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淳宇浪刚好在那附近狩猎,为了捡拾被自己射中的猎物,踏进茂密的灌木丛内,因而发现了他,少年的命运,恐怕是凶多吉少……在那一带出没的大猫,不可能错过这顿难得的佳肴。
之后,他为少年检查伤势,还发现少年大部分都是皮肉擦伤、瘀青,骨头完好无缺。
这一连串的机缘巧合,只能说他非常受老天爷眷顾!
少年在淳宇浪的洞穴里昏睡了近一天,隔天他一恢复意识,竟是朝着素昧平生的淳宇浪命道「我饿死了,快把吃的送上来」,让人啼笑皆非。
「我可不是你家奴才,你想吃什么,自己去外面弄。」对救命恩人,第一句话应该是「道谢」吧?
「弄?」
「你可以到湖里捕鱼,到森林里捉野兔,也可以射下天上的小鸟来烤。要是你有悲天悯人之心,不杀生,那就去摘树果子吃。」
听见必须「自食其力」,少年浑圆秀丽的双瞳陡地瞪大,让淳宇浪兴起了戏弄之心。
「别忘了,需要烹调的话,自己去捡柴回来生火,别想会有人帮你。」故意补充道。
沉默了一会儿后,少年绷起下颚,倨傲地说:「去弄就去弄,不过是找点食物吃,有什么难的!」
那不服输的样子,完全点燃了淳宇浪的兴趣。
他故意跟在少年的身后,看他打算怎样替自己弄出食物来填饱肚子。
只见少年在林子里晃了半天后,终于找到一棵长满黄果子的树。他奋力爬上树干,成功地摘下了一堆黄澄澄的果子。但少年显然不知道,那黄果子入口酸涩得吓人,难以下咽,他是白摘了。
其实就在那棵黄果子树旁边,生长着紫色野茄,颜色虽然吓人,但味道香甜、口感绵密,摘取既不费力,又好吃。
接下来,少年尝试着到湖里捕鱼,也尝试挖掘山笋、徒手捉野兔,都一一失败了。
当他搞得比离开时还要狼狈、还要累、还要饿,一脸疲惫地回到岩洞时,淳宇浪还故意在他面前,烹煮昨日猎得的野鸽,阵阵香气催得人腹虫齐声「咕噜噜噜」地高唱。
「你回来了?有带回什么食物吗?」
心有不甘的他,也不回话,走到角落,用双手抱紧肚子说:「没关系,我可以忍受饥饿。」
很好。算是有点骨气。淳宇浪并不讨厌有骨气的人。但少年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皱起眉头。
「为了找到药王,这点饥饿不算什么。」
又是一个贪图「药王」盛名,跑来「挖」宝的人吗?一瞬间,淳宇浪对少年一身骨气的好感,又被「贪得无厌、一心只想抄小路走快捷方式的投机小人」,给推翻了。
「你是这山中的住客吗?你在这儿住多久了?你知不知道药王大人?」
「什么药王?我不知道。倒是知道哪里有一堆的王八……你喜欢喝王八汤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捉。」
他以为少年听见自己庄稼汉的粗鄙用语,脸上会现出嫌恶、鄙夷之色,不料他仅是一脸失望地低下头,沉默片刻后,又急急地抬头说——
「谢谢。」
或许就是这一刻吧,淳宇浪窥见了仁永逢的本性。
其实他不是故意颐指气使、故意做出傲慢的姿态,他只是太习惯于高高在上、太习惯被众人簇拥,所以自然而然地习惯把人当成奴才对待。
本性不坏,只是被宠坏了。
只要稍加调教……
你不是已经受够人所带来的麻烦了?少再自找麻烦了。既然很满意于现在的平静,何苦自扰?
淳宇浪听从内心另一个自己的主张,速速斩断那危险的念头,决定早点将这不请自来的娇客,送下山去。
「你想要下山吗?我可以带你下山……」
脑袋瓜摇晃得像支博浪鼓,少年的黑瞳坚决地看向宽阔的山谷,道:「我要继续找,即使踏破铁鞋、即使我必须踏遍谭荖峰的每一寸土地,我都要找到药王!我不会放弃!」
他的话拨动了淳宇浪一根细细地心弦。
究竟是同情少年的无知——这广大的山林,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或是对少年的怜悯——连「药王」的庐山真面目都不知道,即使近在眼前,仍像远在天边。
再不就是一股单纯的好奇——想知道少年的决心,究竟有多深?
无论理由是什么,这名天上掉下来的少年,确确实实地打动了离群索居已久的男子,那颗许久未动的凡尘俗心。
「你要是想在这儿住下……」
少年整张神情暗淡的脸,倏地一亮。
「必须遵守几点规矩。」
淳宇浪如今回想,那就是自己犯错的第一步。欸……人呀,就是这般禁不起诱惑。
啪唦……
在水中游了一圈又一圈,终于上岸的「鱼儿」,甩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竹席上,伸长手脚,烤火暖身。
橘红色的荧火,点缀着那张白净脸庞,勾出几道郁郁寡欢的暗影。
淳宇浪离开了大树,走到他的身旁,在几尺远处停下。
「你弟弟挺有趣的。」
仁永逢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回道:「他就像是火,总能吸引人们靠向他。」接着问:「他把汤喝了吗?」
「没有。」
「他不喝?是不是你告诉他,这汤是我弄的?」
「我是讲了。不过那不是他没喝的理由。他没喝是因为我再他身上点了睡穴……是他逼得我不得不出手的。」
「他做了什么?」
淳宇浪回头,平铺直叙地说:「他认为我逼你、强夺了你的清白,玷污了你,威胁要杀我。」
「杀」,还太轻描淡写了些。
假使一个人可以死一次不止,仁永源大概会把十大酷刑全部加诸在他身上,让他死了又死,死了再死,痛苦至死。
「你……」仁永逢为难地蹙起眉。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讲我们之间没有谁逼谁、强不强的问题?还是讲,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哥哥本来就没清白可言,何来玷污吗?」
最后的这一句话,相当尖锐。
仁永逢没有遮掩自己颤抖的唇角,淡淡地说:「你应该说的。源是个直肠子,你一开始没有讲清楚,之后他会一路误会下去。」
「换句话说,只要让他一开始就误会,他也会一路错下去?」淳宇浪一针见血的指谪。「你就是用这方式,在弟弟面前隐藏自己在外放浪形骸的行径?还是被误导的是我,我才是一直把你当游女拥抱,实际上你根本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淫乱?」
仁永逢脸色微白,双唇紧抿。
「我不该碰你的。」
淳宇浪眯细了眼,凝视着他。欢爱时的面孔、大笑时的面孔、大快朵颐时的面孔……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面孔?
「明天,带着你的弟弟,回去你们的地方,不要再来。」
下着最后通牒,他说。
漫漫长夜,终有结束——迎向黎明的一刻。
全身无法动弹的仁永源,坐着坐着,不知不觉地渐渐打横倒下,在软榻上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自己不但睡得好好的,身上还盖着一件披衣为被,挡去寒气。
他揉着睡眼,坐起身。
药王那个混帐……真不是人。幸好他并未打破承诺,自己的手脚已经彻底恢复,再没有僵硬、动弹不得的问题了。
「哈啊……」
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仁永源正想着要找到兄长,他们兄弟得好好地谈一谈时,一道人影走入洞内。
「哥……」
吞了口口水,仁永源没见过这么……冷静发火的兄长。
可是他为什么生气?他在气些什么?假使是为了昨夜——
应该生气的人,是我吧!
不爱惜自己也该有个限度。
药王的秘帖有多珍贵?仁永源不懂药草,也不懂治病的事,可是在他心目中,没有任何的药帖能比兄长更珍贵!
「你为什么跑来,源?」
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冰冷而僵硬。
「当然是来阻止哥你作践自己,你可是堂堂『任永堂』的大少爷!我还以为你只是来当他的奴才,没想到你连暖床的事都做,太可耻、太离谱了!爹娘要是知道,一定会气晕过去的。」就像之前的他一样。
「你回去,马上。」
再次冷冰地说。
「好,这种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不过我也要带着哥一块儿走,否则我就不走!」
「我要你走,你听不懂吗?」喷火了。
「不懂!哥不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有责任要护卫哥——」
啪!
一记巴掌在仁永源的脸颊上,炸裂开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挨兄长的打,却是第一次被狠狠地打歪了脸,打得连嘴都破了。这不是警告的巴掌,这是挟怨已久、扎扎实实地一巴掌。
「不要轻易地将护卫、保护挂在嘴巴上,好像你为我做很多。实际上一直在护卫你、保护你的,是我!」
仁永逢痛苦地说:「让我解脱吧,一年就两个月,我好不容易可以不当你的哥哥,为什么你还要追过来?为什么?为什么?」
每一字、每一句,都有着千军万马般的杀伤力,踩踏在仁永源的胸口上。
「你是全天底下,我最不想在这里看到的人!我讨厌你,最最最讨厌的,就是你仁永源!」
仁永源的胸口被踩出了一个好大的窟窿,再也填不满的大窟窿。
第二章
是不是,每个人的天与地,都有可能像他一样,忽然间逆转倒置?假如只有他尝过一瞬间天翻地覆的滋味,他不知道他仁永源何德何能……走了什么天杀的罕世霉运?
挺过了椎心之痛,晓得了尽管心被人狠狠刨出来,人也没那么容易死。你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两脚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
仁永源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凝视他最最爱、最最在乎,摆在心头最宝贝的地方的兄长,道:「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了什么,让哥对我这般深恶痛绝的事?」
在哥哥的痛苦的眉眼间,寻找着线索。
「在家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虽然小小吵嘴是无可避免的,但总不会突然之间,哪天早上醒来,哥觉得今儿个我看来特别面目可憎,便讨厌我了吧?」
仁永源一想到自己带给哥如此大的痛苦,但自己过去却不曾察觉到,不禁觉得自己是否太过迟钝盲目?
「……你不必『做』,你只是待在我的身边,就可以让我痛苦了。」仁永逢低声告白。
又是一记重击。
倘若是哪里做错,自己还能改。
但……什么都不做,就能让哥感到痛苦?这不是叫我从此以后,最好不要出现在哥身边,最好消失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哥如此的厌恶自己。仁永源扪心自问,还是不明白哥的憎恶从何而来。
「我现在觉得自己像是不明不白、蒙受不白之冤的死刑犯,哥。请你不要再凌迟我了,给我一个痛快吧。让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即使他说,不是自己做了什么的关系,仁永源相信一定有什么原因,改变了他们的兄弟之情。
「……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同一场噩梦一连作了十年的理由吗?」似嘲似谑地说。
当然不是没想过,可是哥不是最讨厌人家问那个梦的事吗?甚至只要一论及它,就翻脸。
「遭遇了同样一件事,你却将它忘得一干二净,老天爷对你真好。哥也想象你一样,回来之后大病一场,发阵高烧,就可以把它忘光光了。」
大病?高烧?
「起初我很高兴你不记得了。要是可以,哥好想好想叫爹、叫娘、叫大伙儿全忘掉,因为我受够了!
「那些知情者在人前是一副怜悯、关心的问候,一转身就是极尽八卦之能事,人后挖粪扒屎的嘴脸。还有娘亲,动不动就说『可怜的孩子』,彷佛我是个碰不得的伤口……她也的确不想碰。」
下唇颤抖着,仁永逢将它化为一抹苦笑。
「但我不怪她,比起爹几乎不愿意正眼瞧我……彷佛我这长子早已死了,在失踪之时就已经死了……娘的不愿意碰我,根本不算什么了。」
仁永源听得背脊发凉,对自己来说,家中的气氛一向是和乐融融。不想,这原是粉饰过后的太平假象?
自己眼中,双亲对哥信赖有加,甚少过问哥的事,无论哥想做什么,他们都放手让他去做,而自己想做些什么,往往得一再向爹娘争取,好不容易才获首肯,他一直为这样的差别待遇忿忿不平。
结果……爹娘的放任,是不想碰触?他们给哥的也不是信赖有加,而是可有可无?
「在那时什么都忘记了的你,是家里唯一对我一如往昔,没有什么改变的人。多亏了你,在家中处处都是『无处容身』的我,找到了立足之处……我没办法让爹娘眼中的我回到从前,但至少我可以一直是你的好哥哥。」
仁永源的胸口一阵阵揪痛。
所以哥不是从头到尾都讨厌我的?我对哥或多或少,也曾派上用处过?哥也曾需要我这个弟弟?
这念头多少让仁永源的心头宽慰了些。
「也许是物极必反,我越是逼迫自己要做个完美的哥哥,被压抑的愤怒也越堆越多……明知一切的事,即使没有你,照样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开始将矛头指向你。动不动就想着『为什么是我,不是你』?为什么痛苦都交给我一个人负责,好处全被你包下?」
仁永逢此时瞟了仁永源一眼。
「很幼稚的念头,是不?幼稚、自私……愚昧的我。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怎么可能做个『完美』的哥哥——当真正的我是破破烂烂、千疮百孔时。所以我更不能让你看穿我的伪装,让你这唯一的、我可以在家中立足的支柱,被我肤浅的一面摧毁,夺走我最后的容身之处。」
听着听着,仁永源不禁在内心轻喊——
哥,你就是这样,一重又一重地,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捆绑着不必要的绳索,不停给自己加重负担吗?
任谁这样不停地压抑、自责,早晚都会出乱子。太疯狂、太乱来了!
不过……仁永源也注意到了,兄长一直回避着,不去提起最关键的一件事。然而这个关键不搞清楚,他根本无从理解,折磨着哥、缠绕了这么多年,甚至持续地作同一场噩梦的种种痛苦,究竟是来自何方?
「哥,发生什么事了?我高烧忘记的那件事,以及让你痛苦多年的那件事,是什么?」单刀直入地问。
仁永逢苍白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更为惨白,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掐得指节都泛白了。
可是当拳头一松开,所有的表情也自脸上消失了,他淡淡地说:「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你在十岁的那年,自己差点被坏人掳走……」
有这种事?!仁永源一愕。
觑他一眼,仁永逢继续往下说:「我还记得那一日,娘和往常一样,初一一早便带着咱们到一座庙里拜神,祈求一家大小平平安安。那时的你一点耐性也没有,跪在那儿祝祷,不出半刻就嫌无聊,嚷着要去庙前的市集逛逛。
「也和往常一样,娘同样捱不过你的瞎吵蛮缠,叫我带着你去,还给了我们些碎银子花用。在市集里,你一会儿说要买糖葫芦,一会吵着要玩飞镖,叫我买给你。市集里人又多又吵,娘千交代、万交代,要我千万不能让你走失的,结果你还是走失了。」
哥哥活灵活现地描述,让仁永源轻易联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时的他是个脾气又硬又蛮、令爹娘头痛不已、不折不扣的顽劣小子。
「我慌忙地到处找,从人潮最多的地方,找到人潮罕至的暗巷里。结果我找找找,到了庙后的大杂院,终于听见了你喊叫救命的声音。我赶紧跑了过去,看见两个不认识、面目狰狞的汉子,捉着不停挣扎的你,像要把你抱上马。
「我便冲过去,要他们将你放开。谁晓得……他们见我孤单好欺,不但不放开,还连我也想捉起来。他们一个人制着你,一个人上前对付我。两个大人,对付两个小孩,谁胜谁负……用不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