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忽然坐起来将我抱住。我愣了一下,等他说话,过了好半晌,他却什么都没说,放开了我:“吃东西去。”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将热好的玉米粥端出来,给他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坐下后,喝了一口粥,才发现他一直盯着我。
他:“你不会下毒了吧?”
我瀑布汗。
“呵呵,开玩笑的。”他拿起勺子,“你突然对我这么好,不适应。”
我低头喝粥。
如意斋的玉米粥,绝对是百喝不厌。就着炒蘑菇、木耳千丈,一顿饭吃得好饱。他吃过了饭,似乎也不困了,站起来:“和安,你过来,我跟你说点事情。”
我答应着,经过电视柜时,在后面的置物架上拿了一要竹牙签。
我们坐在一个沙发里,他拉着我的手:“我们准备和FM和平相处,冰释前嫌。”
我脑袋里顿时出现好大一个问号,就算太阳从西边升起,就算西湖水干雷锋塔倒,这两个为了利益咬得你死我活的集团也不会和平相处的呀,难道是我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
“经过我和几个董事的仔细考量,认为两方再斗下去只会劳命伤财,让别人有可乘之机。所以今天下午,我约了张诺言,说好明天去如意斋谈判。如果顺利,雷氏与FM以后将划江而治。”
好大一个急转弯,差点将我甩出正轨。诺言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了。他是你打他一拳,他会给你一刀的有仇必报还是大报特报的那种阎罗级别人物,能跟你和谈那才有鬼!谁能给你出这么个馊主意?那几个董事一定不是什么好货,搞不好FM的奸细已经深入雷氏了。
我越想越心惊,猛听到他问:“你在想什么?”下意识地摇摇头:“没什么。你要谈便谈呗。”站起来:“我去刷个牙。”
洗脸台子上挂着一面镜子,我看着自己脸上的水涔涔往下淌,止不住地想睡觉。刷牙都刷得脑袋有些晕,刷完了牙出来一看,雷深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走过去:“雷深?”
“雷深?”
“雷深去床上睡,这里会着凉的。”
无论我怎样摇他,推他,他都像死猪一样闭着眼睛。如意斋的玉米粥好,雷诺的安眠药更好。走到餐厅后面的走廊上,打开灯打开窗户。不一会儿,看见外面树影幢幢里,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楼角窜出来,压着声音:“和安?”
我一听正是雷诺,喜道:“嗯。”
他招了招手:“下来。”
窗户外是有防盗网的,所以只能从门出去。经过客厅时,朝雷深看了一眼。他仰躺在沙发里,橙红的长沙发刚好容下他的身子,他的脚垂在地上,拖鞋被踢到一边。我走过去将拖鞋堑在他脚下,抬头看他。
他的脸,不知不觉间已和记忆中的不一样。模样还是一样的,一样的眉、一样的眼,只是感觉不一样了。时光是最无情的杀手,将往日的恩情抹杀完毕。他现在是个成熟的男人,有他的思想、他的手段,再不是我能左右了。于是,我们就点到为止。他害死了小乾,我本该杀了他报仇,可是我下不了手,所以只能远走高飞。
“怎么这么久?”雷诺在外早等得不耐烦,“快走吧,等大部队来了就走不了了。”
我点点头,跟着雷诺在楼与楼间流窜。这个小区的规化还是不错的,每幢楼间都有小型园莆,即使是在黑夜,借着明亮的月光,也依稀能看见园莆里栽种的叶稀且黄的蔬菜和水果。大约窜了十来分钟,终于到了一块大牌楼下,上面龙飞凤舞写着“碧野村”三个字,字上面挂着的五彩小灯不停闪烁。我回头望,这个装饰简洁的小区一共树立了十二套楼,此时约是晚上八点,几乎家家都亮着灯,就像是十二个燃着的火柴盒子,好不热闹。
雷诺站在牌楼下向我招手:“快!”
我低着头,快速地从牌楼下走过。外面是另一副景象。一条四车道宽的马路,稀疏的马路灯,偶尔有车子驶过,车灯明晃晃地擦过路两旁的樟树,车轮刮起呲呲的声音。
这条街道没有超市,连个体经营的商户都少,因而行人也少,非常安静。雷诺走在前面,我们行到街道转角处。这里有一个公交车站,我有意地看了一眼,一共三趟公车经过这里,联想清洁大婶说的地址,看向雷诺:“我们好像走反了。”
按照公车路线,我应该往左走,但是雷诺是往右的。
雷诺:“怎么会呢?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快跟我走。”
做我们这一行的,杀人害人干得多,疑心病就重,总觉得会有人想害自己。因此有什么事情,总是信任自己放在第一位。如今整个市的黑道都是FM和雷氏霸占着,我要想在这里平安生存,不被任何一方逮到,就只能去两方势力都比较弱的或者是两方势力争斗得很厉害的区域。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挠乱追捕我的人的视线。但是按雷诺的方向,很明显是朝着雷氏势力的腹地,我去了,无异于羊入虎口。
几乎是习惯性地,就划出了指甲中的刀片。我指了指身后:“我要向这边走。”
月光下,他长相柔和的脸上笑容怪异:“我已为你准备好逃走的钱与护照,时间紧迫,就不要再争了。”
我略略犹疑。这个人,是我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帮助过的,也许,他亦会在我受困时无条件帮我一次?
如果我这样想,那就不知已死过多少回。
我摇了摇头:“我要向这边走,再见。”
第二十八章:劫了
他快步挡在我前面:“和安,你帮助过我,我也帮助你,请相信我一次。”
夜色下的月光如银,洒在他与雷深二分相似的脸上,是这样眉目如画的恬静。我冷静地摇了摇头。那张脸上就绽出了怪异的笑容,眉头皱着,嘴却咧开,眼瞳中没有温度:“那真是遗撼。”
下一瞬,我的手已经伸出,瞟准他的脖子。空气中凛冽的风声飒飒,手指上刀片如冰。每一次杀人,我的心都会异常的平静下来,就像预知一个生命的尽头。它的尽头,总是平静,终于远离人世的一切纷扰。然而记忆中的温热腥苦没有到来,雷诺像鬼魅一样向后退去,有人搂着他的腰,退后了两尺。这个人很高,比雷诺整整高出大半个头,应该快有一米九。留着一头中长的头发,发梢坠肩。他转过身,漂亮得不像一个男人:“和安,永闻大名。”
他既然这样说,说明我们以前未曾相识。我浑身都绷紧了,潜意识告诉我,这是一个危险的人:“子湛?”
他笑,性别难辨的脸上顿时艳色无边:“正是。”
我头疼。当初虎子告诉我,是这个人最早揭穿雷深的把戏,所以事后我专门对其做了调查,却发现自他进驻雷氏的一年前的消息,居然一个都打听不出来。“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吗?”
他低头亲吻了雷诺的脸颊:“这样还不清楚吗?”
我看着雷诺:“你们时候跟他合伙的?”
子湛:“和安还是不要拖延时间了,跟我们走吧。不然不要怪我用武力喔。”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平生第一次有一种让我窒息的恐惧,指尖已在微微发抖。
“你知道打斗时最害怕的是什么吗?”他前一刻笑着,后一刻已经欺上身上,动作快如鬼魅,我看见他美丽得妖异的笑容:“就是提前被对手知道弱点。”
啪!
他的手在空中截住了我的动作,一个反手将我的手腕握在手心,另一只手向上抬,顿时一道刺目的白光射进我眼睛。眼睛里传来一阵灼热的疼痛,眼泪哗地一下就冒出来。我连忙闭上眼睛,听他在我耳边说道:“你这一招,我在录像里已经看过无数次了。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眼睛火烧一般地疼。这双眼睛在一次械斗中被流弹擦过之后,就再受骗上当得强光刺激。更何况刚才一直是黑暗的环境,而他手上的光恐怕也是特别制造的,光线强亮得像另一个太阳:“把那东西拿开。”
“拿开是可以,不过你要乖乖的喔。不然,嘿嘿~我可不是雷深~”
感觉到眼前的亮光消失,我试着睁开眼睛,无奈它们太不争气,已没有刺激却仍流泪不止,灼痛没有减轻分毫。
子湛:“很难受吗?哎呀,诺诺,我就说别弄这个深矿探照灯,万一瞎了怎么办?”
雷诺走上来,脚步声很重:“你还说,不知道要最大瓦数的是谁。”
“嘿嘿~小嘴儿真刻薄。”
啵!
我听得汗毛直竖。果然雷诺嗔道:“你又干什么?”
“怎么,当着他就不好意思起来了?不知道是谁趴在床上求我帮忙的喔~”
“你!”雷诺气得发疼。
“怎么?”
“算了,快把他弄走吧,不然雷深追上来,可就走不了了。”
“哼~”
我竖直耳朵听着,冷不防后颈一痛,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醒来不知在哪个不见天光的黑屋子里,后颈依旧隐隐作痛。十有八九是子湛这个变态劈的,手刀真毒!
“醒了?”
这样调侃的笑,只有那个变态才做得出来。
我向着声源看去,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黑成这样子,真是一点光都没有。“这是哪里?”
他:“不是吧?你连这儿都忘了?”
靠!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怎么知道,说得我好像来过这儿还挺熟的样子!
他可能见我是真的不知道,才告诉我:“这儿是雷氏的仓库,以前是方氏的。和安,你是逃跑逃傻了,根据地都忘了?”
我伸长鼻子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确实隐约可闻一股火药味儿。可是我印象中,没有哪个仓库是这样黑不咙咚的呀。虽然摆火器之类的要禁明火,但灯总是要有的吧!这时从我右手臂方向传来颇快的脚步声,雷诺紧张兮兮地说:“两边都通知了。”
然后没声儿了。我听见雷诺走到和刚才子湛的声音差不多的方位,可能是看不见东西,他们一不说话,我心里就有点慌,时间也好像过得特别慢。
他们不说,我说。我:“这是哪个仓库,怎么也不开灯?”我就感觉这话一出口,他们的视线好像都黏在我身上了,接着一句话把我吓得往后跳,雷诺几乎是贴在我脸上说了句:“你看不见?”
我的妈啊!你说话就好好说话,突然贴这么近干什么?而且什么时候开始,你走路也学着没声儿了?我诚然喜欢男人,诚然滥情,可也不是不分好坏不分轻重地乱发情的,好吧?等、等等,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看不见?
我、废话,你们不开灯,我怎么看见?
一道闷雷霹得我头皮发麻,牙齿呲呲打颤,与此同时更令我绝望的,是我感觉到自己眼前有一只温热的东西摇来摇去,还带着点怪怪的味道。雷诺这家伙,一定上厕所没洗手!
慢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
噼呖啪啦、噼呖啪啦!要是有雷,就来霹死我吧!要是有块板砖,就来拍死我吧!我这双不争气的招子,虽然它们不够明亮不够狡黠不够温柔不够狭长,但好歹它也尽忠职守了二十五年,为我各种奔波逃跑立下汗马功劳。我离不开它们啊!
我真的离不开它们啊!
这回好了,它们突然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一记手刀给劈瞎了。还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老子时刻会被千刀万剐、被当时刻被撕的肉票的关键时刻居然突然地瞎了。它早瞎一刻,我熟悉了,幸许还能逃脱,它晚瞎一刻,等我逃出去再瞎不迟,偏偏不早不晚,不是叫我去死吗?
完了!
我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软倒在地。
我一世英明,恐怕就要命丧于此。
第二十九章:选择
“子湛,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黑暗中,他们两人的对话听得格外清楚。子湛的声音偏高,声调上扬。他扳起我的脸,像是嘲讽一般地笑道:“那倒是可惜了。”
他的手指掐得我下巴生疼,我厌恶地偏过头去,却不防下一刻脸颊便火辣辣地疼起来,脑袋也是嗡嗡地响,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雷诺:“你干什么?”
我被打得莫名其妙,在记忆中快速搜索有关这个人的所有痕迹,但一无所获。不过,很快,他就自己告诉了我。
“程和安,还记得我吗?”
废话,我记得你还会被你绑到这里来?
“十年之前,苏州烂尾街,你杀的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
我一生害人甚多,手中鲜血无数,害的人、杀的人早已记不清楚,心中亦做好时刻被莫名杀掉的准备。但那个女人我是记得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并且因为没有经验,被警方抓到带进了囚牢。
说起来,那只是一次简单的买凶杀人。在我和小乾流浪到苏州烂尾街的时候,已经生无分文,我开始背着小乾偷、抢东西,但依旧清贫如洗,在小乾长身体的年纪,我对钱的渴求就像一头饿了一个月的狼对肉的欲望。那一年的3月9号,出了两件事,一件大事,一件小事:苏州法院接到一封诉状,告当地城管强暴妇女,这在当地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这是大事。而我,在同一天,接到一封买凶杀人的EMS,这在当地没人知道,是小事。
到现在我仍然清楚的记得,那个女人的血是沿着怎样的轨迹喷射到我的脸上,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雨很冷,而血很热。那个女人紧紧地抱着我的腿,眼睛却望向她身边的孩子。孩子已经吓傻了,看不懂女人眼中要他逃跑的意思。雨很大,雨滴打得我的手生疼,我看见自己的手在抖,手里的刀在朝那个孩子挥去。孩子望着我。
那个孩子望着我……
那个孩子……
我如同拨开重重迷雾:“你是那个孩子?”
子湛的声音听起来像地狱里发出,恨不能将我剥皮剜骨:“想不到你这种猪狗不如的禽兽还记得我。”
我能说什么呢?这就是因果报应。我杀了他母亲,放了他,他来杀我。其实,人的一生,总是前面做的事决定了后面的轨迹,不过是一场极端无聊的闹剧。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因为一些人、一些事舍不得,因而也就看不穿而已。
如果小乾还在,也许我会慌张。可是如今,听到这样的话,竟然心中一丝波澜都没有。我顿时知道,我没有救了。“你想杀我报仇吗?”我昂起头,露出脖子,“来吧。杀了我。”
“没有这么便宜。”他捏着我的下巴,“你让我失去唯一的亲人,我也要让你失去唯一的亲人,还有爱人。”
等等!
我蓦然想到一件惊心动魄的事,颤声问他:“你、你……小干的死,该不会是你……”
“哈哈……你到现在才知道?不错,是我主动将钱流给雷深,又将账目给方乾,他们两个窝里斗,张诺言那头狼一定会趁此机会下手,于是……呵呵,只是没有想到张诺言居然会爱上你,不然,在我的算计里面,你也会死!可惜算漏一着,不过没关系,你早晚也会去死的!”
我的牙关打颤,是气的。曾经怀疑过这第一个查出账目不对的董事,但是没有深入调查。曾经以为小干的死都是雷深造成,恨他入骨。曾经觉得诺言误杀小乾,对他狠心至厮……可是,真相竟然是这样。居然是他,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