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笑容让莫淮生出那么一丝悔意来,只是这悔意从何而来,却是万万不能和洪天说起的。
洪妈妈张罗了一桌子菜,炒的蒸的煮的炸的炖的红烧的凉拌的,整整摆了满满的一桌子。盛饭的时候洪妈妈还特地给莫淮换了个大碗,盛满了米饭又使劲往实了按加,愣是给莫淮端上了一大碗米饭。
洪家没有饭前给小孩子喝饮料的习惯,于是大人们便也给小孩子们满上了一杯自己家酿的白葡萄酒。说是酒,味道却和糖水果汁无二分别,甜味清淡,舒爽沁凉,洪天最喜欢喝这个。
一家人满是期待和紧张看着莫淮举杯,莫淮尝了一口亦觉得十分可口,放下杯子对洪爸爸洪妈妈腼腆地笑:“很好喝,阿姨的手艺真好,叔叔运气也好,娶了个这样贤淑的妻子。”
一句话说得除了洪天直觉得泛酸把洪爸爸洪妈妈逗的是眉开眼笑,一顿饭便是在夸奖莫淮贬低洪天和不停地夹菜给莫淮让他多吃点中度过,最后是洪天实在瞧不下去了,跟妈妈说吃多了不好会撑着云云,才让洪妈妈意犹未尽的停下。收了碗筷还不忘让两个男孩子等着喝一碗冰镇甜汤,这才和洪爸爸再次进入厨房重地。
“妈,多给我盛点芸豆,要大的!”洪天趴在沙发扶手上对着厨房大喊。
莫淮却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洪家的木头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出的是不知名的古代电视剧,男女主角成亲的大喜日子,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在喜庆的唢呐欢呼声中进行后,夫妻对拜的环节这两人却偏偏互相撞到了头,顿时惹得是满堂皆笑。
受这个场景启发的莫淮脑中浮现刚不久才发生的一幕,不由地便又勾起嘴角。
“笑什么啊,”洪天把甜汤递给盯着电视却笑得诡异的莫淮,“吃完了休息一会儿我妈让我送你回家。”
零玖 渴望
准备出发去爷爷家过暑假的洪天在出发的前一晚给莫淮去了个电话,说自己第二天下午三点半的长途汽车,然后这句话说完后就一直在沉默等莫淮搭腔。
从某些方面来说,洪天算得上非常被动的男孩子。他明明可以选择直截了当地问莫淮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却偏偏张不开嘴只会偷偷地期盼和在电话这头攥着电话筒手心出汗。
莫淮的声音倒是沉沉的,静默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对洪天道:“那你小心点,我还有事,先挂了。”
洪天举着只剩“嘟嘟嘟”的电话怔了半晌也失望了半晌。
可等到第二天,洪天都提着行李在玄关处穿鞋了,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洪天心头一跳,刚想转回去看,却被一旁的妈妈推了一把:“还发愣,再晚赶不上车了。”
一只脚刚迈出门,却在听到爸爸那句“咦?莫淮啊……”时瞬间改变了方向冲了回去,三步并作两步地直直从爸爸手里接过了话筒,一边平息胸腔里的喘息,一边对着电话那头声音高亢地道:“喂,莫淮?”
洪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跑去长途汽车站的,好像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但却在站口处一眼就看到背着包等着他的莫淮时,霎时又变成了极短甚至可忽略不计的路程。
而真正高兴的很了,反而想不出什么话可说。洪天只好飞奔到莫淮面前,一边喘气一边看着他局促又兴奋地傻笑。
莫淮看着眼前这个笑得莫名其妙又似乎可窥究竟的洪天,也不由自主弯了嘴角:“笑什么笑。”
“嘿嘿,高兴嘛。”洪天接道。
三个小时的路程不算漫长,又加上身边还有莫淮陪伴,洪天更是兴奋得很是坐立不安。起先不停地找莫淮搭话,可几回合下来饶是洪天再怎么迟钝没心眼,还是觉察出了莫淮有一点心不在焉。只好怏怏地坐回原位,试图老老实实地等这三个小时过去。
夏天白日长,这一路下来天色的变化也是不甚明显,可真正等到他们从车上下来,才发现一片无垠田野村舍的尽头,早已染上了几笔暗橘色的风韵。
和城市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同,这一片原野之上因为没有高大建筑物的阻挡,傍晚的风就这么一路通畅地从远方拂来,撩起了青色麦田和水稻,撩起了一棵棵相距甚远的梧桐叶,也撩起了远方而来的少年的衣衫,更似乎撩起了少年心底被城市封闭的湖潭。
夕阳明明温柔如母亲的手,却在莫淮看来是那么的刺眼。
洪天从村子口小卖部借了辆自行车,把带的东西放好后才回头去唤仍自在发愣的莫淮,语气里全是自豪和欢乐:“很美吧,不过咱们得先回去,风景有时间看哪!”
莫淮回过神,便对上了洪天那双比夕阳还温柔还璀璨的眸子。
田间小路多坎坷,洪天骑着车带着莫淮一路跌跌撞撞,说着笑着看着两旁风景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去。等两人停在洪天爷爷家院子前,天际那头已全是丝丝缕缕的红云和橙黄了。
洪天把车子停在院门口,便去拍那张古旧的木门:“爷,我带同学到了!”
木门上挂着两个早已染了锈迹脱落颜色的铁环,随着洪天的动作发出在莫淮听来完全陌生的声音。门板上也全是被风霜雨雪蚀刻后的痕迹,甚至手指轻轻一压,就可以把那些鼓出的木屑轻而易举地按瘪下去。
莫淮还在觉得有趣研究那扇门,就听洪天语带肯定地说:“爷爷肯定是去哪家玩牌或是下棋去了,一会儿准回来,咱们先进去再说。”语罢,便伸手将门一推,没有加任何锁的木门就这么向着莫淮张开了怀抱。
院子里格局也不算小,左边有一小块菜地种了白菜和指甲花,右边角落里生长了一丛还算茂密的竹子,旁边搁了一个大水缸,黑色胶管搭造的简易水管随意搭在上头,在往前走一点是厨房和柴房,再旁边一侧才是平日居住歇息的起居室。
洪天把莫淮领进堂屋,先倒了一杯水给莫淮,然后便忙不迭地脱了汗衫,拿把蒲扇过来和莫淮坐一起两人都能扇。
屋里头也是空落落的,家具也不知道是什么年头了,看上去全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灰白的墙上还贴着那种老式的已不知道多少年了的宣传画报,看图案倒是有点红军长征的意思。
莫淮收回打探的目光,又接过洪天刚递过来的苹果。
老房子里温度也高,两人本就颠簸了一路早已汗流浃背,在这堂屋里一坐下没多久身上的汗水却是汩汩直往下淌。又热又乏之下,饶是再感到新奇,也是分身乏力都不想说话。
等莫淮把手里的苹果连皮吃完,两人终于听到了院门的动静,对看一眼,便知道是老爷子回来了。
老爷子这么多年一人过,倒也还未显老态,看着两个孩子都在屋里等着了,顿时高兴地合不拢嘴,放下出门下棋的马札便要去准备饭菜:“哎呀都到了啊,这位是洪天的同学吧,哎呀长得真是俊俏,快坐着坐着,里屋有风扇去凉凉,等爷爷把饭收拾好了,咱们爷孙几个再好好聊啊。”
洪天看爷爷仍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模样,安了心应了一声便拉着莫淮进里屋去了。
里屋地势稍高更因为有了电扇凉快不少,洪天把旧相册拿出来看,两人一边看一边说话时间过得飞快,等爷爷进来叫这两个小伙子出去开饭的时候,墙上的挂表都已经指向八点半了。
老人家做的饭菜大多油腻,两人吃了没多少便已感觉到了饱意,又坐下陪品着小酒的爷爷说话说了蛮久,等收了饭桌准备休息的时候洪天已是两眼皮都在打架的状态。
可等洪天从院子里刷牙回来,看莫淮还一本正经地坐在床边时,便忍不住问:“怎么了,不去刷牙吗?”
莫淮抬头看向洪天,语气亦是无辜:“我没带毛巾牙刷过来。”因为是临时决定和洪天一起过来,简单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便出了门的莫淮哪能想到还要带什么洗漱用品。
被莫淮理直气壮的语气弄得稍一愣神的洪天,一只手挠了挠头,一只手还拎着水杯和牙刷,试着提议:“这么晚小卖部也该关门了,要不,你先用我的,明天再去买?”
肩膀上犹自搭着毛巾光着上身的洪天自然没注意到莫淮似有若无一直徘徊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等到莫淮深深看了自己一眼,接过牙刷杯子出去刷牙了,洪天才松下一口气。他还怕莫淮嫌弃他呢。
刷牙的问题是暂时解决了,可等到洪天都拿着裤衩准备去院子里冲凉,莫淮这把却不愿意了:“我没洗过凉水澡。”言下之意就是我不要洗凉水澡我要洗温水澡。
可傻乎乎的洪天哪能听出来,滞了滞才开口想法设法跟莫淮沟通:“这天这么热,不用洗凉水澡吧……”
剩下的劝说在看到莫淮依旧雷打不动的坚持神色里终于咽回了肚子里。换成了妥协的一句:
“那……也行,我先去给你烧一壶热水,一会儿等我洗完你对上大半盆凉水就能洗了。”
等洪天在院子里囫囵冲完凉水澡,抖开裤衩要穿时,才透过稀疏的月光和厨房洒出来的昏暗灯光看到坐在堂屋门口正眼巴巴瞅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的莫淮。
洪天一惊,看清楚那是莫淮后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快速套上裤衩便冲着莫淮问:“不开灯杵在那做什么?吓我一跳。”
莫淮默然,好一会儿才镇静开口:“洪天,你竟然不穿内裤。”
正打开水管给莫淮接水的洪天动作一顿,好在天色也暗,脸上耳上的热度颜色也看不见,洪天便嘴硬道:“什么呀,这裤衩也可以当内裤啊。对了,水应该烧的差不多了,你快去拿衣服准备洗澡,别坐在那了。”
那边传来的却是一阵意味不明的轻笑声,更把洪天闹得脸窘红。
莫淮洗好澡回屋时,洪天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将睡不睡地迷糊着了。莫淮走到床边不动声色地看了洪天好一会儿,这才伸出手放在洪天的大腿靠上处轻轻使力:“往里面去一点。”
洪天起先没反应,莫淮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终于反应过来的洪天往里面挪了挪,嘴里小声嘟囔着:“晚安。”
莫淮看着自己空落落犹有余温的手掌,若有所思了良久,才关了灯上了床躺在洪天身边。
“晚安。”
但其实这晚的睡眠实在算不上好,耳边听来的是洪天睡熟的绵长呼吸,莫淮却觉得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焦灼怎样翻来覆去深呼吸都不得纾解。脑子里全是洪天未着寸缕的身体,傍晚时脱掉衣服那刹蒙着汗水的小麦色有些粗糙的皮肤,在眼底似乎会发光一般闪着无与伦比的魔力,还有那时月光下隐约不分明的身体轮廓,水珠滑过身体折射出的耀眼光彩……少年明明不成熟不美好的身体此时却全在莫淮眼前、脑子里回荡,甚至连肋骨位置处的凹痕都根根分明,随着呼吸小幅度的颤动的细节都能全部在眼前和脑子里重生并鲜活起来。
莫淮平躺着僵直了半晌,才终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对上了洪天的后背。
月光从窗子里透进来,隐约给这不为人知的风景蒙上一层暗蓝色,莫淮便竭力想看清楚那骨骼的形状和肌肉的轮廓,少年瘦削的身体在此刻好像被这神圣的月光也蒙上了一层从未见过的美丽色彩,让人为之目眩神迷心驰神往——
鬼使神差地,莫淮着了魔一样缓缓伸出手,却在触摸到那柔软带着温度的皮肤时,猝然收回了手——
那手指仿佛被电打到一样,泛起针扎般的痛来。
莫淮似乎知道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渴望,只是当这渴望的对象是一具算得上朝夕相处的青涩的相同的身体时,他便隐约觉得自己这渴望来得何其荒谬了。
然而最荒谬的却是,那离自己只有短短一臂距离的身体,仿佛也对自己的身体有着胶着住的吸引力似的,无论自己怎样抵抗,双眼还是忍不住向那边看去,一眼再一眼,偏偏仍觉不够。
洪天忽然的一个翻身,让莫淮心里一惊,猝不及防地便要收回自己的视线。大抵也是做贼心虚的道理,莫淮这个时候反而忘了就算自己不收回视线,睡熟中的洪天也是无法察觉的。饶是如此,平躺着直视屋顶的莫淮依然半晌都是僵硬,胸腔处的大幅度颤抖似乎更应证了心理的紧张和慌乱。
被这慌乱和紧张一扰,身体和心里的热度反而有所降解。莫淮正想转过身向着床边方向睡了,旁边的洪天却也跟着动起来。莫淮仔细一听,是指甲挠上皮肤的如丝织般的细微声响。
可就是这细微声响再次让莫淮的身体陷入僵硬中,连带着呼吸也克制着屏息下来。好半天这声响才停,伴随的却是干脆坐起的窸窣声,迷糊中连动作都趔趄不已,跨过莫淮身体时还差点一跟头绊倒。
莫淮便这么屏息看洪天拉开灯,睡眼惺忪地翻找出蚊香点燃,这才再次放轻了动作不想吵醒他小心翼翼爬到床里面。再次归为万籁俱寂后,莫淮却感到有双手捏着薄毯盖至肩膀处。
那一夜的后半时间,莫淮才是真正觉到万籁俱寂。
壹拾 虚伪
莫淮前一晚没睡好,翌日自然起得也迟。洪天却是没等日头照到眼皮底下就醒了,看到旁边的莫淮却没醒,犹豫了一下,也没好意思起床,小心转了身面朝里去了。
可这大夏天的,气温又高空气又热,大白天不起床在床上躺着也是难受。洪天努力放轻自己翻来覆去的动作,好几次受不了想干脆起床算了,但几番心理斗争下来,看了看莫淮的睡脸,又无奈地侧了个身。
莫淮却是早都醒了,在洪天自以为很轻柔的动作里。可他奇怪地却是洪天怎么一直没有起,刚动了动眼睑想睁开眼看一下,却在下一秒听到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刻意的咳嗽声。起先莫淮还没反应过来,但随着洪天来回的翻动和似乎越来越靠近的压低的咳嗽声,莫淮脑子一转,便大概晓得洪天的意思了。
这家伙,是在委婉地叫自己起床呢。
莫淮睁开眼,一眼便对上了洪天靠过来的眼睛,和那双陡然变得尴尬的眼睛对视几秒钟后,莫淮扯出一个笑容:
“早安。”
洪天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悄悄把脑袋从莫淮上方移开,眼珠子左瞥右瞄不知道看哪里好,好半晌才想起应道:“早,早安。”
莫淮坐起身看他几眼,笑容似乎又加深了些。
洪天端着脸盆正打算去打水洗脸刷牙,半步刚迈进院子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莫淮:“要我现在先去帮你买牙刷毛巾吗?”
莫淮系鞋带的手指顿了顿,也没抬头:“不用这么急,一会儿不是还要出去吗。”
听莫淮不甚在意的这么一说,洪天反倒觉得自己小家子气起来,便傻乎乎“嗯”了一声:“说的也是,咱们吃完饭出去玩啊。”
等两人收拾完毕又吃了午饭,席间洪天婉拒了爷爷下午要带他们俩去挖野菜的提议,说是要和莫淮去钓鱼。爷爷往洪天和莫淮碗里各夹了一只鸡腿,叮嘱道:“钓鱼可以,不下河就行。”
莫淮看着爷爷夹鸡腿过来时就想拒绝,可爷爷几十年的功力哪是他这种毛都没长齐的男生能对抗的,于是只好眼睁睁看着那只鸡腿进了自己的碗,硕大的鸡腿上还粘有爷爷筷子上的葱花。
于是直到一碗米饭结束,洪天的爷爷都已经按捺不住提了板凳出去找棋局下,莫淮碗里的那只鸡腿还是原位放在那里。
莫淮把筷子搁在碗沿上,转头看了一直埋头扒饭的洪天一眼:“我吃饱了。”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洪天这才抬起头,嘴边还粘有米粒,莫淮还没觉得滑稽,就发现洪天的脸色变了变,目光在他脸上走了一圈又挪开,再次端起碗:“你鸡腿还没吃。”
莫淮侧过脸看了那只鸡腿一眼,没吱声。
一直在用眼角余光观察莫淮动作的洪天端着碗没再往嘴里扒饭,等待了一会儿还是没见莫淮有任何动作时,握着碗筷的手指渐渐缩紧,胸口处起伏连连,洪天是拼命地克制了自己才没让自己一把摔下碗筷地向莫淮试图平声静气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