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号码,可是他已经记不清了。
接到墨晓电话的那个人是陶恒欢医师,即便他和顾准都不再接他的电话,那个医师仍然每天两个打给他们。墨晓其实很后怕,如果陶恒欢是
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人,如果陶恒欢不是帮助过无数的达官贵人,如果陶恒欢是个不负责任的医生……无论哪个可能,他和顾准这会儿已经
天人两隔了。
墨晓不知道顾准是怎么被救上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顾准已经被收拾干净放在担架上,湿发紧贴着脸庞,容貌依然英俊。搜救队员告诉他说,顾准求生的意志很强,找到他时,他
已经离岸不远,不然也不会那么快找到他。
顾准的愿望算达成了一半,至少墨晓真的没有看到他最狼狈的样子。
许是因为挣扎过度,顾准严重肺积水,心脏也出了些问题,他在医院里足足昏迷了十天,除了偶尔叫墨晓的名字,别的什么都说不出。
这十天里,陶医师带着他儿子来了,顾清带着他的同事也来了,墨晓这才知道过去的几年里顾准受了多少苦。
陶医师说,那种感觉就像看着一把刀凌迟自己却无能为力的;顾清的同事说,大概相当于背着一吨的重物环山跑,连续跑了三年,期间还要
维持微笑——当然前提是他能背的起来。
他一直都知道顾准是一个坚强的人,却不知道他如此坚强。等那双眼睛再睁开,墨晓就再也不可能看到他冷静流泪的样子了。
他终于痊愈。
墨晓回忆了一程,顾准也睁开了眼睛。
“睡的好吗?”墨晓问。
“还不错,”顾准仔细的看着墨晓那张弥足珍贵的脸,“你呢?”
“是问十天前还是昨天晚上?”墨晓眯着眼睛,佯装愤怒。
“都有。”
“都不错。”
“这样……”顾准极缓慢的说:“我在被淹死之前都很想你……为了见你一面才努力的挣扎,你可不可以……原谅我之前的胡闹?”
“如果我不原谅呢?”
“时间还有那么长,你总会原谅我的……听说你丢了工作?”
“一半一半,你年后要开公司,我总是要辞职的,赶在这个当口,师兄还不会埋怨我。”
“也好……是谁救了我?”
“陶医师的朋友。”
“这个世界真奇妙……”
“核桃,以后是不是都看不到顾核桃了?”
“应该是。”那段记忆涌上心头,顾准突然胸口很疼,他缓慢的咳了几下:“他与一只河豚并肩出游了。”
“这样……那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认识一下?”
“墨晓,三十岁,性情温和,和煦可人,人称‘藏刀’。”
“顾准,三十岁,性情古板,冷酷无情,人称‘拼三界’。”
“顾先生久仰。”墨晓伸出右手。
“墨大侠久仰。”顾准吃力的握住。
——正文完——
番外:时光倒转二十余
(顾准篇)
一则母亲的日记
1986年6月22日星期日晴夏至
今天是这一年里最丰富的一天。
清清有探亲假,准准学会了游泳。
今天早上才六点多,准准便换了最干净的衣着,端坐在沙发上,头发梳成一个小分头,像国外婚礼上的花童般捧着要送给他哥哥的礼物。门
外有汽车的声音,他就会坐的更直些。
我从厨房到客厅的距离,他便会瓮声瓮气的问我,哥哥几点回来。
我很开心他没有因为见的少而忘记他的哥哥,同时心里又有些难过,他们都是我身上掉的肉,如今却要过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清清是12点多到的家。比去年见面时更高了些,还是瘦,眼神更加的疏离。我忍着眼泪站在院子中间,狠狠的掐了死老头一把,让他将我的
儿子送出去。
准准该是等的不耐烦了,他先我们一步走了上去,将仔细包装过的鲁迅散文递给他哥哥,说,哥哥,好久不见。
清清接过去,说,你长大了点。
准准便回到,你瘦了,要多吃饭。
他们俩的谈话充满了违和感,好似两个民国时期的学究。我终于看不下去,将小儿子推到了大儿子怀里,对他们说,绷着脸干什么,抱抱吧
。
清清弯下腰将准准抱在了怀里,准准脸上有些别扭,搂着他哥哥的脖子却也没有放手。
于是吃午饭。
饭吃的很沉默,在清清那里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母亲的资格,我不可以问他最近在干什么,也不可以问他是否还留在国内。当年他们说他是百
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硬生生将他从我身边带走。因为清清走了,他们才准许我生第二个孩子。
准准平时吃饭是很沉默的,今天却开口说了话。他问,哥哥,你上学了吗?
我看着沙发上陪着清清回来的人,全身一僵。也许是陪同清清的次数多了,也许是准准还小,他并没有阻止清清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的小
儿子,我终于可以知道我大儿子的近况。
上学,跟很多同龄人。
——原来他还在上学。
学些什么?
生物,小青蛙,小兔子,小猴子……
——这么小就要解剖吗?
我以后也可以去吗?
太远了,最快也要两天。
——他已经不在国内了。
那你吃的如何?
很好,住的也好。
话题到这里便打住了,不过我已经很满意,剩下的内容我可以自己填补。
血缘真的是奇怪的东西,明明两个孩子从出生到如今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便数的过来,可过了午饭,准准便笔直的坐在他哥哥腿上听他念散
文了。清清读了一会儿,遇见些笔战的典故,也讲给他弟弟听,准准在一旁频频点头。鲁迅先生的书自然是极好,只是他们两个怎么看都还
是民国的两个学究,那些反讽的,嘲弄的文字,准准真的有兴趣听吗?
说起来,我真是个很失败的母亲,因为失去了第一个儿子,便觉得有一天会失去第二个,平时对准准也不怎么亲近,让一个六岁的孩子长成
了这般模样。
兄弟两个坐在那里,活生生的两只小怪兽。
我和老头子在他们两个周围走来走去,试图听到更多的讯息。
哥哥,你会游泳吗?我听到小儿子问。
会,五岁的时候在大海里学会的。
妈,咱们这有海吗?
我向来知道小儿子不服气清清比他厉害,只是没想到别扭到这个程度。
不一定要海,游泳池就可以。清清说。
很诡异的,我们一家四口和那位管理员一起去了泳池。
准准穿了画着黑猫警长的泳裤,拉着他哥哥的手。我跟在他们身后,老头子陪着那位管理员站的稍远看着。
开始吧。准准说。
清清坐在泳池畔,说,你想好了吗?
嗯。六岁的小儿子点了点头。
清清将准准抛进了游泳池里,“噗通”的一声。
游吧,清清说,我在这等你。
虽说我这几年并不太宠溺小儿子,但是他也没受过这种委屈。果然他在水里刚冒了个头,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他咳着水,几步扑腾过来,攥住了清清的脚踝,大声的说,哥哥,你干什么?
清清也呆了呆,我就是这么学的。
你是天才,便以为我也是吗?
许是准准的这点孩子气感染了所有人,馆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清清划下水手把手的教他,那个管理员终于不再把目光投在我小儿子身上,这
种资质的孩子不是他们所需要的。
我的大儿子帮我保住了小儿子。
吃了晚饭,清清终于要走了,我心里很酸,却没有流泪的资格。
准准拉着他的手,并不放开,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十八岁之前,我每年都能回来。
我还是没忍住眼泪,我将他们两个揽进怀里,痛苦流涕。两个孩子的身体都僵硬了一会儿,接着缓缓的搂住了我的腰。
妈妈,不要哭。他们两个说。
我哭的更厉害,真是个失败的母亲,还要让孩子安慰我。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头子说,管理员告诉他,清清目前在德国,是最好的老师,让我不要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
他是我第一个孩子,我生他的时候比生准准疼的多。
好在,准准还在。
我蹑手蹑脚的走去准准的房间,我想去看看我仅剩的孩子。屋子里有光,灯光下,他抱着一本一掌那么厚的数学书,颦着眉。
我问他,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他告诉我说,哥哥说了,要把数学学好。
这本你看的懂吗?我说,这是你爸爸研究用的书。
他挫败的摇了摇头,我去书房给他拿了一本初中的数学书,他现在看这个应该刚刚好。
果然他能看得懂这个,我看他没有睡觉的意思,便坐在一旁,写些日记,陪陪他。哦,老头子也来了,他拾起准准放在一旁的数学书,凑了
过来。
大儿子离开的夜晚,是个不眠夜。
(墨晓篇)
一个平常夏日的探望
“阿晓,醒醒。”姑姑的声音略有些焦急。
墨晓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慢吞吞的穿衣服,外面天还没有亮,能听到蛐蛐的叫声。今天要去县里看妈妈,她病了很久。
“饿不饿?咱们要去排队,一会儿没了位置就走不了了。”
镇东已经站了十几个人,镇上唯一的那辆小客车,能坐二十个人,墨晓向前跑了几步,站在他身前的代课老师扭头看到了他,对他说:“阿
晓,去看你妈妈?”
“是。老师早。”
“你早,他姑姑,墨家嫂子怎么样了?”
墨晓看到姑姑瞟了自己一眼,站到自己前面,挡住了大人之间的唏嘘。
他听到他们说妈妈不成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却还不太懂。
队伍越来越长,一个镇子上多少都认识,有些人打了招呼,便加塞,墨晓的位置不断后移,也许勉强会有位置。
深蓝里天色透着些光亮,脱漆严重的小客从镇的另一头开了过来,挑了头,队伍缓缓的向前移动,有人带了行李,有人带着鸡鸭等活物,装
到他们的时候就会格外的慢。等到墨晓上了车果然已经没了位置,姑姑笼着墨晓的腰站在车厢中央,把墨晓塞进一个缝隙里,将他稳好。自
己再靠上去,缓缓的抚摸墨晓的头发。
人越来越多,车厢一阵嘈杂。有人高喊“还能上不?”售票员必然答道“能!怎么不能!”于是人愈发的多。
在这辆车快要变形的时候,车门终于关好了,墨晓松了一口气。
路上不断的有人上下,车在破旧的柏油路上晃来晃去,墨晓一声不吭,在各式的汗味中,努力找一点新鲜的空气。
“呕……”一个晕车的人吐在了车厢里,几滴可疑的残渣溅到了墨晓的腿上,他缩了缩腿。酸臭的气味漫延到墨晓这,又飘到窗外。
那人咳了起来,说着对不起,车厢里埋怨声一声高过一声,售票员递过几张纸和一个塑料袋,高喊着“还有没有人要?”有几个声音要了几
个。
“快到了。”姑姑说。
两层的小楼慢慢的多起来,车在县城里又停了几次,有一站是医院。墨晓跟着姑姑下了车,墨晓先拐到一楼的洗漱间,冲洗了自己的腿,拐
出门时,他看到姑姑在门外登记,她不断的点着头,黑色裤脚上有那个人星星点点的呕吐物。对面的白大褂皱着眉,一脸不耐烦的说:
“快去快出。你们这些家属来的这么频繁,会影响病人休息!”
“谢谢,谢谢大夫。”
姑姑带着墨晓上楼,走廊里有各种病人的呻吟声,有一个老人撑着一只斑驳凳子向厕所移动,墨晓悄悄的给他让了一条路。走廊的尽头,是
他妈妈的房间。墨晓轻轻地敲了敲,走了进去。
进门第一个床不是上次看到的老奶奶,正在熟睡。他悄悄的走到他妈妈身边。
她的脸色很黄,全身的骨骼都支了起来,头发也已经没有多少,目光疲惫又充满着怜爱:
“阿晓,想妈妈没有?”
“想了,妈妈你最近怎么样?”
“妈妈很好,”她想摸摸墨晓的头,却又作罢,她对墨晓姑姑说,“辛苦你了。”
“嫂子乱讲什么……是我哥对不起你们娘俩。”
“我觉得我快了,我去了之后,接了钱,凑起来将阿晓送回我娘家吧。”
姑姑红了眼眶,悄声说:“如果我养不了墨晓,自然会将他送回去,你不要怕,安心的养病。”
在她们聊天的时候,墨晓给他妈削了一个苹果,切成两半,她和姑姑一人一半。
“阿晓真乖……”妈妈笑着说。
“嫂子,你要快些好起来,阿晓要上小学了,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嗯。”
“6床,打针了,”护士带着麻木冰冷的声音走了进来,“小孩边上点,没看打针吗?”
姑姑连忙拉过墨晓,刀不小心划到墨晓的手,出了一点点血,不过没有人发现。
打了药的妈妈会有些困,姑姑借此机会去买点东西,墨晓坐在床头一眨不眨的盯着妈妈的手背,数着上面的针孔。医生又来过几次,叱喝了
一个不断咳嗽的病人,又催了几个拖欠了房费的病人。墨晓缩成一团,努力的降低存在感。
妈妈转醒的时候,姑姑也回来了。三个人吃了饭,姑姑便要带着墨晓回去了,小客只等五分钟,如果误了这趟,便要多呆上一整天,多花二
十块钱。临走前墨晓偷偷的抱了抱他的妈妈,她身上都是药的味道,苦涩极了。
“妈妈,我下个月还来。”
“嗯,妈妈等你。”
墨晓跟着姑姑又去了大门口,等了十几分钟,小客开了过来。这一次他们很幸运,有座位。墨晓坐在窗前,看着那栋渐远的三层的小白楼,
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
番外:遗书or情书
顾准很郁闷。
他屡次跟墨晓提过重新同居的事,都被他凉凉的打发了回来。
墨晓抖着腿唱:“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
这首旷世神曲,顾准已经听了不下十次,却不曾想到墨晓趁着他睡着偷偷的把他的手机铃声也换成了这个。谈生意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来
,给顾准吓了一跳,看到上面“河豚”的名字,才确定是自己的电话在响。倒是对面的见多识广的老伯拍着顾准的肩膀,露出谈合作以来难
见的笑容,小兄弟,太落伍了,听听最炫民族风吧。
生意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了。
不过这也是自己开公司的乐趣,你永远不知道你合作对象真正的爱好是什么,跌宕起伏,百思不得其解。
去年他生病的时候,错过了春节,家里两个老人以为他是不想再相亲才没有回去,年后一个月,老头给他打了电话,说了些天蓝蓝,海蓝蓝
,他和母亲都很好之后,状似不意的说,最近的姑娘们成色都不太好,问小伙子成不成;顾准到底没绷住笑,回答父亲说,小伙子就不劳您
费心了,再过年就看的到了。
可见顾准人生的坎儿都已经过去,那些不顺利都泡在大连那片海里被稀释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