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一溜烟跑去了一楼,一楼的房间布局是那样繁复,他在一片眼花缭乱当中寻找波利斯。他推开一扇又一扇门,门里面总还有门,走廊尽头总还连着另一个走廊,他果然迷路了。这里是二十世纪末的苏联,他却像掉入了时间的漩涡一样,回到了帝国时代。一路上他撞上了很多人,有擦窗户的男仆,有端着水果仪态万庄走过的女仆;他还碰上了管家,管家正在一间偏厅内指挥家仆打扫几件古董,佩佩突然冲进了这间房,管家和家仆们大惊,管家捂着胸口道:“……少……少……您……您怎么在这里?”
管家朝佩佩走去,可是佩佩害怕,他立刻窜入了另一扇门,一转眼没了影子。家仆们惊愕地问“那是谁?”管家吓得结巴了,他快步出了房间,小跑着找波利斯去了。佩佩还在到处乱窜,楼上楼下的,他就是找不到波利斯。当他推开二楼一扇门时,他看见了这间墙纸是鸢尾图案的房间,这是唯一让他驻足片刻的房间。他看着陈旧地壁纸和亮色调地、却因岁月而掉光了漆的家具,浑身一抖,赶紧关上门离开了。
刚退出门,他的背就撞上了一个人。佩佩吓得一跳,回头见身后正站着亚里克森,顿时脸色大变,竟想要从窗户翻出去。亚里克森冷冷地看着佩佩,佩佩逐渐收回了双手和双脚,老老实实地、小心翼翼地站回了走廊上。
亚里克森不说话,只是用杀死人的目光恨佩佩。佩佩紧张地问:“波利斯呢?”
“他不需要见你,”亚里克森冰冷地语气就像这宏大地建筑一样让人胆怯:“我负责将你送回市区。”
“可是波利斯说……”
“你自由了,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加加林家的人,不会再有人管你,你要去哪里去哪里。”
“可是波利斯说……”
“波利斯说什么?这里元帅说了算。您父亲决定与你断绝关系,成全你的愿望。你应该感到高兴,现在走吧,我陪你出去。”
“可是波利斯说晚上要同元帅……”佩佩慌张而气愤地辩解道:“我还没有洗澡。”
“我相信你可以找到很多地方洗澡,你对列宁格勒如此熟悉不是么,哪间屋子的屋顶你没走过。”亚里克森逼上两步:“你的所有档案都已销毁,你的出生证明已转到列宁格勒市郊的孤儿院。你的生父是一名酒鬼,养父是比约尔佩佩先生。你不是一直想要做丹尼尔佩佩,不做康斯坦汀 尼古拉耶维奇么,拿去,”亚里克森递上一本证件:“恭喜你美梦成真。”
佩佩接过证件,见是一本崭新地瑞典护照,上面赫然写着:丹尼尔 比约尔逊 佩佩,25、09、1969。
“你和这个家族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自由了。再也不会有人逼你认任何人做父亲,你的父亲是谁也和我们没有关系了。你通宵不回也不会有人管你,你不吃饭也一样。你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那是你的自由。”
“这是您的决定,还是……还是元帅的决定?”
“当然是元帅的决定。”
佩佩点点头,转身沿着走廊下了楼。走下楼梯时他有点找不到路,可是很快的他就认出了大门的方向。家里好几个仆人看着他,大家诧异地询问这人是谁呢?他挺直背脊,神色坦然,举止优雅地推开了大门。天还下着大雨,他看了看天空,转头对门口站着的、瞪着眼不知道他是谁的男仆说:“可以给一把伞么?”
男仆看着气质如此高贵、长相又如此奇特的青年,愣愣地将门口伞架上的伞递给了佩佩。佩佩微微点头道:“谢谢。”随后缓慢地撑开伞,看了看伞,再看看天空,举着伞走入了雨中。瓢泼大雨,令人寸步难行的大风,佩佩举着一把根本什么也挡不住的伞,优雅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他的西服不到一分钟就湿透了,他将帽子忘在了伊戈尔的房间,所以他很有技巧地用伞保护着自己的脸,尽量不让头发给风吹乱了。他一步步走向大门口,走到一半时他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他回头,透过磅礴大雨,他看见家门口站着波利斯,波利斯见他回头了,再次喊道:“佩佩!”
他回身看了波利斯片刻,转身继续朝门口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波利斯没有追上来,他也没有再回头。走到铁门前,警卫们早是全出来了,正惊愕地看着他。一名警卫小跑回岗亭联系大屋里的人,随后抬手打开了铁门。等待警卫开门这阵,佩佩一直静静地站在铁门正门口,他的裤子全湿了,西服也时早已湿得拧出水,可他神态安详,动作缓慢稳重,连他身边的雨仿佛也要小点,温柔一点。
波利斯呆呆地站在门厅口看着远处早已只剩一个点儿的、佩佩的身影。亚里克森拿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抬头对波利斯说:“走了,他出去了,门都关了。”
波利斯气愤地看了看亚里克森,亚里克森白他一眼:“元帅的决定。”
“元帅决不可能让他单独淋着雨走,至少开车送送他!”
“送他?”亚里克森一皱眉毛:“你告诉我开哪部车送?那我们做的一切不都前功尽弃了。”
“难道让他走回去?”波利斯心痛得整个身体都绷起来了:“这里去市区起码八公里,这么大的雨,你难道让他走回去……至少……至少……”
“至少什么?”亚里克森大吼:“他要想活命他就不能和我们再有半点联系,元帅能明白这一点,你脑子怎么就不明白!他从今以后和我们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管他走回去还是爬回去,下雨还是刮风,没有关系!”
波利斯顶不过亚里克森,一咬牙,一跺脚,他狂奔上楼,找他的元帅去了。可当他走到尼古拉的书房门口时书房内传出了一阵声音,他因此没有推门进去。他轻手轻脚地贴着书房门听了听,慢慢地退后两步,随后轻轻地离开了书房门口。
第六十三章
“莱尔琴科先生,”亚里克森敲门后出现在门口:“您睡下了?”
“您知不知道佩佩去哪里了?”
“他回去了。”
“不会吧,蹦蹦还在这里。”
“……他说留着陪您,等您休养好了再来带走。”
伊戈尔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但还是点点头:“这么快就走了……”
“他只是来探望您,”亚里克森走上前:“如果您方便,一会儿元帅想见见您。”
伊戈尔连忙摇撑起来:“随时都可以。”
亚里克森点头出去了,不多时,一个高瘦的轮廓出现在门口,轮廓的主人轻声唤道:“伊戈尔,你醒着么?”
伊戈尔连忙挣扎着要坐起来,这时他是多么希望佩佩留在这里啊。尼古拉慢步走去伊戈尔床头,微笑道:“不用起来,你受苦了。”
伊戈尔确实爬不起来,他一下子倒回床上,无奈地笑了笑,转动一下手指:“我尽力了。”
“这些年你怎么样?您父亲呢?”
“你听说了我哪些事?”
尼古拉局促地眨眨眼睛:“……一些。”
“那就是都知道了。”
“也不全部。”
“你还想知道哪些啊?”
尼古拉忙说:“够了,够了……”
伊戈尔双手抱头,尼古拉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忙安慰伊戈尔:“你做这些事情的理由是什么?”
“哪些事情啊?”伊戈尔斜眼看尼古拉,尼古拉越是不好意思,他反而越来越好意思了,就好像做那些事情的是尼古拉一样;伊戈尔说:“他们都诽谤了我什么?我去英国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尼古拉老实地点了点头。
“波利斯耶维奇见过你?”
尼古拉摇头:“我没有接受采访,不过他们被逮捕后我确实营救了他们俩兄弟。刚刚匆匆见了一面——我正经过玫瑰园,波利斯耶维奇家兄弟在凉台喝茶……他们说了一些你的事。”
“说我哪些事?”伊戈尔一声冷笑。
尼古拉居然开始脸红,屋里光线这样暗都看得出来。伊戈尔大概知道了波利斯耶维奇都交代了自己哪些事,他笑道:“让他们说去吧。我活得很好,至少没有委屈自己。”
“这样很好。”
“之前关押的时候,有人问我夫人的事,”伊戈尔正色道:“再之前也是,几次都提到了法国几位罗曼诺夫王子,还有美国的保罗罗曼诺夫……贝尔南多特也提到了。”
“他们打听蕾拉?蕾拉怎么了?”
“说夫人当晚带走了太子,但没有找到……嗯……”
尼古拉脸色一变:“他们还问什么?”
“问是不是贝尔南多特家收养了太子,或者佩勒格林纳……”伊戈尔发现尼古拉的脸色越来越差,慢慢住了口,停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佩勒格林纳,”尼古拉生硬地摇摇头:“连摩纳哥的佩勒格林纳也查……他们还说什么?”
“问我……太子的遗体埋在哪里。”
尼古拉思索片刻:“他们最近爱找遗体,前年皇帝陛下一家的遗体被发现后政府要求做DNA检验,甚至扬言要开乔治大公的棺,后来我联系人拒绝了这项提议,那都是整块大理石雕琢成的墓碑,切开就全毁了。”尼古拉看看伊戈尔,和缓下神色道:“他们早知道了我的存在,但一时还动不了我。对了,刚刚摩纳哥已向苏联政府发电,看来逮捕你的人还不知道你成为王子的事。现在外交部办公室正在商量如何回话,刚刚我派人联系了外交部,告诉他们你在我家;我已经同对方确认了,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再发生。不过你可能还是得回摩纳哥一趟……”尼古拉站起身子微微鞠躬道:“下个月二十八号,将是你册封为王子的日子。伊戈尔王子。”
伊戈尔闭着眼笑了:“我哥死了都要整我一下。”
“请恕我不便参加您的册封典礼,我会派人替我出席。听说法国几位罗曼诺夫都会到场,瑞典贝尔南多特和普鲁士亲王后裔也会参加,你可以见见我的堂兄们。对了,古斯塔夫 贝尔南多特王子会到场么?”
“小古斯?会吧。”伊戈尔一笑。
“能帮我捎点儿东西给他么?”尼古拉微笑道:“他是蕾拉最喜欢的外甥,蕾拉去世后,他也一直与我有书信往来。他也是位父亲了,对不对?我记得是位公主……”
“克拉拉之后又有三个了,大公,您的消息也太慢了,”伊戈尔忍不住笑了:“海因里希,法兰兹,马蒂亚斯;马蒂亚斯四岁,这个孩子以后有点名堂。”
“名堂?”
“他今年开始登台演出,舒伯特,在斯德哥尔摩音乐节。我听过他拉琴,听了之后我很不甘心,如果我伊戈尔莱尔琴科有儿子,看着吧,他贝尔南多特算什么。”
尼古拉哈哈笑了:“夫人……”尼古拉一顿,看来是才反应过来伊戈尔和法蒂玛的事,他尴尬道:“法蒂玛身体怎样?”
“您都知道了,”伊戈尔看着尼古拉的一连串面部动作:“我也不知道她身体怎样,她不愿意见我。”
尼古拉着急道:“不愿意见?多久了?”
“四年了吧,四年多了。她在古斯塔夫家里,她妹妹在那里。我不喜欢波利斯耶维奇家,法蒂玛最危险那段时间他们家一个电话也没来过,最后我让安联系他们父母,波利斯耶维奇说让法蒂玛去死,声音大得我在一边都听见了。”
尼古拉皱眉头:“当年蕾拉也同她家里人关系不好,蕾拉告诉我,说我岳母玛丽大公当年也说过同样的话。伊戈尔,你应该将她接回家,当年蕾拉和父母关系不好,她因此特别希望拥有自己的家。夫妻相处总会有不完美的时候,你不要太顾面子,应该主动道歉,将她接回家。”
伊戈尔不做声,尼古拉又劝道:“我和蕾拉也曾为一些小事闹不愉快,若我能早点将她劝回家,之后一切都不会发生。她走之后我经常为这件事后悔,很多事情真正失去了才知道后果多严重。最近我常常思念她,甚至我发现失去她之后我反而越来越爱她了,可能我们人类更擅长在回忆中相爱。”
“也好,吃了教训,再次爱时,就不会等到成回忆了再爱。”
尼古拉笑着摇摇头:“爱不起来了,就这一次就够了。再爱反而难过,总是想起她。”
“不爱了?”伊戈尔看看微笑着的尼古拉:“你不结婚了?王位怎么办?”
“伊戈尔,你怎么也像他们一样?”尼古拉轻松地笑了,笑里全是寂寞:“王位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我的血统只是苏联公民的血统,苏联公民众多,我没有必要特意保住我自己的血统。贝尔南多特也好,罗曼诺夫也好,还有等不及回国就已经称王的塞利尔叔叔也好,他们都活在过去。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对他们来说,过去比现在美好……什么东西在过去里不美好呢?”
“我想有个孩子,男女都可以。您不想?”
“这又不一样了,‘父亲’一词是我最大的荣耀。”尼古拉笑着拍拍伊戈尔的肩膀,无奈那里刚好有伤,伊戈尔痛得呲牙咧嘴,尼古拉连忙道歉:“对不起——伊戈尔,你还有机会,赶紧养好伤,将法蒂玛接回家,之后孩子并不是什么难事。”尼古拉开朗地笑了笑:“你运气不错,能娶到法蒂玛。她第一次登台演出时我记得是十二岁,在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小节日厅,演奏恒森尔特钢琴协奏曲,她是一位优秀地女性。”
伊戈尔别过脸笑了笑:“好,到时候希望您成为我孩子的教父。”
“能成为未来小提琴大师的教父?那可是我的荣幸。”尼古拉哈哈笑,他回头,突然看见了门口的亚里克森,他一边笑一边问:“怎么了?”
“摩纳哥妮娜佩勒格林纳公主来电,希望能同您通话。”
尼古拉奇怪地看看伊戈尔,伊戈尔问:“难道不该找我?”
“我去看看,”尼古拉起身,再次想要拍伊戈尔的肩膀,幸好急刹车了:“你赶紧休息,养好身体。我还等着做教父呢。”
尼古拉带着亚里克森回了书房,一路上尼古拉都不看亚里克森,亚里克森也无所谓,反正他都是那张脸。走到书房门口时尼古拉憋不住了,回头死死看了亚里克森一眼,亚里克森扬着下巴问:“什么事?”
尼古拉“咔!”一下推开门,走去书桌接起电话:“您好,我是尼古拉。”
“尼古拉,我是保罗佩勒格林纳。”
“亲王!”尼古拉连忙再次问好道:“好长时间不曾联系了。”