一种悠长的召唤。
是今天吗?
顾准侧头看了看墨晓,他居然很快睁开了眼睛,睡意未消的眼底满满的都是慌乱。
“你怎么醒了?”两人同时说。
“睡不着,”顾准不断的抚摸墨晓的脸侧,“如果是今天怎么办?”
“是……吗?”墨晓嘴唇发白,呆了半晌却说了不相干的话:“要不要给你父母打电话?”
“太晚了,不打电话。我留了一封信,在卧室的床头柜里,上面有他们的电话和地址,还有我哥的电话,”墨晓脸色越来越白,顾准狠下心
接着说,“还有一封是留给你的。”
“你给我写了什么?”
“到时你自己去看,”顾准翻身下了床,“要不要喝茶?”
墨晓点了点头。
红茶有些涩,充满了颗粒感,似乎很难下咽。
顾准看着杯子里的茶慢慢的减少,直到消失,松了一口气。
“睡吧。”顾准坐在床边,低声道。
“你去干什么?”墨晓悄声道:“你要自己去吗?”
“听说淹死的人很难看,你还是不要去,”顾准拉了拉他的上衣,盖住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明早等消息吧。”
“你吃的第一颗药,是我给你递的水,你最后的一程,自然也是我开车载你去。”墨晓笑着说。
顾准看着他从苍白到恢复正常,不知这一刻,墨晓又准备了多久,也许他早些走开,墨晓也能早点解脱。
顾准默默的打开了旅行箱,拿出那套运动服。他抬头看了看墨晓:“我穿运动服,好不好?”
“你穿什么都很帅。”墨晓接过那套衣服,仔细的帮顾准换好,衣服,裤子,袜子和鞋。他掸了掸顾准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说:“你
安心的走,另一套我也是会穿的。”
“河豚……”
“千万别说些道歉的话,这个我听厌了。”面前的人精神并不好,长时间无睡眠又坐了飞机,让他仿佛一块龟裂的玻璃,只要轻轻一碰就会
碎成粉末。墨晓说:“走吧,秦先生给我派了车,很快的。”
第15章
(三十九)
墨晓驱车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海滩,凌晨三点多钟,蓝灰色的海水缓缓的涌上岸来,每次拍打,都如同一声长叹。
“河豚,咱们回去吧。”顾准拉住了他的手。
“这次回去了,下次我如果没醒来呢?是不是你就自己来了?你放心我说跟你一起死都是假的,我只是看着你死,我还要活着安排你的后事
。”
“不要说这些气话,咱们回去吧,明天我去看医生。”
“顾准,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下车吧。”
海水漫过脚踝,凉气沿着骨骼一路攀爬,若有似无的冰凌亲吻着他的肌肤。顾准看到了天水相接处死神在向他招手,他全身充满了力量,大
脑也从未有过的清晰。
“你明天是不是还有秦天的专访?”
“是,上午十点。”
“还好,至少死前我的记忆力还在。”
“墨晓,我很舍不得你。”
“我知道,你等了我很多年,一会儿到了阴间也要等我,阎王抓你去投胎,你就哭给他看。”
“不,我会说服他雇我当总管,进入顾准盛世六十年。”
“六十年?我活不到九十岁。”墨晓认真的看着顾准。
“有我在,你会长命百岁。”顾准将他揽在怀里,不去看他的眼睛。这份幸福明明比他心底的阴霾重得多,可是死亡的召唤从来不会顾及顾
准的幸福。
“顾准,我有点晕,要不咱们明天再来死吧。”墨晓在顾准的怀里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顾准,你给我喝了什么?”
“核桃,求求你……”墨晓哀求着,眼里蓄满了泪。
“你乖,”顾准第一次拍着墨晓的背哄着他,“不要看,以后也不要随便喝别人递给你的饮料。”
“我很爱你,不要跟我一起死。”
顾准抱着墨晓又站了一会儿,墨晓有气无力的打了他几下,低声叫他的名字,他便不断的亲吻墨晓的头顶。
天际泛白,快要日出了。
顾准将墨晓送回了车里,打开暖风,手机调了9点的提醒,揣进他上衣口袋里——那个时间打捞上来尸体不会很难看。
墨晓软绵绵的摇头,努力睁开眼睛,手指攥着顾准的衣角。顾准不怕他醒过来,这种安眠药是他吃了很久的那种,墨晓不出十分钟就会睡着
。顾准毫不费力的压住他,亲了亲他的眼睛,同时将压在他颈下的手抽出来。墨晓一直在掉眼泪,顾准尝到那种苦涩,心里很疼,却也没有
更好的办法。
他关了车门,向海里走去。
他知道自己将要死去,他知道这是错误的选择,可是他无法控制。在他的想象中,更多的时候他是死于跳楼的,变成毫无尊严的一滩烂泥。
但是死亡总是没有尊严的,这样也很好,日出,深海,自己的伴侣在身后熟睡。
海里没有声音,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墨晓,一切平静的像一个黑洞,悠扬的似一支古曲。海水漫过头顶,顾准放松下来,这对他来说并不
难,全身的细胞都欢快的迎接这个开始,寒冷的咸水冲进肺里,他咳嗽了几下,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气,更多的水涌进来,咸腥的液体肆
意的扩张,挤压着顾准为数不多的生命。
身体快乐的呐喊,他甚至感到自己坚硬如铁,只是这种狂欢跟他毫无关系。他脑海里都是生命里那些温暖的记忆,他想起两月前他同墨晓第
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游泳,墨晓揽着自己的腰,心跳的厉害;他想起自己不会游泳的那年,顾清将自己抛进泳池,自己拉着他的脚踝哭的一沓
糊涂;他甚至想起自己尚未出生时,在母体内兜转,所有的声音都是遥远而不真切的,那么安然。
海水像是一条绵长而柔软的丝绸,不断的缠绕在顾准颈间,收紧,再收紧。顾准等待着自己被勒死的一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心里的
那棵疯长的树如此的得意忘形,它撕裂了顾准的身体,拔出深埋在顾准血肉里的根,舒展着枝叶,独自摇曳在深海中,欢呼着它的胜利。
顾准张开眼看了看它,这大概是他见过的最纤细的树,不过手臂粗细却长有巨大而盘错的根。
原来它是这幅模样。
原来自己的血肉喂养出的是这样一棵畸形的树。
原来那棵遮天蔽日的树也不过如此。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突然想再看墨晓一眼,四肢却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就这样吧。
可是,
怎么能这样呢?
他还没有去过西安,墨晓口中安逸的地方;他还没有去过墨晓的故乡,埋葬墨晓母亲的地方;他还没有去过冰城,养育他奶奶的地方;他甚
至没有跟墨晓去看过动物园里的熊猫,没有给他擦掉那些眼泪。
眼前仿佛有了一丝光亮,如同失眠的夜晚里墨晓温暖的呼吸。
他是一个多么狠心的人,才将墨晓独自抛在这世上。
顾准拼命的挣扎起来,他已经摆脱了那棵树,他可以跟墨晓一直活下去,他不想死。
海水不断的从顾准手里溜走,他看不到海面在那里,也看不到海底在何方,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撑的物质,只有咸腥的海不断的涌进他身体
里,血管里流淌的是冰凌,四肢已经冻僵,只剩思想里最后的那息温暖。顾准大口的咳着水,死亡朝着四面八方拉扯着他的肢体,他要努力
的将它们拼到一起。
他曾经多么痛苦的寻死,如今便要多么狼狈的求生。
冬日的海水迷了眼睛,顾准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尽力的朝着他想象中的陆地游去。那上面有他最爱的人,有他以后几十年的所有依靠。他
努力的吐出一口水,更多的水就涌进来,无休无止。那些尘世的高傲和不屑都不会帮助他,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他以前错的有多么离谱,如
果,他还能再见墨晓一次,他想告诉他,以往是他错了。
顾准离开那棵树很远,可是离开墨晓也很远。朦朦胧胧中,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可以随意的呼吸,海水不再是他选择的葬身处,而是
一座温暖的堡垒。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了光,听到吵杂的人声,曾经让他烦躁的事物都变得那么圣洁。他想让别人救救他,刚张开嘴,那些
已经体会不到咸腥的水便又一次涌进来,淹没了他不断辗转在唇齿间的名字。
(四十)
顾准睁开眼看到的是惨白的吊灯,鼻子上有氧气罩,他深吸了一口气,仪器的滴答声,走廊里的脚步声都渐渐地清晰起来。
这里是医院。
得救了。
他挪动自己的手臂,却感到全身一阵疼痛。
怎么会得救呢?
门开了,顾准看到了自己多年未见的哥哥。常年实验室的经历让他肤色显得不正常的白,眉目还是那般冷清,严肃的像一座雕像。
“你怎么来了?”
“你男朋友给我打的电话。”顾清走向前来:“你已经昏迷快十天了,我要回美国,那边有一个项目,急需我回去。”
“十天了吗?墨晓呢?”
“他在楼下吃饭,托你的福,他又丢了一份工作。”
“我……”
顾清摇了摇头:“留着说给他听。你的情况我问过心理研究室的同事,不依靠药物挨过三年,你已经很不容易了。”
“是吗?”
“不要不相信,他跟我一同来的,你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顾清顿了顿,“病着也没关系,他能治好你。”
“哥……好久不见。”
“嗯,”顾清点了点头,却并不打算寒暄,“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跟家里说?”
“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你这次流泪,还像小时候那样吗?”顾清皱着眉说。
“我当时才多大!”想到陈年往事,顾准的口气也有些不好,他停了停,仿佛想起了什么:“里昂还好吗?”
“他?身体健康。”
顾准终于放弃了跟他哥哥交流的可能。
“我今天下午的飞机。”顾清道。
“哦。”
“这个项目顺利的话,我今天秋天就可以回国了。”顾清眉目里终于有了些温暖。
“嗯,在家等你吃饭。”顾准笑了笑。
“顾准,保重。”
“你也保重。”
顾清来无影去无痕,顾准闭目养神等着墨晓吃饭归来。他怎么都没想到这种状态已经困扰自己三年了,好在他已经摆脱了那个状态,以后,
他可以找新的工作,有五百万的存款,四十岁之后带着墨晓世界旅行。
墨晓回来的时候,顾准已经睡着了。他知道顾准已经清醒过来,不过他并不急着叫醒他。
十天前的事情似乎历历在目。
他被顾准放在车子里,顾准关了车门。车里很暖,他想睡觉,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将手伸进自己喉咙迫使自己呕吐的。边呕吐边打
电话也不是一个愉快的经历,他当时并不知道最近通话是谁,他只是打出去,希望那个人能给他一个跟顾准死在一起的机会。他似乎又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