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药!”墨晓大喝。
“好、好,”陶医师问道,“他最近有没有呕吐的现象?”
“这跟吐不吐有什么关系?”
陶恒欢说:“如果没有呕吐,那还来得及,让他停止服药,一个月,至多两个月,我这还会有新的药,我一定会尽力延续他的命。”
“如果已经呕吐了呢?”
陶恒欢脸色犹豫:“呕吐是身体无法继续负荷药物所致……如果是这样,你给他安排了后事之后,可以随时来找我报仇……”
“报什么仇?”那个少年又一次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指着墨晓的鼻子道:“他那个样子,还有什么药能救他?”
“双尧,回去。”
“我不回去,”少年转头对医师柔声道,“那个人的心绪已经不能再挽救了,爹你不是告诉过我,如果病人注定要死,就要死的体面些?”
“注定要死?谁允许你这么说他的?”
“你一个刚痊愈的暴怒症知道什么?”少年转过头凶狠的说:“那天我出的诊,他那个样子早就该死了!”
猛然间医师甩了他一个巴掌,厉声道:“你给我滚进屋去!你知道多少?你又看过几个病人?有些药是可以随便开的吗?”
少年仿佛没有这回事儿一般,语带嘲讽地对墨晓说:“皇上不急急死太监,他当时来的时候只让我给他开最好的镇定药,我告诉他有副作用
,他连问都没问副作用是什么,他都不担心,你来这儿瞎操什么心!”
“你是说,他是来一心求死的?”墨晓声音极抖。
“对,他那个样子早几个月就该死了,来了也是白来,体面点死不好吗?”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他想死的体面些?”
少年愣了片刻道:“他……你也不用太难过,我爹不是说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他活的长些吗?”
之前墨晓还有要撕碎这个男人跟他儿子的心,听了这少年的话,他心里突然全空了,一丝力气都没有,墨晓跌坐在沙发上,低声呢喃:“活
的长些?体面点死?”
陶恒欢的声音极为干涩:“实在是太对不起,是我大意了……不过事情还有转机,你先让他停止服药,办法我来想,对不起,那天是我的疏
忽……”
“他来这一定不是寻死的,他……我只是替他不值,如果注定要死,何苦折损傲气来这种地方……如果不遇见我……说到底是我害了他,连
死都保全不了尊严。”
“对不起,再给我一点时间。”
“是我对不起他,我依靠着他活下来,却害得他无法善终。”
墨晓离开了诊所,天透亮的晴朗,整个世界仿佛要爆炸般的膨胀,经不起一丝触碰。他颤抖着手拨通了顾准的电话:
“核桃,你在吗?”
“稍等,”十几秒后顾准又开了口,“当然在,采访完了?”
“嗯,你在干什么?”
“忘了吗?选办公室,年后开公司。”
“哦……对。选在哪里?”
“离报社大楼不远,以后咱们可以一起上下班。”
“不如我辞职,你再给我安排个助理的工作?”
“是么,”顾准低低的笑了起来,“要求真低,我本想让你当副总的。”
墨晓笑了笑说:“我去找你,中午咱们一起吃饭。”
“好,这附近你比较熟,半个小时后报社楼下见。”
第13章
(三十四)
人心到底是什么?
它让人爱,也指使人死吗?
红灯闪烁,顾准立身站在红灯的另一侧路口等着他,眼带笑意,墨晓怎么都不能相信他仍没放弃寻死的念头,去找医生只是为了能清醒的活
到那个时候。墨晓觉得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将事情想的那么简单,怎么会想着跟那个医生拼命,药是有问题,但是如果顾准不是百般
衡量之后又怎么会接受呢?
顾准的生命是一把抓在手里的沙,抓紧或者放手都会快速的流失。墨晓很想笑,他到底是一个多可悲的人,自己没出现的时候,他全心的等
着一个爱人,自己出现了之后,他又开始等死。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碌碌无为,混吃等死的人还活着,为什么单单给他安了个倒计时?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卑鄙无耻,贪婪纵欲的人还活着,
为什么独独要他去死?
悲怆灌满了墨晓的耳朵,顾准拉开车门,他听不清顾准说了什么,只看得到他的笑脸,有些话他想对他说,却说不出来。
“河豚?想什么呢?”
顾准的声音由远及近,墨晓定了定神开口道:“去哪儿吃饭?”
“不是说你来了再定?工作不顺利?心不在焉的……”
“边吃边谈吧……吃快餐行吗?”
“嗯。”
上午时分,人并不多,音乐欢快而有节奏感,两个大男人坐在麦当劳的儿童乐园旁的角落,一人面前干巴巴的放了一个汉堡,墨晓是没心情
吃,顾准是在国外的时候吃多了,不怎么想吃。
“河豚,你今天怎么了?”
“顾准,你是不是知道自己好不了了?”
“因为这个心情不好?”顾准轻笑,“我不是看了医生吗,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今天去了陶医师的诊所,”墨晓盯着顾准的脸,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你那天连大夫都没见,是他的儿子给你开的药。”
顾准拍了拍墨晓冰凉的手道:“我以为是什么事……那个小子人虽流气了些,但经常代他父亲出诊,不会有问题的,而且你也知道,让我跟
心理医生推心置腹我真的做不到,见了也白见。”
“那药有副作用的事,你知道吗?”听着他的解释,墨晓心里越来越凉。
“什么药都有副作用,想来差不了多少……”墨晓的脸上蒙了一层悲哀,顾准看着愣了愣,拧眉道:“是药出了问题吗?”
墨晓点了点头:“那个药只是暂时压制你的情绪,并不会让你痊愈。”
“是我的疏忽,那天我去的时候只觉得诊所让我不舒服,开了药就匆忙的走了,没有问清楚。”顾准推了推餐盘:“你先吃饭吧,我下午看
完另一个办公室后会给陶医师打电话另约时间再见一次。”
“顾准,你这么镇定,是不是知道自己好不了了?”
“本来也没坏过,何谈好不好。”顾准将汉堡剥开,笑着说:“生死有命,就算我吃了治疗的药,也不见得能多活多久。那个男孩跟我说过
了,目前也没有别的更适合我的药,我现在精神不错,不用再过那种哭啼啼的日子不是很好?”
“你果然已经想好了……是我在强求,”墨晓瞬间红了眼眶,“我知道这么想不对,但你是不是很开心那天没看到医生?所以随便的开了药
,随便的服用,你根本没打算真的跟我白头到老……说什么跟我去西安,给我送葬,跟我过一辈子……如果你知道那个药吃过之后只能等死
,你还会吃吗?”
墨晓说到最后声音变了调,顾准愣住了,他从没想到会是这样严重的副作用,他拿着手机站起身对墨晓说:“你相信我,我不知道那个药是
这样的,我现在就打电话跟陶医师谈谈……”
墨晓按住了他的手:“核桃,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可以了。咱们不去求医了,我妈临终前在医院折腾了很久,去的极不好看,再经过你,我
对医生的信任已经耗尽了。那个男孩千不对万不对,有句话说的对,‘人如果注定要死,还是死的体面些’。人生一世,不要活的太累,之
前是我太贪,想让你活的长,跟我在一起,其实想开了都无所谓,真想在一起,我死的早点也是一样。”
“墨晓,你不要这么说,我去打电话,也许有别的转机。”
“没有别的转机了,医师说,最好的情况也是延续你的命而已,我想你活,却不想你苟延残喘的活着。之前我喝多了说愿意跟你死在一起,
你一定没有当真吧?”强忍的泪让墨晓鼻音极重,他努力的笑出声:“如今在这样的场合说,你是不是更加不会相信?麦当劳,汉堡,你不
信也好……”
(三十五)
二十岁时遇见这样的事,也许会砸了那个诊所;二十五岁的时候,会让它永远没生意做;三十岁的时候,却只想躲的远些。
顾准真的没有再去过那个诊所,也没有接过那个医师打来的电话,也没有停止服药。一瓶药也许有五十颗,也许有六十颗,慢慢的就剩了寥
寥几颗。每次喝药的时候他都不会避开墨晓,两个人却也极有默契的不去提那件事,只是身体的纠缠更加频繁,可是除了彼此的名字也没有
其他好说。顾准愈发的迷恋藏在墨晓身体里的时光,似乎那点平时不敢表露的忧伤和不甘也可以得到舒缓和抚慰。
顾准说不好这件事是谁的错,也许那个医师不该睡着,也许那个男孩不该乱开药,也许他不该如此轻信他人,也许他根本不该动了求医的念
头。这个世界也许真的是有宿命的,怕死,他去求了医,结局却还是这样,不过是一次情有可原的逃避,便得到了一颗不合时宜的药物。他
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聚光灯下的实验体,麻醉都已经打好,只等着见血的时刻。结局明晃晃的,像一把手术刀随时会割下来。
停止了那些无聊的幻想,顾准捏了一片药到嘴里,墨晓及时送上一杯温水,像他之前的几十天做的那样。
“还有几颗?”墨晓看着他上下耸动的喉结。
“三四颗吧。”顾准笑着摇了摇瓶子。
“公司筹备的如何了?”
“进展中,快过年了,什么程序都慢了下来。”
“这几天忙不忙?要不要跟我去大连转转?我这几天在那边有个采访。”墨晓的目光极为坦荡。
“嗯,可以,”顾准将瓶子塞回抽屉里,温柔的捏着墨晓的手,“逢除夕,跟我回家吧。”
“好。”墨晓倾身咬住顾准的下唇。
顾准却猛的推开他,冲进了浴室,他几乎忍不住的呕吐,他留不住那片白色的药,正如他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阴霾。
“我没关系,你不要进来。”顾准止住了墨晓急速的脚步。
“好,你慢些。”
顾准重新洗漱,出了浴室他看到墨晓穿着白t恤靠在门口,仰着头,仿佛渴水的鱼,大口的呼吸着。
“核桃,你是不是我害死的?”
顾准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不是有句情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和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抵过三年,这么换算,我已经年过期颐好久了
。”
“明天的机票,飞大连,你还能忍吗?”
“没关系,那颗药那么厉害,总能让我撑过单程的。”
“单程?”墨晓在他怀里僵住了。
“对,单程。”顾准轻叹。
第14章
(三十六)
顾准很感激墨晓的包容,哪怕他做了如此不负责任的决定。
顾准对房子做了一遍彻底的整理,此去不回,他想留给侄子一个没什么他痕迹的房子。除了带到大连的衣物,他都一样一样的封好,写上了
编号,仿佛在仔细梳理自己在这个城市的六年。
他去过那么多城市,都是一样的,只有这里不一样,即便它有厚厚的灰尘,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年只有春秋那尚不到一个月的晴朗。
“明天你都带些什么?”墨晓看着忙忙碌碌的顾准问。
“两套衣服。”顾准指了指他身侧。一套两人的情侣运动服,另一套是崭新的三粒扣黑西装,上面配了一件正统的白衬衫,一双全新的黑皮
鞋。
“鞋子不错,我很喜欢。”
顾准笑了笑,说:“新天地买的,我也给你买了双同样的。”
“我只想要你那双……”
“不是你的号码,如果你真的喜欢,就送给你,到时我穿袜子就可以。”
墨晓眨着眼睛看着他,并不说话。
“别愣着了,来帮个忙,咱们还要将你的东西搬回去。”
两个月前,墨晓的东西如何搬来的,这次便如何搬回他的房子里去,衣物,茶杯,电脑,还有仙人掌。
“文竹可是你定给我家仙人掌的媳妇。”墨晓捧着仙人掌,看着顾准说。
“那就让仙人掌带他走吧。”顾准放下手里的提包,抱住了文竹,说:“你要经常修剪它,不然长的不挺拔,就配不上你家刺头了。”
“一个刺头而已,有人喜欢就很不错了。”墨晓低下了头。
顾准将文竹捧在怀里,跟在墨晓身后。墨晓搬来的那日也是晚上,他也是捧着仙人掌,有谁能说人生不是一个圆呢?
墨晓的东西搬光之后,顾准的客厅也空了起来,几个大纸箱叠在一起,沙发上盖了透明的塑料,只是站在玄关,顾准怎么都想不到这个房子
曾住了他们两个,曾有过两个月的快乐时光。
顾准喝不下那个药,便再也睡不着。
他仰面躺在床上,听着自己心底那棵解禁的树“哗啦啦”的摇晃着,声音很吵。墨晓知道他没有睡,便撑着精神跟他聊天,他故乡一种奇香
的草,他上班路上看到的一条狗。顾准不喜欢他这种理智伪装起来的平静,这些故事都是墨晓精心为他准备的。他动作起来,墨晓也欣然接
受,他们都需要这种抚慰,只有离的足够近,才会看不到对方眼底的伤。
墨晓睡着了,顾准很累,但是仍睡不着。
顾准爬起身拿出准备好的纸张,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家人的,另一封是给墨晓的。给家人的那封,在他脑海里已经存了许久,似乎不用思
考就能写出;给墨晓的那封,起初不知写什么,后来却写了很多,等到真正抬起头时,已经能看到路上的环卫工人了。
顾准将信放进床头柜,将墨晓又抱进怀里,仅仅一个动作,他便醒了过来。
“核桃,几点了?”
“六点。”
“哦,咱们十二点的飞机。”
(三十七)
这是个很干净的海滨城市。
风很大却又不觉得冷,天蓝的过分,深色的海水漫延至天际,波光粼粼。车开的很快,顾准忽略司机变调的普通话,将头微侧出窗外,仔细
捕捉一点海风的味道。墨晓一直在打电话,那位秦天先生似乎很忙,两人的电话断断续续,总算定了后天十点。
酒店是杂志社选的,离海很近。顾准透过窗户看向大海,几近二月份,勇于下海的人并不多,海边很多人在散步聊天,夫妻穿着灰色的大衣
和亮色的羽绒服,孩子尖叫着向前奔跑。
选在这样的地方,很圆满。
墨晓收拾停当便看到顾准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他永远站的笔直,仿佛下一刻就要跟别人握手签合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